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凌晨时分开始下起来的。击打在屋檐上的声音让胡江河在蒙昧不清的梦境里心生惊恐。仿佛有无数种杂乱动静在他后面没命追赶,他想坐起身来,但却被可怕的梦魇压迫住了。他的双脚不住地踹踢,在梦里他也知道那是自己在奔逃。突然,他的面前清朗起来,他出现在一架逼仄的断木桥前,桥下是幽深的水,对面是红色又阴郁的灌木丛生的密集丛林,雾霭在清浅地飘忽着,像少年时代苍凉又忧伤的秋天。仿佛有人摔门而进的声音传来,也许只是雨水打断了屋檐的一角。萎靡的佛乐从一个死气沉沉的缝隙里缓慢而溢出,七彩雾气一般弥散。室内的各种声响越来越激切了,当超过梦中已湮成一片的掩杀声时,胡江河终于如愿醒过来。已经来了很多人,在清晨幽暗而又深郁的微蓝色光线中以奇奇怪怪的姿势坐着,群情激奋地吵嚷着什么,胡焘正指手划脚张大嘴在叫喊。胡江河盯着这蒙昧不清的场景,感觉他们好像是来给自己办丧事的。当胡焘早已紧抿嘴唇时,胡江河终于听清楚了他刚才的话,“大家都要硬起来。能带上的都带上。”胡江河缓缓下床,推开虚掩的门,一股烟气和热气轰鸣着从他背后冲了出去。外面雪落无声,并没有下雨,满地橙黄的泥泞已透出浅灰的苍白来。
胡江河一路昏昏沉沉地被架到桐镇,快到夹竹桃宾馆时,他才注意到雪中有几只燕子一直跟随着,此刻正在一些久无人住的古屋房梁上窜来窜去,清冷的场景与百米开外的富丽堂皇的宾馆交相辉映。
唐盛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显得吃惊,等他们都大摇大摆擦着他的衣角鱼贯而入后(胡焘还故意把他撞了个趔趄),他也只是吐硬币般地蹦出三个字,“还没钱!”胡江河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内心里甚至还不由感激唐盛很有胆气面对这么多人帮自己圆场,他终于明白,其实清晨的梦里自己一直担心的不过是如果唐盛一见这阵势就灰溜溜掏钱,自己将如何对工友们交待。
双方开始争吵,叫骂,推搡。浓妆艳抹的女服务员尖叫着四处躲藏。唐盛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几个工友挤压到墙角边。胡焘极富黑社会风度地踱步过去,嬉皮笑脸地凑近唐盛紧咬牙根的脸庞很有意味地研究了好一阵,突然甩手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时,唐旺出现在门口。
大腹便便的唐旺像只笨拙的老公鸡似的奔过去,猛用力一把将胡焘推得跌坐在地。事态瞬间升级。双方开始打斗。胡江河爆发出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巨大声响,喝斥双方住手。他甚至企图将身体插进双方之间,阻止这场已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战斗。但显属徒劳。双方布置的战线严丝密缝。他只得拖着步伐来到门口,倚在铜环上,神色伤感地瞧着这一幕闹剧。
几个工友争先恐后踊跃上前却亦如胡江河一样挤不进去,胡焘百忙之中回头朝他们怒吼,“砸啊。找车,砸。”他们应声而动,玻璃、吊灯、花瓶、酒瓶、挂钟等破碎声便不绝如耳。胡江河一手拼命拽住一个,恨爹娘没给他生出第三只或更多只手来,歇斯底里地讨饶,“别砸了。求求你们,砸了要陪。”
战斗是突然间停止下来的,可能双方都觉得可以休歇了。唐氏兄弟嘴角和鼻子都在流血,唐盛的半边脸已肿起老高,而唐旺的左眼下角有血块淤积,他好像看不清楚了,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如此死一般静寂几分钟,唐盛突然拉起唐旺,横了正坏坏笑盯视他们的胡焘一眼说,“你们继续砸好了。我先去医院。”走过门口时,他朝胡江河啐了一口说,“等着,医疗费单据我会亲自送到你家的。”
唐盛搀扶着唐旺刚从拐角处消失,胡焘突然跳起来夺门而逃,边尖叫着,“风紧,扯呼!姓唐的绝对是喊唐家人去了。”他造成的恐怖气氛仿佛空气中瞬间就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唐家人。大厅内顿时走个精光,只剩胡江河独自一人在满地的狼藉之中游离徘徊,而片刻之前震耳欲聋的喊打声仿佛仍在喧嚣,令他感觉心慌气短。
接下来胡江河耐心等待的半个多月里,唐氏兄弟及其族人并未造访。令他颇为不解的还有,余兰除却紧皱眉头意味深长地长吁短叹之外,似乎也只有一句较为过激的责怪之语,“早知道他不敢来,也只有你这种傻鸟不敢上前猛揍他一顿,出口恶气。”他仍无法想清楚,这梁子到底是怎么结下的,比照他与唐盛确实存在过的前情,事情似乎没有理由变成如今这般无法收拾的结果。一个难得的风清气朗、阳光暖洋洋的冬天上午,他拎着两只老母鸡再去了桐镇。
他来不及做任何解释,依然衣着光鲜的唐盛就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老母鸡砸向门外的石阶上。他的心即刻便如被捆扎起来的鸡翅膀一样上下扑棱着。唐盛神情亢奋地朝他叫骂,“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来?老子订好了几口破棺材就等着你们再来好给你们收尸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多少都一个不留全杀光。胡江河,看不出来,你还真有胆子,也不怕即使把你碎尸万段也不够咱唐家人一人吃一口的。”
胡江河看着他眉毛倒竖的凶恶神情,好不容易调动所有神经赔上笑脸,“老唐,他们无礼了,我真控制不住,我没动一下手,这你是知道的。我来讨医疗费单据,多少我都负担。”他扭头看着又完好如初的各种装饰品和明亮如镜的玻璃。他是多么愿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过了半晌,唐盛才咬咬牙闷声闷气地说,“抵消了。你不用负担了。”
胡江河一时没明白过来,半天才心虚又小心翼翼地问,“抵消什么。”
“就是两不相欠。”唐盛的神态又飞扬跋扈起来,以最暴怒的音调说,“你还想怎样,难道你真的还想给我多少钱。”
“老唐……”胡江河因为紧张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得又扭头四处走马灯似的看着窗明几净的室内,“可不能这样,这样做人是不对的……这宾馆整套下来,光材料费就得二十万,都是赊来的,那些材料商都和你老唐一样知道我为人的,才敢赊欠给我。还有工人们的工资。他们天天逼我,还让他们的儿子逼我的儿子,我几次差点都挨打了,胡海已经挨过打了。余兰如果不是像个泼妇没人敢惹,她或许都早被工友们的老婆推到池塘里去了。本来乡里乡亲的,结果却搞成这样了……我怕操你老唐妈的,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得到的答案是唐盛踢在他腰间的一脚,后退中他又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屁股跌倒在石阶上,摔了个七仰八叉。两只鸡仍在没命扑腾。眼冒金星中唐盛恶狠狠的声音伴着母鸡的咯咯叫传来,“我现在欠你的就是这脚医疗费。你把医疗单据拿来,老子照单全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