所以少年人热情努力的事,专心致志的工作,在老年人是笑为傻傻的!青年牺牲了生命去和一种相对的人宣战时,胜利了老年人默然!失败了老年人概着说:“小孩子,血气用事,傻极了。”无论怎样正直不阿的人,他经历和年月增多后,你让和一个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实不纯真。
冲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间,成了永久的鸿沟。
世界自然是聪明人多,非常人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呵!不安分的读书,不安分的作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作那种为了别人将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因为聪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满庸众,凡是一个建设毁灭特别事业的人,在未成功前,聪明人一定以为他是醉汉疯子呢!假使他是狂热燃烧着,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力量是可以惊倒多少人的,也许就杀死人,自然也许被人杀。也许这是愚傻的代价吧!历史上值的令人同情敬慕的几乎都是这类人,而他们的足踪是庸众践踏不着的,这光荣是在血泊中坟墓上建筑着!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
二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个。
大概是一种病症,没有检查过,据我自己不用科学来判定,也许是神经布的太周密了,心弦太纤细了的缘故。这是值的卑视晒笑的,假如忠实的说出来。
小时候家里宰鸡,有一天被我看见了,鸡头倒下来把血流在碗里。那只鸡是生前我见惯的,这次我眼泪汪汪哭了一天,哭的母亲心软了,由着我的意思埋了。这笑谈以后长大了,总是个话柄,人要逗我时,我害羞极了!其实这真值的人讪笑呢!
无论大小事只要触着我,常使我全身震撼!人生本是残杀搏斗之场,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兴什么感慨。假如和自己没有关系。电车轧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断,其实也和杀只羊一样,战场上堆尸流血的人们,和些蝼蚊也无差别,值不得动念的。围起来看看热闹,战事停止了去凭吊沙场;都是闲散中的消遣;谁会真的挥泪心碎呢!除了有些傻气的人。
国务院门前打死四十余人,除了些年青学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聪明人都未动念,不说些“活该”的话已是表示无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珍和不相识尸骸棺材前的泪真不少,写到这里自然又惹人笑了!傻的可怜吧?
蔡邕哭董卓,这本是自拍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药,似乎诸医已束手了。我悒郁的心境,惨愁的像一个晒干的桔子,我又为了悸惊的噩耗心碎了!
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寡,强凌弱;但这些话说出来简直是无知识,有点常识的人是能了悟,人生之所进化和维持都是缘乎此。
长江是血水,黄浦江是血水,战云迷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活如寄,死如归,本无什么可兴顾的。但是懦弱的我,终于瞻望云天,颤荡着我的心祷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有些眼泪是这样流,伤感是这样深时,世界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平和之梦的曙光照临吧!
这些话是写给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聪明的老人们自然不必看,因为浅薄的太可笑了。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推鸡公车,气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
春联儿
叶圣陶
出城回家常坐鸡公车。十来个推车的差不多全熟识了,只要望见靠坐在车座上的影儿,或是那些抽叶子烟的烟杆儿,就辨得清谁是谁。其中有个老俞,最善于招揽主顾,见你远远儿走过去,就站起来打招呼,转过身,拍拍草垫,把车柄儿提在手里。这就叫旁的车夫不好意思跟他竞争,主顾自然坐了他的。
老俞推车,一路跟你谈话。他原籍眉州,苏东坡的家乡,五世祖放过道台,只因家道不好,到他手里流落到成都。他在队伍上当过差,到过雅州跟打箭炉。他做过庄稼,利息薄,不够一家子吃的,把田退了,跟小儿子各推一挂鸡公车为生。大儿子在前方打国仗,由二等兵升到了排长,隔个把月二十来天就来封信,封封都是航空挂号。他记不清那些时时改变的地名,往往说:“他又调动了,调到什么地方——他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下回告诉你老师吧。”
约摸有三四回出城没遇见老俞。听旁的车夫说,老俞的小儿子胸口害了外症,他娘听信邻舍妇人家的话,没让老俞知道请医生给开了刀,不上三天就呜呼了。老俞哭得好伤心,哭一阵子跟他老婆拼一阵子命。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儿子,把两口猪卖了买棺材。那两口猪本来打算腊月间卖,有了这本钱,他就可以做些小买卖,不再推鸡公车,如今可不成了。
一天,我又坐老俞的车。看他那模样儿,上下眼皮红红的,似乎喝过几两白干酒,颧骨以下的面颊全陷了进去,左面一边陷进更深,嘴就见得歪斜。他改变了往常的习惯,只顾推车,不开口说话,呼呼的喘息声越来越粗,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压迫。
“老师,我在这儿想,通常说因果报应,到底有没有的?”他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他说这个话的所以然,回答他说有或者没有,一样的嫌唆,就含糊其辞应接道:“有人说有的,我也不大清楚。”
“有的吗?我自己摸摸心,考问自己,没占过人家的便宜,没糟蹋过老天爷生下来的东西,连小鸡儿也没踩死过一个,为什么处罚我这样的凶?老师,你看见的,长得结实做得活儿的一个孩儿,一下子没有了!莫非我干了什么恶事,自己不知逍。我不知道,可以显个神通告诉我,不能马上处罚我!”
