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太子丹仍固执地挥手,我不能背负樊将军。他气呼呼地转过身不看荆轲。鞠武暗中给轲使眼色。荆轲会意,对太子丹说,用不着太子在樊将军面前为难。我会使他感激我并心甘情愿自己取下项上人头,让我携带回他的祖国。只要太子不执意反对……
太子丹不吱声。鞠武暗地点头,示意太子已经默许。荆轲默默退出,他的身影仍罩着太子丹,像是在太子的华服上又披了一件灰色外衣。
荆轲走了以后,太子丹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对鞠武说,太傅,我们成了什么人?
鞠武沉默片刻,缓慢地回答,不是疯子就是复仇者——对,应该说是疯狂的复仇者。
疯狂,疯狂!太子喃喃自语——确实疯狂!将来一定有人说我是位疯狂的太子。
不,鞠武说,太子是碰上了一个疯狂的世界。
太子丹死盯着厘中匕首说道,是啊,一个疯狂的世界才要用疯狂的手段来对付。
为了验证匕毒能够准确地伤人必死,太子丹令勇士夏扶用徐夫人匕首刺伤了十条狼犬和七条壮汉,结果狗和人无一幸免。
零 柒
樊於期每天晚上都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他梦见一个满身鲜血的武将,双手捧着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荒野上,他的肩膀上空空如也,武将是捧着自己的头,跌跌撞撞地在荒野上寻找回家之路。樊於期能真切地感觉,武将的脚下滑腻而冰凉,遍地是血,黏糊糊的,如同脚踩在被血浸泡的屠场。武将一步一个艰难的脚印,双手捧着的头,嘴巴一开一合,在呼天抢地狂喊——秦王——还我命来!秦王——还我命来——樊於期总是被凄厉的喊叫惊醒,爬起来,音犹在耳。他跑到门外,撒尿,半根线就断了,滴了几滴。回到床上,睡不着,一躺下声音又来了,又要撒尿,如是再三,夜夜折腾,一身冷汗,坐到天明。
这是一处不错的馆舍,位于燕都蓟城之郊,风景殊胜,房舍精美。樊於期刚进这馆舍时,对太子丹的慷慨怀有双重感激。他感激太子丹在他蒙难时的收留,更感激他给自己如此优渥的安顿。樊於期住在这里,只要什么都不想,有吃有喝有燕国的佳人相伴,太子丹简直是给了他一个安乐窝。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他毕竟是大秦的背叛者,秦王下令杀了他全家。他的背叛不是嬴政的背叛,而是自己的意气导致的结果。身为保卫京师咸阳的将军,他蒙受秦王的信任,也许正是这种信任使他骄横,使他忘了自己是谁。当秦王伸手向他索取忠诚时,他使秦王落了空——大秦官方公布的情况是,外戚势力煽动军方试图谋反,秦王着令樊於期调动京师部队予以平复,樊於期竟站到了谋反一方,事败而撇下家小孤身逃亡。而樊於期自己心里清楚,表面说得这么大的一回事,其实与事实大相径庭。他是容忍不了美貌的妻子遭王室的调弄,而一怒之下触犯了王家的威严,招致横祸。他被嫁以谋反的罪名,绑上了另一伙与他不搭界的密谋篡位者的群体。他保住了性命,而美丽的夫人与全家老少二百余口悉数被斩。他的头颅被秦廷悬之以千金万邑索取,以致大秦帝都这位曾经手握重兵的守护者,不得不如丧家之犬躲过各路索头者,毫不犹豫地投奔了太子丹。太子丹似乎是无条件地收留了这位秦王的叛徒,并且提供给他只有燕国贵族才能享有的馆舍,精美的饮食和以万种风情名闻天下的燕国美人,尽量让樊於期安顿下来,把燕国当成自己的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华屋美食反而使樊於期掉了一身肉,过去他是好酒好色的,入燕之后,纵然燕太子丹给他提供了一打美女,他连碰也没碰一下,有时他自己也暗自惊心,竟然莫名其妙就丧失了性机能,哪怕坦乳露臀的燕女将他环坐在中间,百般的挑逗与撩拨,都无济于事。这使樊於期沮丧之余加重了痛苦。行尸走肉的日子,使他度日如年,他出现了梦频、尿频、头痛等多种症状。每天就是坐着等待天亮,天亮了,他又不知如何打发。
樊将军,也许你会感到我有些冒昧——轲见到樊於期时就说,我是有备而来。轲说着将一只盛着酒肴的精致漆匣搁到案上。
樊於期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他坐在席上安然不动,说,我能猜到你的来意。从我逃离秦国那天起,就一直在等这一刻来临。他停顿片刻,说,我想我再也不可能骑着马,或是用自己的双腿回到秦国了,而是有谁能把我的头颅和心脏带回去……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
轲在樊於期说话的时候,手不停地将随身带来的金色漆匣中的酒肴一样一样拿出,在案上摆好。樊於期话音刚落,轲正将酒肴摆好。然后跪在席上恭恭敬敬向樊於期行了一个大礼,嘴里说,将军真是一位令我肃然起敬的人啊!
