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胡江河都会借故去桐镇,从夹竹桃宾馆门前快速晃荡而过。他似乎生怕被熟人尤其是唐盛撞见,走得遮遮掩掩,像是一个辛苦一晚却一无斩获的小偷在晨曦中溜过墙根。他几次远远地瞥见唐盛穿着阔大衣摆的长衫像个富态十足的乡绅似的进进出出,有两次都好像看见他了,他为之慌不择路,差点直奔过去,但唐盛最终似乎又对他视而不见。渐渐地,胡江河看到有几个妙龄女郎出入其间了,又过了几天,她们都换上了统一的旗袍。他再从门前急速窜过时,总是感觉亭亭玉立在总服务台后面、各大洲时钟下面的前台接待紧密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离宾馆尚远的位置,他鼓足了勇气,告诫自己这次一定要直接冲进去,不可徘徊,不要犹豫,可是随着一步步迈进,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信心还是一丝丝地消失殆尽了。他在心里越来越凌厉、越来越粗鲁地咒骂自己是个懦夫,是头蠢驴,他这是去要债,而不是乞讨,但就是无论如何也克服不了那种像热水里温度计的水银柱一样攀升的越来越急迫、剧烈的紧张感,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当他在宾馆门厅正中央的位置一步跨过时,他突然就觉得呼吸顺畅了,天地之间顿时一片清明。他逃似的飞快地向前奔跑着,比刚才企图赶快到达中点时的速度更加惊人。
胡江河的“借故”只是针对余兰的,明知她不会相信,却每次都绞尽脑汁编造各种理由,他自己都觉得这些理由滑稽又荒唐,胆战心惊诉说的同时在心里拼命抽自己的耳光,然而他却好像非说出口不可。可惜,余兰总是毫不顾惜他颜面地一语道破,“收起你那些骗弱智儿童的玩意儿吧,你要和唐盛正面交锋过一次,我就开荤戒,你连我都骗,我还怕亵渎菩萨?我提醒你胡江河,我妈早年给我算命多次都说我不是吃苦的命,你养不活我,我就怎么来的便怎么去。”
胡焘纠集起来的工友们可没有这般好对付。他们不会只是讥讽地抛给胡江河一个冷酷的背影,而是比胡江河去桐镇来得还勤,或站或坐或倚或蹲,或拉家常或相互笑骂,几乎每天,胡江河家里都麻将声此起彼伏,吆喝声喧哗震天,通宵达旦亦为寻常,用胡海一个周末回家目睹这种场景时形容的话说,“现在这个家真是赌馆、餐馆、宾馆和垃圾站四位一体了。”
胡江河十分奇怪这种状态,他不知自己何时就站到了工友们的对立面。“我们曾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胡江河试图既解释又挽回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他原本可以继续装作懵然无知。在钱面前,他已无数次感到自己的无力,只是这次更觉得无以平复的羞耻,少不得虚构了多次与唐盛交涉的情形,并为唐盛编造了诸多拖延的理由。在结结巴巴倾诉时,胡江河突然明白,自己贼溜溜地在宾馆面前紧张一步胜似一步地徘徊,像个不敢到学校领取期末成绩单而在冬天冰冻的田埂上不停晃荡的小学生一样,其实只是害怕拒绝,遭拒绝之后又该如何处理呢。
纵然有两位工友因麻将事宜争执而后大打出手,将家里的卧室门板和电磁炉砸坏;一位工友去卫生间一时找不到手纸而顺手将张贴在墙上的胡海的奖状撕下;偶尔人们突然全部消失,胡江河在极不适应的清净之中打扫满地垃圾时,余兰突然暴跳如雷地咒天骂地,骂遍他祖宗十八代,咒他下一秒就倒在地上以最惨烈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胡江河都始终默然相待。他显得那么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一切,他要给唐盛足够时间,然后一切就会那么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装修完工又一个多月过去,严寒已经逼近各个拐角,潜藏进人们心里的时候,唐盛一根毛也没有来过(胡焘语),狗日姓唐的一根鸟毛都不会来(同前)。终于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胡江河站在门外冷风中遥望胡海从学校归来的方向,一直不见踪影。夜里十点多,他才接到电话,胡海告知说已到周梅那儿了,他得按时完成作业。胡江河立刻感到脸庞被从骨骼里生发出来的热度炙烤得生疼,摔掉电话,猛一转身,通明的灯火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朝正热火朝天的工友们大喊,“狗日的姓唐的太不是个东西了。天天跟老子推诿,一百二十四个借口都找遍了,反正就是没钱。靠他娘的,拿我们当毛猴耍呢。今天下午我去,他居然还跟我玩横的,说没钱就是没钱,要命倒有一条,唬谁呢。操,老子又不是吓大的。明天,你们谁跟我去,要钱!不给钱,就打他够娘养的,把宾馆砸了,还夹竹桃呢,老子让它变成烂桃子。”众人半晌反应过来,立即高声欢呼,纷纷摩拳擦掌扬言明天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