这跟《伯夷列传》里的“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是同类的调子,我想。我不敢多问,随口地说:“你把他埋了?”
“埋了,就在邻舍张家的地里。两口猪,卖了四千元,一千元的地价,三千元的棺材——只是几块薄板,像个火柴盒儿”。
“两口猪才卖得四千元?”
“腊月间卖当然不止,五千六千也卖得。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人家买你的是帮你的忙,还论什么高啊低的。唉,说不得了,孩子死了,猪也卖了,先前想的只是个梦,往后还是推我的车子——独个儿推车子,推到老,推到死!”
我想起他跟我同年,甲午生,平头五十,莫说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于是转换话头,问他的大儿子最近有没有信来。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复他,告诉他弟弟死了,只怕送不到他手里,我寄了航空双挂号。我说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在外头要格外保重。打国仗的事情要紧,不能叫你回来,将来把东洋鬼子赶了出去,你赶紧回来吧。”
“你明白,”我着实有些激动。
“我当然明白。国仗打不胜,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要紧是把国仗打胜,旁的都在其次。——他信上说,这回作战,他们一排弟兄,轻机关枪夺了三挺,东洋鬼子活捉了五个,只两个弟兄受了伤,都在腿上,没关系。老师,我那儿子有这么一手,也亏他的。”
他又琐琐碎碎地告诉我他儿子信上其他的话,吃些什么,宿在哪儿,那边的米价多少,老百姓怎么样,上个月抽空儿自己缝了件小汗褂,鬼子的皮鞋穿上脚不如草鞋轻便,等等。我猜他把那封信总该看了几十遍,每个字让他嚼得稀烂,消化了。
他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小儿子。
新年将近,老俞要我替他拟副春联儿,由他自己来写,贴在门上。他说好几年没贴春联儿了,这会子非要贴一副,洗刷洗刷晦气。我就替他拟了一副:
有子荷戈庶无愧
为人推毂亦复佳
约略给他解释一下,他自去写了。
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车,他提起步子就说:“你老师替我拟的那副春联儿,书塾里老师仔细讲给我听了。好,确实好,切,切得很,就是我要说的话。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老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回转身子点点头。
“你老师真是摸到了人家心窝里,哈哈!”有了几回惆怅的人生,才是有了起伏,有了变化,有了曲折和色彩斑斓的人生。
黄昏却下潇潇雨
——我一生惆怅的时刻?赵鑫珊
有了几回惆怅的人生,才是有了起伏,有了变化,有了曲折和色彩斑斓的人生。
——自1991年夏日创作笔记
小时候,读中国古典小说,并不懂得开头两句的涵义:“花有开日,人无再少年。”
今天便懂得了。其实,在世界上有两类过程;可逆和不可逆程。冰遇热,融解成水便是可逆过程。因为只要气温一下降,水成冰。人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壮年和老年,这个过程便是不可逆的生米煮成了熟饭,是一个不可逆过程;木柴燃烧也是一个不可逆程。因为散去的热和剩下的灰,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木柴状态。
只有面对不可逆过程,人的惆怅才油然而生。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落……”这首曾经流行于二三十年代校园的送别歌之所以具有一永久的魅力,正是因为它道出了人生的根本惆怅,那词曲交融,凄婉转,颇有黯然销魂的味道。
人事纷迁,古道夕阳,童梦依依,原是一个不可逆的自然过程它最能勾起人的惆怅情怀。勾起天涯行客的离愁别恨。
1952年,也就是距今39年前,我曾在上海老西门复兴东路的立肇和中学读初中。
如今我路过老西门,间或还会特意弯过这条狭窄的弄堂去看我当年的母校,回顾我的少年平庸和平庸少年时代。
铁门紧闭。
透过门缝往里头瞧,当年的建筑有的还在,但老师和同学都知去向了。事隔39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同桌叫孙云梅。她喜吃零食,抽屉里尽是花生壳,豆子皮。
斑上同学都叫我“小江西”,不欺生。当时我最害怕两门课:数和英文。可今天,正是外语和数学成了我的至爱亲朋。人会变的不要把一个少年看死。
课间休息,我最眷念的便是摆在校门口的罗宋面包摊。用刀开,往里头涂点苹果酱,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一切都逝去了!
