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随笔篇(名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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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A辑:感恩之心(5)

一种是颇有点惊险的。普通这类梦有一个俗套:比如不知道那里,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从高处跌到黑洞里,吓得身肢在床上跌跳,立刻惊醒。这样子的梦,既无所谓头;又因立刻惊醒,所也没尾,只是突如其来的一跳就完。做法相当的精警,但究竟不窠臼。我现在还记得另外两个梦,也是应该归入这一类的。一个独自在外面游玩,忽然听见头顶上有哔哔叭叭的爆炸声。抬头一看,满天飞舞着大块石条那石条有的从极高,高到不可见的云端里下来,有的是从远处横刺里飞过来,一面飞舞,一面大声地炸裂。时眼前映满可怕的红光,耳里又响起敲铜盆的声音——足足像有千只铜盆在敲。这时定睛看,天上有几百个太阳在急剧地窜跳,一个都红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条石块碰轧着。一碰轧,就然大响,望地上掉落。我抱住头,想跑;一看脚下,呵呀,不得了原来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经开始溶解,一块块地在水面飘浮,流。我站的那一块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间就已裂开。我不住这一块,就连忙跳上另一块。如此慌张地来去蹦跳,毫无办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头痛得要炸裂,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撑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还有一个是前天晚上刚做的,也是在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举行“皮克匿克”的。我们大声地说笑,吃东西,好不热闹。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来空气骤然转变得严肃可怖。我起初没觉得,口里还是不住说话。我对面的一位朋友瞪着惧怕的眼珠,对我摇手。我这才知道我们在一个广漠的荒郊上,满郊满野无处不是成群结队地走动着各种大凶恶的野兽。我们的身边已经围满这类野兽,其中有象那么大狮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车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一个个对我们蹲着,舔舌头,眨眼睛。其时蹲在我身边的一只大虎就慢慢站起来,张开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头,先在我的腮巴舔了一下,而后,大吼一声。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次对我的脑袋张口时,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头嘴巴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会,重又张嘴,我再吐一口。如一张一吐,一张一吐,渐渐我口里已经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罗沫。心里有点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说:“你囫囵跳到肚里去”我想这倒是办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帮着我推一把,我这才觉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时胸口十分窒闷,浑身大痒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萨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这个梦,惊险中渗和一点诙谐,所以另备一格的。

一种是属于恐怖一类的,这类梦我做得最多,可惜现在都已不完全,只能就记得住的约略说一两个。一个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独自走到屋后的仓房里去玩。这仓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时候闹一番。过后就用一把上锈的大铁锁锁上,不再有人去走动,只耗子黄鼠狼之类去做世界了。我梦里的这仓房,就正在锁着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锁着的门,那门忽然大开,从里面摔许多乱石瓦砾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脚布和红肚兜之类。东西摔出,也随即关上。四面一看,阒无人迹,一时吓得想哭。那门忽又大开又是一些女人的亵衣和瓦砾摔将出来;摔罢,门又重新关上。…此梦当时很复杂,但现在记得的只这一个大概而已。另一个记得稍详细一点。是说自己在一座古庙里游玩。庙里有许多人在烧香,沓不堪,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然看见神龛里一个金脸菩萨把舌一伸,对我做一个鬼脸,随即恢复原状。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把个秘密告诉那些烧香的人。一看,刚才烧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来都是菩萨,已经一个个沉着脸,瞪着眼,一点都不动了。我发这庙里除我而外,并没第二个人,大吃一惊,拉开脚就往外跑。而外面山门两旁也都站着高大可怕的菩萨,有的像是四大金刚,的像是黑白无常,有的像是钟馗,闻太师。他们正在互相谈着话,子极其粗亮,像打铜锣一般;看见我,大家立刻停止谈话,停住作,恢复菩萨的模样。我看看他们那高大可怕的身体,自觉自己渺小。心里又知道他们种种的诡诈,无非都在对付我一个人。醒来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昼小睡,梦到自己在一条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爱。它看见我,立游水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痒。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止。心里觉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点气力都没有。还有几个经做的梦,其一是飞在半空中,身体平伏,如游水的姿势。飞得老像墙头那么高,心里极想飞得再高一点,可是浑身酥软乏力,两腿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没法再望上飞,觉得说不出的苦恼闷。另一个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觉有个东西压在胸口,浑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这两种梦和那“哈叭狗呵痒”我觉得都属一类。胸口受压,是完全使人苦闷难过的飞在空中的一种,逍遥中含有极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种,稍有点快感,然而愉快远不及难过的成分多,而且渗和了不少可的空气(那哈叭狗又可爱,又可怕,如聊斋中的年轻美女),情味较复杂。风格虽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觉得软瘫无力,苦闷难过则一样的。

我在小学中学读书的时候,最怕做算术,最喜欢下象棋。到在算术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却常在中梦到。做这类梦,有一定的时期,好比思虑过度,身上有病,精神不爽时,一合眼便要做。梦中觉得是在课堂里上算术,先生然发卷子,说要考。题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没学过的,一道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热,闹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觉得被人将军。将老头子逃到这边,这边“将”军;逃到那边,那边“将”军此时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乱抓胸口,大声叫号。这两个气味相同梦我已做了多年,现在还不时要做。真是此生极大苦事。

