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人文思想是人类最根本的道义?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杀戮和征服,你能否认这一点吗?你告诉我第一个来到地球上的人,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杀戮。没有杀戮就没有生存,没有存活,哪儿还有之后的我们?你可以借着自己的那点儿同情心成为素食主义者,不过你要知道,人类自存在之初,就要为了活下去而不断地杀戮。这个最基本的意义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即便没有杀戮,也会是欺骗、背叛!你想想犹大吧!”
艾瑞克面对海雅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已经彻底放弃了争论,因为他自己都还没有找到反驳的有力证据。他只是在扪心自问,难道这么多年的坚持,错了?
海雅一直以来就陶醉于自己这种机敏之中。她并不是觉得在言语上征服一个人是多么享受,她所享受的是一再验证自己观点正确以后的快感。
珍妮僵在原地。
这时候,只见艾瑞克缓缓地将身子转到侧面,仿佛故意不看着海雅。刚才沉沉的面孔现在也似乎有了光彩。稍许,艾瑞克从一直紧闭的嘴里吐出下面的话。
“其实,女人和母牛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女人要复杂许多。如果你仔细观察母牛就会发现,除去胎间距和干奶期等等天数的不同,噢,就是你所说的数字的不同以外,什么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女人需要的是你不断地照顾,情感上的投入,而母牛什么都不需要。如果运用像我们牧场这样高科技的管理方式,母牛只会不断地给你带来利润,收入,大把大把的通货,反之,女人则是不管你用怎样的策略,都会消费你大量的精力和财富。如果真要把一切都缩减为符号、数字,将意义硬生生地剥离,那我们自身存在的意义也将被抹杀。不过没错,我们是应该像你所说的那样把一切都简化到人最初的本能上。你不是也正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吗?可悲的是,初生的牛犊是要立即和母亲分开的,对于小牛来说,绝然不存在什么母亲的概念,顶多是同在褥床上散步的奶牛罢了;女人,说白了也是一样,母亲们含辛茹苦,父亲们勤勤勉勉,而多数换来的是晚景寥落罢了。因为如果把一切都简化到生存层面,争夺和求生变成了上上追求,那么,早在千万年前,父母、子女的维系,夫妻间的约束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而你,活在这个时代才认识到千万年前的生存法则,是不是可悲了些?”
或许这是我跟海雅成为朋友以来第一次眼看着她输掉一场“战役”。她的脸突然变得那么苍白无力,也听得见她加深了的鼻息,她就那样站着,仿佛被一种一直以来她想向世界证明的力量反向击中。
这段闪回一直在珍妮脑海中徘徊。珍妮将手按在眼前的玻璃上,轻轻推开了窗户,就像当初推开隔离3963的那扇玻璃门一样。窗外的气息搅乱了珍妮的思绪。这时候,珍妮的电话响了。
***
我一路跟着海雅,走了没多久,感觉就到了一个村庄,七拐八弯进了一个院落,各处归置得非常整齐。还没进门,我就大致扫了一眼,原以为金发的女孩儿会在院子门口迎我,可是到进来了都没有看到她。
海雅把院门用铁丝闩上,她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在小牛栏那晚看到的偷牛贼,心中不禁一颤。不过我也没有多想,只是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着金发的女孩儿。院子里转着圈儿建了一溜房子,我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屋子里的动静,不过好像仅仅瞄到了海雅的背影,她正在讲电话。
“你快来吧,来了你就知道了。”一路上都没有听到海雅这样爽朗的笑声了。我暗地里欣喜,知道海雅叫了珍妮过来,我又能看到她了。放下电话过后,海雅一直没有从房间走出来,仿佛对着电脑在忙碌着什么,时不时地还拿起电话。我独自在院落里徘徊,看着成堆的草垛码得整整齐齐,竟然想起了牧场里的干草。不过,干草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饲料,我们的吃食是要工作人员精心调配的,有大麦、小麦、玉米、青稞,连其中蛋白质的比率都是固定的。想到这,不禁又庆幸自己跟着海雅到她的家里,还是鸽子和桃树说的,除了人类,谁都做不到这些;也只有仰仗人类,我们才能有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海边、在山丘上的种种经历于脑海中一一闪过,我曾艳羡的自由在得到之后,竟然变得如鸡肋一般,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不过,我相信自己的选择,这样一个小女孩儿能有什么恶意呢?她更不会将我宰杀烹煮,等着我的,无非是拌好了的饲料罢了。
正想着,有人在外面摇晃院门。我扭头一看,那双熟悉的、忧伤的蓝眼睛正如一汪宁静的湖水般注视着我。她来了!