樊於期将手从袍袖里抽出来,干脆地说,来,喝酒!这么好的美酒佳肴,一定是太子让你送来的吧。当我们把这些酒肴吃完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我的头取下来装在这个漆匣里带走了。
轲听此言,不由再生敬意,他再一次向樊於期跪着行了一个礼,然后盘腿坐好,说,我也知道秦国没有怕死的将军,尤其像你,一位敢于反对秦王的秦将,绝对比不怕死的秦国将军们更不怕死。
樊於期已迫不及待似的将一块肉挟进了嘴,边津津有味地大嚼边说,啰唆什么,你以为我是怕死才逃到燕国的吗?
当然不是,轲连忙说,秦王杀了你的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和所有家人……
别说了!樊於期大声打断他的话,气鼓鼓地喝道,你还想激起我的仇恨吗?我每时每刻都被仇恨包围着,在仇恨中难以自拔。我恨不得用秦王的脑壳做碗饮酒!轲说,现在我可以帮你解决。
樊於期看了看他,咕的一声笑了。这是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有考究而精雅的窗户,窗外是山水草木,像一幅画,两人对案盘腿坐在席上,一杯接一杯饮酒。樊於期说,实话告诉你,我待在这里一天感觉比一年的时间还要漫长,而在漫长的时间里,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故国的回忆和思念。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轲说,我也不是燕国人,我也有类似的回忆。樊於期默然点头,突然问,你这是去自杀吗?
轲回答,实不相瞒,开始以为是,现在有你的相助,我觉得有把握了。
樊於期说,我不能把你当作小人,知道我这颗头的价值吗?轲流利地回答,只要我拿到秦国,它就价值千金,加一个贵族爵位和一大片万户封地。樊於期不无自得地笑起来,望着轲狡黠地说,如果你拿着我的头到了秦国,只想做贵族富翁而不想杀秦王,那我怎么办?轲跟着笑,说,你没有办法,因为那时你已不在了。
樊於期用筷子点着轲的鼻子,开玩笑地说,你真不要脸,看来太子没找错人。
你也没有投错太子,能遇到我这么个不要脸的人来把你这颗脑袋的作用真正发挥出来,你什么也不做就可以留名青史,不是捡了个很大的便宜吗?轲说。
樊於期还是叹息了一声,笑着拍自己的脑袋,说,多好的一颗头呀,懂吗?人就靠它活着,真舍不得给你。可既然你决定去了,我还是答应给你吧!我想我这样一死了之,要比你轻松得多,你还要带着它一路千辛万苦,就是刺秦成功也是有去无回啊!
轲脸色严峻,认认真真地说,谢谢你的理解。
嗬,你可别忘了我曾是秦王的旧将,我清楚秦王的厉害!樊於期笑呵呵地说,你可别让我白白浪费了这颗脑袋啊!
轲:我不是浪得虚名。
樊於期:哈哈,我知道你的剑术。
樊於期推开酒案,酒喝好了,我看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干吧!他说着取过放在膝边的剑,利索地拔出来,将鞘扔到一边。
轲:谢谢。
樊於期:客气什么!
