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珍妮临窗,脸紧紧贴着玻璃。春日就是这样的温暖惬意,连玻璃都是暖融融的。
从跟海雅一路未回头地走来,珍妮的心就砰砰直跳,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绪,但总是觉得惴惴不安。
谁的身边都有这样琢磨不透的朋友。珍妮选择海雅做朋友是因为海雅的睿智、机敏,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但你并不能因此而说珍妮是一个现实的人,她与海雅之间也不存在任何的利用关系。事实上,珍妮并不确定海雅的为人,有时候,身边聪明的朋友常会把人拒于千里之外,以至于让你质疑她是否真的需要自己。
珍妮是一个比较简单感性的女孩,不管是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她从来不会为一场友情拉锯战付出多少心思。时间应该用来欣赏这个世界,毕竟人生苦短。
海雅则不同。她就像是这玻璃一样,看似透明,但是,再温暖的脸也无法彻底改变玻璃自身冰冷的温度。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将窗外那个现实残酷的世界毫厘不差地呈现给任何人,它的透明是折射的谬误,是冷漠和世故。
***
听说要有一批参访团前来牧场观摩,牧场主风尘仆仆地从欧洲赶回来。回来之后就安排了很多事情,主要是说参访团来了以后要给他们展示办公室,因为办公室里面的隔离室刚好有一头正处在隔离期的小牛,所以最好尽快把办公室打扫打扫,至少不能有异味儿。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珍妮的头上,珍妮也知道,自己平日里兼具了打杂的角色,所以开完会就自顾自地去办公室做清洁了。
一进办公室,珍妮就朝电脑桌走去。珍妮觉得如果想让办公室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最好还是从电脑下面的墙壁开始,即便是有桌子的“掩盖”,稍微一注意,墙上黑乎乎的鞋印儿还是非常显眼的。今天,办公室里的电脑屏幕上乍一看像是一篇文章,不似往常总有些监控软件里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闪烁。顾不了那么多,珍妮便找了一块儿比较粗糙的布子,准备试试看能不能把墙上的黑色蹭下来。
珍妮蹲在电脑前,刚要猫着腰去擦墙,屏幕上的一段文字映入眼帘:
“没错,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半个世纪以前,我们也曾被驱赶进屠宰场那样的房子里,像无助的羊群。战争结束,当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时候,表面粉饰的那层铂金也将渐次脱落。历史总要在人们最得意的时候重演。骄傲和狂妄是自我毁灭的开始。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为骄傲和狂妄付出代价,可是集体性的受审总是人类历史中不可避免的一环。”
珍妮先是一愣,感觉眼前的这段文字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与她所在的地方格格不入。
这是谁的文件?是谁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似毫无逻辑的语言却如暗流涌动,承载着多少愤懑和无奈,更有一些非常“危险”的观点在字里行间流露。本能地,珍妮扭头看了看那扇半掩着的门。一切如常。
说如常,其实就是说一切都还在运转着,同时也在牧场主的控制之下。只要能达到这两点要求,牧场主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吃饭、睡觉。是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除了他,也就是牧场主在碰这两台电脑了,而牧场主的电脑一般是固定的旁边一台,那么,只有他了。
怎么会是他呢?
他是那个把3963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男人,叫艾瑞克。珍妮不怎么注意这个男人,平常也很少聊天,他给珍妮唯一的印象就是右手无名指的那枚戒指,因为每当他坐在电脑前监控牧场和挤奶厅情况的时候,他的左手总会时不时地转一转那枚戒指。
“战时的社会从来都是前所未有的消费社会,可是,战时也是民族情绪最高涨的时期,没有人会注意到激增的军费。当和平时期到来,军费开支转而变成了人人关注的个人消费。市场和需求在少数人的操纵下不可抑制地疯狂膨胀,对于消费的迫切需要转化为坐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对于食物链下层的动物和其他自然资源的无限制索取、掠夺。这种索取有时候是残酷的。因为战争让我们学会了把一切东西都工业化,这样把效率提到最高,收入囊中的通货也就越来越多。
啊!通货!人们恐怕已经不再有时间悲秋、惆怅,不再有时间思考、闲逛,工业化的消费社会把通货捧在人们面前,让‘钱’这个概念根深蒂固地扎入我们的潜意识。有了通货,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自会呈现在面前;有了通货,身边最美丽的女子自会投怀送抱;有了通货,所有的其他积累都变得不再重要。通货,自人类历史有记载以来就是我们爱的源泉。从开始的贵金属通货,中世纪人们眼中那金灿灿如阳光一般的颜色,如此这般的审美一直固定延续至今。现在的通货虽然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却可以占有人们的灵魂,引发战争。
