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的学还没上明白,突然有天就问马震要钱,说是想发论文。马震那阵子刚好手头紧,货都放出去了钱还没要回来,天天出门装孙子讨债,李彦这么一说他愣了一下,说要考虑考虑。李彦也不紧他,和同学一块爬山去了。
在马震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只要李彦保持目前的开销(数额不算巨大,研究生还有微薄的补助),他们是可以维持一阵子关系的,也就是说,两个人的关系是靠一定数额的金钱来平衡的,花光了以后,感情即刻也见底了。偏偏马震以为依附于自己的李彦跑来说他们俩玩完了,他心里湿了吧唧的,不清爽。马震开始觉得,李彦并非他寻开心的果儿,而是生活在深水区的鱼怪,擅长兴风作浪,和别的女人一个样。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绑架了一个女人的感情,却被裹挟着卷入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漩涡,他只是感情中一个强权的符号而已,每天早上他们醒来,看了半天才想起枕边的人是谁,外边铜管乐队声音大作,他可以指使李彦为自己做事,百无禁忌,洗衣打饭买菜煮饭,顺从他的意愿穿他喜欢的内衣,像个戏匣子打开旋钮就能唱,但这种迁就和满足让他闹心,李彦像不倒翁一样打不倒,他愈发地焦躁爱发脾气,经常把路过的锅碗瓢盆摔得叮当作响,殊不知李彦需要的,正是这种压倒性的攻击。
多年来投放于连收身上无望收回的爱资源,让李彦对感情的期待累积成一匹又一匹染错颜色的旧布,她将郁郁不得的情欲酝酿成可怕的黏液,只有清脆的掌掴、粗鲁的殴打、无尽的呵斥可以让她获得存在,活脱脱蜕变成病态美学的产物了。她本来喜欢一个人命运中软弱的部分,后来她长大些了,开始喜欢命运中强硬的部分,喜欢硬碰硬,然后玉石俱焚。
所以说,连收一连害了身边无数个无辜女性,不知不觉背负人生重债的是他,而不是他妹妹。
那笔钱到手以后,李彦手里握了把斧头,一边毁灭她和马震一起搭建的水晶宫殿,一边心底里还希冀获得宫殿的永久居住权。这是他们好上以后的第三年,李彦考虑提前毕业,马震深陷融资困局,还有个问题是,马震的婚期临近了。
这时马震说,不如去旅游。于是一直以来两个人之间仿佛虎与伥般难舍的情谊,此刻反倒不避嫌了。他们决定去海边住一阵,反正李彦喜欢海,马震也可以躲一躲连环账。
李彦临行前烫了个红色爆炸头,挎着即墨商品城买的爱马仕包,穿了一身西瓜皮与西瓜瓤两种颜色混搭在一起的连体裤子,终于给马震长脸了,撑起了一片暴发户的天空。但因为李彦挎包的皮革味实在太熏人,连马震也不愿意挨着她了。
那段日子里,他们去了青岛,住在陌生的旅社中,只能从窗户里听得见海水翻腾,却看不到海。他们俩的性爱也愈发暴烈无遮无拦,隐隐透出的末日狂欢气息包围了一无所有的两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深情的抚摸和怜惜,而是恨不得将对方揉进心脏里的暴烈,李彦的身体已经干燥了许久,马震还不甘心地把唇舌贴在上面蹭来蹭去,马震很少对待一件事如此执着,也可看作是他想要收回投资的一份热望。
虽然是春天了,但蚊子就像在野外一样猖狂,每个早上两个人轮流出去闹肚子,嘴里还埋怨对方睡觉声音太响。李彦看着马震的胡子长了又短,她歪靠在马震的肩膀上,很快脖子就疼了,马震一把把她推开,不耐烦地到露台上吸烟去了。李彦无法与这个男人分享自己的感受,他们搭乘长途车经过大海的时候,李彦大呼小叫地想推醒他,海面上都是海藻,仿佛没有融化的石油,阳光照在海面上,映得人睁不开眼。而马震睡得正香,大海就这么过去了,他们谁也没看完全。
旅行的另一个任务是寻找周全待。那是杨暮的委托,说是找到了就可以继承南方的一座点心工厂,这让贪吃又爱财的李彦和马震很激动,谁让她有副天生指哪打哪的好精神呢,她不断给出关于未来的种种假想,相信自己可以找到周招待的妹妹,之后成功晋级马夫人,因为马震说过,他爸喜欢会经营的女人。
马震觉得晚上还是一个人睡觉舒服,有个女人躺身边真他妈烦。
马震虽然脾气暴躁,却没做过违背常理的事。那天他俩走到四方区的民政局门口,是个阴天,农历该算是个好日子,街上的鞭炮稀稀落落,让他俩的心起了好几斤的褶皱,毛毛躁躁的。这时马震在街上突然半蹲半坐地向李彦求婚,表情像是真的,也没开玩笑,他发福的身体扭动着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他笑地让人起腻,拉住李彦的手,说起婚后的好日子。
什么时候这个男人也喜欢沉溺幻想了?李彦开玩笑说我早上还没刷牙呢,心里确是一个劲打鼓,一向将皮肉滚上砧板都不怕的她接连向后退了几步,扭着微胖的身子收回了这几年所有的放浪形骸,重新变回了一个异乡的逃避者。
她的丝袜脱丝了,在这场情感博弈中她始终独自打擂,此刻彻底泄气了。马震喜欢她那种旺盛不竭的媚态,只是这股暖流奔涌不息,早就将他们脆弱的关系推向不可知的黑洞里去了。
李彦厌倦了与马震在陌生城市的数日滞留,每天早上醒来,窗外总想起婚配的爆竹声,炮火齐鸣像要把人震聋,他们带着一身油烟味躺在床上,内心平静如海。很多次李彦想死在这张陌生旅馆的床上,尸体逐渐发黑腐烂,弹簧床上有一本菜谱。又或者任由海水把自己带走,尸体被鱼吃掉,他们搭伙时两个人像海绵一样狠狠吸附宠爱、海水和油脂,干涸后就只剩暗黄的手印留在皮肤上。
这就是青岛一行的本质了,李彦也承认,衰老是无法回避的事实,睡一觉就忘掉一个人的年岁过去了,肉体坠落无医,而且,她没钱了。
李彦只会爱上自己的债主,即便走出去这么远了,她仍然躲不开微山赋予自己的潮湿,孤独中夹杂着憧憬。海边像被人洗劫过一样凌乱,她暗暗下决心花光马震留下的两千块钱就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