轲:真的谢谢。
樊於期:不不不,我要谢谢你才对,谢谢你将我的头带回我的祖国。
轲:我会不辱使命的。
樊於期:你辱了使命,我的头不会答应你啊!哦,顺便问一下,你打算怎么把我的头完好无损地带给秦王,用盐腌吗?
不,那会变质。轲说,到时秦王会认不出你。我想还是用石灰吧!到时用清水洗一洗就完好如初。
那样麻烦,手续一多,就会错过刺秦王的最佳时机。樊於期说,我教你一个更好的方法,是我祖母传下来的,用蜂蜜涂在上面,在这个季节可以确保肉质的东西鲜嫩不变。喂,你可千万别将这方子传出去哟。说罢,樊於期脸上挂着调侃的笑意,熟练地挥剑割开了自己的喉咙,血咕噜直冒。轲听到樊於期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是骂道,妈的,太难受了。荆轲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观这一切的发生。
轲把樊於期的头割下来,小心翼翼捧在案上,擦干净血放入漆匣,然后整理衣服,庄重跪下,拜了三拜,拎起就走,仿佛那只是一件用具,与器物没什么两样。
刚才轲觉得像是在大雪中——樊於期屋里的风雪,他像一个从风雪里走进阳春的人。在轲走出身后那扇门四五米时,阳光很灿烂,像铂金贴在墙上、地上和街道上。但轲的面孔是阴郁的,身体和脚步都明显沉重,他仰起脸看天空,他的脸有霜打之色,黑里透红。他刚才几乎没有喝酒,送去的酒都让樊於期喝了。轲看到对方把酒喝到最后,他的心很沉,那间看似精致舒适的小屋里,他如同置身冬日的大雪里。那是怎样的一场风雪啊!轲以为那雪来自樊於期的心中,他只是个风雪的承受者。好在他走出了风雪,他仰起脸接受着像细微的小虫一样在皮肤上一点一点爬动的暖意,试图让阳光把脸上的阴郁清除。轲看到了蓝色的天空,虽然是深秋了,原来天气依然晴阔,空中有长尾巴的鸟在飞,他不认识那是什么鸟,鸟的叫声像刮铜器的声音。燕国好像到处都是这种鸟,羽毛墨黑,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发亮。轲觉得鸟飞的样子是那么轻松而美好,他想,如果自己能像一只鸟那样该多好,可是他不能,他此时手拎的金色漆匣里装着樊於期将军的头。他明白太子在用期待而焦急的目光等着他,并将用这种目光为他搭一条路,让他拎着将军的头、掖着徐夫人匕首快马狂奔向秦国,使他成为一支太子射向秦王的致命的箭。
轲有时觉得太子的目光如同毒药,谁沾上那毒药都躲不过,被那毒药沾上的还有一个不要命的愣小子,他叫舞阳。老头鞠武介绍说,这人胆大、勇猛,十一岁就杀过人,可以做你刺秦的助手。轲当时一听就火了,说,我不要杀人犯!太子笑着打圆场,对轲说,舞阳不是杀人犯,他是燕国勇士。轲嘀咕,有勇无谋蛮干者成不了事。太子说,所以我要他做你的助手,跟你拎拎东西,必要时,为你挡挡刀剑什么的。太子说后一句的时候尽量压低声,显得对轲特别关心。轲苦笑,太子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拒绝,可我知道我是躲不过最终刺向我的那一剑的。太子随即说,先生不能太悲观,我想,秦王再凶狠再狡猾,他最终是躲不过你那一剑的!