还有一种是使人嫌恶一类的。这一类,有的是发现遍地是蛇,己简直无处落脚。有的是发现自己在一座极大的茅厕里,满墙满壁满地满板,无处不是蛆虫,无处不是粪便,这样的梦每逢东西吃的时候,可以一夜连做许多个。一翻身一个,一翻身一个,直闹不敢再睡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不禁要恶心的是几天中秋节那晚做的一个。这个梦我实在有点不愿意说,——我略说一下罢。是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去多年了。她阴沉着脸,很亲热的款待我,我心知她是鬼,可是不怕她。她端出一只锅子来,叫我吃点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劝我没奈何,只得钳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觉得味道不对。站起来看,那锅子里是一只白猫子,囫囵地泡在汤里,肚皮向上,挺着珠已经腐烂不堪了。我觉得满口里沾着细毛,满口里是腥臭,不大吐。像我这样的人,每天过着从卧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卧床的呆生活,却能在睡梦里得到一点不平凡的体验,在起初我是私心窃的,纵然这些梦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着这样梦;仔细想想,又感觉得它们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没有意思的候,我就十分腻烦,腻烦得有点不能忍耐了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祝土匪

林语堂

莽原社诸朋友来要稿,论理莽原社诸先生既非正人君子又不是当代名流,当然有与我合作之可能,所以也就慨然允了他们。写了几字凑数,补白。

然而又实在没有工夫,文士们(假如我们也可以冒充文士)欠稿债,就同穷教员欠房租一样,期一到就焦急。所以没工夫也得挤,所要者挤出来的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挪用,借光,贩卖的贷物,便不至于成文妖。

于短短的时间,要做长长的文章,在文思迟滞的我是不行的。无已,姑就我要说的话有条理的或无条理的说出来。

近来我对于言论界的职任及性质渐渐清楚。也许我一时所见是错误的,然而我实还未老,不必装起老成的架子,将来升官或人研究系时再来更正我的主张不迟。

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这也是祝莽原恭维莽原的话,因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诸位先生当然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至少总不愿意以“绅士”“学者”自居,因为学者所记得的是他的脸孔,而我们似乎没有时间顾到这一层。

现在的学者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脸孔,倘是他们自三层楼滚到楼底下,翻起来时,头一样想到是拿起手镜照一照看他的假胡须还在乎?金牙齿没掉么?雪花膏未涂污乎?至于骨头折断与否,似在其次。

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因为真理有时要与学者的脸孔冲突,不敢为真理而忘记其脸孔者则终必为验孔而忘记真理,于是乎学者之骨头折断矣。骨头既断,无以自立,于是“架子”,木脚,木腿来了。就是一副银腿银脚也要觉得讨厌,何况还是木头做的呢?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极好的话,论真理与上帝孰重。他说以上帝为重于真理者,继必以教会为重于上帝,其结果必以其特别教门为重于教会,而终必以自身为重于其特别教门。

就是学者斤斤于其所谓学者态度,所以失其所谓学者,而去真理一万八千里之遥。说不定将来学者反得让我们土匪做。

学者虽讲道德,士风,而每每说到自己脸孔上去;所以道德,士风将来也由土匪来讲不可。

一人不敢说我们要说的话,不敢维持我们良心上要维持的主张,这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那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自己无贯彻强毅主张,倚门卖笑,双方讨好,不必说真理招呼不来,真理有知,亦早已因一见学者脸孔而退避三舍矣。

惟有土匪,既没有脸孔可讲,所以比较可以少作揖让,少对大人物叩头。他们既没有金牙齿,又没有假胡须,所以自三层楼上滚下来,比较少顾虑,完肤或者未必完肤,但是骨头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脸,就使受伤,好起来时,还是真皮真肉。

真理是妒忌的女神,归奉她的人就不能不守独身主义。学者却家里还有许多老婆,姨太太,上炕老妈,通房丫头。然而真理并非靠学者供养的,虽然是妒忌,却不肯说话,所以学者有所真怕的还是家里的老婆,不是真理。

惟其有许多要说的话学者不敢说,惟其有许多良心上应维持的主张学者不敢维持,所以今日的言论界还得有士匪傻子来说话。土匪傻子是顾不得脸孔的,并且也不想将真理贩卖给大人物。

土匪傻子可以自慰的地方就是有史以来大思想家都被当代学者称为“土匪”“傻子”过。并且他们的仇敌也都是当代的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自有史以来,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都是中和稳健;他们的家望老婆不一,但是他们的一副面团团的尊容,则无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皆同。

然而士匪有时也想做学者,等到当代学者夭灭殇亡之时。到那时候,却要请真理出来登极。但是我们没有这种狂想,这个时候还远着呢,我们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遥遥在野外莽原,为真理喝彩,祝真理万岁,于愿足矣。

只不要投降!

1925,12,28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

我为什么生活

罗素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把我在伸展到绝望边缘的深深的苦海上东抛西掷,使我的生活没有定向。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消魂,爱情令人消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感——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望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所感到的可怕的孤独。

我追求爱情,还因为爱的结合使我在一种神秘的缩影中提前看到了圣者和诗人曾经想象过的天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尽管人的生活似乎还不配享有它,但它毕竟是我终于找到的东西。

我以同样的热情追求知识。我想理解人类的心灵。我想了解星辰为何灿烂。我还试图弄懂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力量,是这种力量使我在无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我在这方面略有成就,但不多。

爱情和知识只要存在,总是向上导往天堂。但是,怜悯又总是把我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响、回荡。孩子们受饥荒煎熬,无辜者被压迫者折磨,孤弱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眼中变成可恶的累赘,以及世上触目皆是的孤独、贫困和痛苦——这些都是对人类应该过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减少罪恶,可我做不到,于是我也感到痛苦。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这一生是值得活的。如果真有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欣然重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