海雅前来开门,我就跟在海雅身后,高兴地等着院门打开的一刹那。谁知进来的她并不高兴,“你怎么把它带回来了?!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下?”
“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同意,就自作主张了。”
我多少有点沮丧,听这两个女孩儿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珍妮并不想见到我,也不愿意照顾我,反而想让我在外面游荡,自生自灭。虽说她眼神里的忧伤早已向我透露出了些许意思,可是,我清楚她对我是不一样的,一定,那晚一定是她给我打开了玻璃门!是她,也只有她,希望给我终极的自由!而我必须不忘初衷,不让她失望。
有时候,累的感觉会在自己并不是很疲乏的时候袭来,因为累有别于疲乏。就好像现在的我,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我木然地瘫坐在地上,身体倾斜到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周围静得出奇,只听见远远的地方不停歇地传来蟋蟀的叫声,一点儿也不让人厌烦,倒是更似雨后的一把竖琴。屋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那天你也听到艾瑞克说的那番话了,他的观点如果写成书,一定会大卖的!你之前告诉我说你在你们牧场的电脑里看到艾瑞克写的东西,那就是说他已经把所想到的东西写出来了。现在我把这头牛留在家里,你去叫艾瑞克整理整理他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联系电视台的脱口秀节目,就说我们在桃林找到一头走失的小牛,而这头小牛正是你们牧场走丢的,现在我们跟牧场曾经因照顾小牛而日久生情的艾瑞克一起同大家分享他为什么专门‘放走’这头小牛的原因……”
“可是,3963并不是艾瑞克放走的啊!是我……”在海雅滔滔不绝如连珠炮一般的“设想”中插一句嘴不仅是难上加难,更让珍妮显得不谙世事地突兀。
“你知道什么叫市场吗?你知道观众爱听什么样的故事吗?我们要做的是怎么样把艾瑞克和他说出来会令人瞠目的观点推销给大众,而不是让你一五一十地讲述事发经过。市场不是由大众决定的,而是我们告诉观众他们需要什么。只要艾瑞克一鸣惊人,你我就能发财啦!到演播厅的时候我们要么牵着小牛一起去,要么去之前你带着她让我好好给你们录段视频。跟你说,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你难道不介意那晚你在辩论中输给了艾瑞克,为什么反而要去把他和他的思想推出来?”
“艾瑞克当然没有说服我!他那点儿思维离说服我还差好远呢,但你要相信我慧眼识珠的能力。普通大众跟我想法一样的简直太多太多了,可是能想到艾瑞克那一层的却少之又少,把艾瑞克的想法和小牛的故事推向舆论漩涡只有可能产生两个结果:一是艾瑞克被跟我想法一样的大众批判、曲解;二是艾瑞克的想法被大众有选择性地‘接受’、‘理解’,并被认为是先于时代的产物,那样艾瑞克就会被冠以各种名号,可是,不管是哪个结果,你我都是会受益的。”
海雅眼中的狡诘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她眼睛中燃起的熊熊欲火——对于通货的渴求。那种眼神失去了人类眼神中本该有的思维性、质疑性,仅存的就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全神贯注的力量,是随时都可以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的执着。这种眼神只在捕食者的眼睛里存在:在猎豹看到因吃草而疏于防范的野牛时,在老虎看到穿梭在树林里的梅花鹿时,在雄鹰看到地上跑着的野兔时。也正是这样的眼神才具有无法阻挡的穿透力,才如此有生命力。
透过窗玻璃,看着海雅的眼睛,不禁一个寒战。虽然自己不太清楚她们两个具体在争辩些什么,但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这种紧张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我赶忙正坐起来,抬头扫视整个院落。天色渐暗,只一丝光亮从外面打进来,落在我的前蹄旁。顺着望去,院子的门竟然是微掩着的!是,刚才珍妮急着进门,忙乱中没有人去拴门上的铁丝。
我一定得快点离开!
可是……可是……
一阵眩晕,刚才可能疲累极了。我下意识地收紧前蹄,用力瞪地,后腿也跟着使劲,脑中感觉悠地一下,整个身体仿佛升高了——我站起来了。
接着,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