那把剑,那把徐夫人用性命铸的短剑,像她临死的目光一样也含有致命剧毒。
轲此时觉得这个深秋季节的阳光都像那把匕首,淬有剧毒。他行走在淬毒的阳光里,突然像个无比轻松的影子,恍惚而迷离。他嘴里只念道—个词:咸阳。
零 捌
出行的时候到了,太子丹在他的宫里请我们吃了一顿上好的饯行酒,我看着巨烛照耀下奢华的排场和丰盛的佳肴,居然没有一点胃口,舞阳食欲惊人,在一旁狼吞虎咽。太子丹频频敬酒。当然,酒我是要饮的,借着酒兴我对丹说了句感喟的话,我说,刺客的性命就像盛宴过后一支消亡的烛。太子丹一听此言,顿了一下,接着举爵道,先生请。我看着满目的精馔佳肴说,随四季变化而拥有的不同吃食,这样美好的事物怎能让人不生欢喜!丹说,这都是为先生准备的,唯恐不周。我淡然道,再好的宴席又能持续多久?太子丹没吱声。举爵示意对座的舞阳,舞阳大大咧咧坐在那里,仿佛要把头都埋进肉堆里,一堆高高的羊肉,被他吃得迅速矮下去、矮下去。舞阳满嘴、满脸、满脑门都呈油光,嘴巴总是塞得满满的,边狠劲嚼动,边不时插话,显得他是个人物。临离席,我还看见舞阳那小子很不要脸地揪下一只酱红色的鸡腿往怀里揣。对于选用蓟都街头莽少年舞阳做我赴秦的副手,我是反感的,也不止一次向丹发过牢骚。我说,你要我把一个人的性命往刀锋上送吗?我不需要一个在街头打架,说脏话比吐痰还随便的家伙,这种人成不了事,只会把事干砸了,他自己也白搭上性命!丹说,那你需要什么样的副手?我只吐了一个字,等。这一等就是两个月,我等的朋友还没出现。一次,太子和我漫步在一片刚收割过的秋天的麦地上,放眼望去,光溜溜的泥土里正在升起黑色的怅惘,莫名芳香东飘西荡,仿佛是秋天送给死亡的陪嫁。太子丹多愁善感地抽泣起来,他哭着哀求我,先生,事急矣!再等下去,秦国收拾赵国以后,刀剑就会像收割地里的庄稼一样把燕人的头全割下来了。先生速速救救燕人吧!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收割过的荒凉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苍从心底升起,令我几乎落泪。我说道,让舞阳和我上路吧。
太子丹执意相送,他带着鞠武一行人,外罩素白服饰把我们送到易水边。舞阳一路打着响亮的酒嗝,像是对这顿饯行酒满意而又直接的赞美,弄得我有些难堪,好像我俩的命就抵这一顿吃喝。看着舞阳红着脸一副不知羞耻而又生机勃勃的样子,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叫他滚开。我尤其看不惯他在酒桌上胡吃海喝之际,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向太子夸下海口,说,杀秦王的事包在我和荆哥身上,一准没问题。他那副十拿九稳的德性,好像秦王就是他嘴巴下一盘烹好的菜,他想吃就能吃。跟舞阳相反,饯行宴上他吃得不亦乐乎,我却少动筷子,没吃出一点味道。太子说,是先生动身的时候了。我故意借口肚子痛,躲在茅厕里蹲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来拖延了,便只有上路。
风冷得割肉,水像刀子一样寒光闪闪,天是阴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出行,不吉利,更不吉利的是,太子丹们穿着出殡似的白衣白服,我当然领会太子的心思,可我讨厌!若不是太子丹在那儿催命似的逼着,我是要换掉舞阳的。我对太子说过,我会找更好的助手。太子傅鞠武知道我指的是聂盖,可现在他还在南方的一个小城,这里是冬天,那里还热得赤膊哩,十天半月也赶不来。太子说没时间了,再等就得押上整个燕国的命运了。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有叫舞阳收拾行李出发。这时我看得出太子既兴奋又激动,他竟然希望我像蜥蜴一样持着短剑在易水之畔舞蹈,以便让他领略我如虎添翼的精妙剑术。我冷冷地说,你会知道的。我的剑不是随便给人看的,它是要吃血的。太子听罢只说了一个字:好。一行人站在冷风中,我不动,他们都不动。我看着河岸凄凉的景色,想让头脑尽量冷静,再冷静。可满耳却是水鸟的尖叫,满眼都是如同灰烬般飘飘扬扬的白色翅羽迎风飞舞。我仿佛看见许多光着的粉红色身体跳进河里,河水像四溅的光芒,顷刻将那些身体也化成了金黄色,只有欢闹嬉戏的声音传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