不知道在这样轰轰烈烈的周遭是否还会有人和我一样……”
珍妮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一段段地往下读,丝毫没有注意到艾瑞克已经站在了身后。快要翻页的时候,珍妮轻轻叹了一口气,余光感觉好像身后有人,猛地扭身,看到了艾瑞克。珍妮一时尴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道,“刚才开会……怎么……你被留下来了?”艾瑞克没有回答,走到电脑前,夺过鼠标,慌忙说,“是刚才走得急忘记关掉电脑了。”其实办公室的电脑基本不怎么关机,因为作为信息控制中心要实时监控牧场情况。很明显,珍妮并不属于艾瑞克想要分享倾诉的朋友之列。
其实艾瑞克也不确定珍妮究竟读到了哪一部分,他只是暂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对于自己写下来的东西,艾瑞克还没有选择将它分享给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虽然自从珍妮来到牧场做工,艾瑞克就观察到她的与众不同,但心中深深的厌倦和害怕总是阻止着他将所想所愿告诉他人。跟动物相处是艾瑞克自己的选择,在右手无名指戴一枚戒指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这个躯壳可能不是真正的艾瑞克,而是一个能带着艾瑞克灵魂走动的载体。
珍妮的发现提醒了艾瑞克,长久以来渐渐休眠的害怕又一下子爬进了脑海。艾瑞克僵笑了一下,关了电脑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珍妮追了出去。
“艾瑞克,你等等。”
艾瑞克停下来,只说了一句“晚上我会过来跟你换班。”
是这段文字让珍妮开始不停地想起艾瑞克,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琢磨不透。珍妮打开窗子,刚才被玻璃阻挡在外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如果自然是这样的,那就让它保持这个样子不好吗?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记忆闪回的后半段总会回归到不太愉快的片段上去。
珍妮在那天夜里换班之前去找了海雅。
“你知道吗?我们牧场的艾瑞克,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闷葫芦,没想到,他还是个挺有思想的人。我觉得他很善良。他写了一些关于牧场的文字,我觉得他说出了我可能长久以来一直没有想到过却多少有所感觉的东西。”
“是吗?”
“真的。今天傍晚之后我要跟艾瑞克换班,你不相信可以跟我一起到牧场去看看。你这个睿智的女孩,如果能跟他争辩个高低,那我就服了你!”珍妮并没有为自己的这一邀请想太多,只是觉得关于看到的那些文字,她确实觉得非常信服,如果分享给了海雅,也未尝是件坏事。
在牧场办公室的门口,那条夹杂着金黄色干草的路上,海雅和珍妮碰到了艾瑞克。
“珍妮,我正找你呢。快要换班了,我看你不还没来,以为你生病了呢。”艾瑞克看到海雅,问道,“这是你的朋友吗?”
“这是我的好朋友海雅,因为想带海雅见见你,所以来得有些晚了。”
“见我?”
“没错,我特别同意你所说的那些观点,路上也跟海雅提了几句,她倒是很想跟你聊一聊呢。”
“噢,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些天准备参访团来参观的事情,没事儿了写了几句而已,并不是用心写的。”一谈到艾瑞克的文字,他就变得遮遮掩掩。
“你别不好意思了,有自己的思想是很好的,不过,艾瑞克,你觉得你的思想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呢?”
当海雅敏锐地嗅到对话中的破绽或者急于表述自己的观点时,她眼中就会闪过一丝狡诘。珍妮熟悉这样的海雅,精明、好胜。
“我不求我的思想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可是,我觉得人类世界其实是需要我这样的思想的。如果没有像我这样为了人类的人文精神而反思的人,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一个只懂得盈利和挥霍的屠场!”
“人类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多,当数量多到几倍于现在这样一个程度的时候,每个人能做的也就是充当一个分母!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你那些人文精神有什么用处?你的人文精神能发明出帮助残疾人走路的设备吗?你的人文精神能改变贫困儿童的处境吗?你的人文精神能产生价值推动社会前进吗?一切说到底需要的是数字和策略的支撑,因为那些才是最根本的。你的那些人文精神用数字和策略一样可以衡量,而且还能测算得更好,更精确!”
海雅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艾瑞克看着她,想从哑口无言中搜肠刮肚地找出反驳她的理由。“海雅,我并不是要否定你说的数字和策略的重要性,可是我觉得人类如果丧失了最根本的人文精神的话,那整个世界运转的意义也会随之丧失,我们终将走向自我毁灭啊!”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