突然,人去楼空,万里乾坤,半世飘然羁旅,唯有此情最苦感叹便涌上了心头。自古以来,文人把这感叹或情绪称之为“怅”。所谓叹年光过尽,书生老去,慷慨生衰,空惆怅。
《汉语词典》把“惆怅”解释为伤感、失意。
这未免太简单了,太浮浅了。惆怅是人类潜意识王国里的一朦胧情绪,它比孤独、压抑都要复杂、矛盾。它往往是由两种方相反的力同时作用在一个人身上所产生的一种极微妙的心里效应它的主要成分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更多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明的思绪在相互撞击,翻腾,滚动,纠缠。
古罗马大将凯撒,身经百战,历尽了艰辛当了皇帝。当他坐皇位,在那里却发现了空虚,于是他高声叫道:“原来不过如此呀!突然,一团惆怅便向他的心头猛袭。”
因为他觉得高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正如中国古人所感叹“盛席华筵散场”。
18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吉朋用了23年写了《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1787年6月27日夜,他完成了这部巨著,并写下了他的矛心情:一方面,他有种获得了最后解放和自由的愉快心情;另一面又有一种惜别之感:作品的完成,仿佛是在同一个朝夕相处多的好友分手道别。于是在他写完了全书最后一行之后,他放下了笔趁着深夜的月光在庭院散步。关于这一点,吉朋曾这样写道:
“我掩盖不了最初重新获得了自由的喜悦心情;或许,我的声就这样奠定了。不过我的骄傲顷刻之间便消失掉了,一缕淡淡的郁弥漫了我的心头……”
为什么?一因为他觉得“我史之行于世,久暂固未可卜,但史学家的生命,终究是短促倏忽的。”
最后一句的英文原文是:“The Life of the historian must be short and precario us。”(也可译成:历史学家的一生毕竟是短暂的和朝不夕的),这正是人类根本惆怅的总根源,尤其是当一个人获得了最的胜利,或攀登上了人生和事业顶峰的时候…1986年夏秋之交,我曾回过一趟我放羊六年的地方,但是我敢靠近羊圈,即便是我当年赶着羊群走过的山坡小道,我也不敢近,而是离得很远很远,那简直是在眺望。
我怕太靠近山坡草地和羊圈会突然听到羊叫,无端勾起我心无限的惆怅。
我只是靠着一株白桦,静悄悄地朝羊圈偷偷看上几眼,好像怕扬起往日岁月的尘土。其时正逢天色己晚,黄昏却下潇潇雨的刻。于是我写下了几行诗:
旧日的时光
说走就走
唯有现时前
才归我拥有
回忆中的画面
只剩下海天迷离
海鸥尖声啼
我害怕惆怅,不过要是同它拉开一段美学和哲学的距离,我喜欢体验它,咀嚼它,玩味它。因为惆怅在本质上是内心经历,文化,是诗,是散文诗,是哲理诗。
随着我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惆怅在我身上出现的数和频率也越来越高,在我的心灵上刻下的痕记也越来越深。
青年时代的惆怅是浅薄的;壮年的惆怅是深沉的。因为后者晚秋的落叶,是古筝或古琴在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呜呜咽咽地奏,如泣如诉。
是的,我一生的惆怅,多半发生在当我意识到了人类是宇宙的“独苗”,只在地球上才能找到流体状态水的时候;或是多半发在当我获悉银河外星系不断向无限远处延伸,而我又正好站在阳或一棵树下听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