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记得这是某个夏日的河岸情景,现在入冬了,很冷,那情景恍若隔世。太子丹朝我身边凑了凑,我知道他的意思,天太冷,他不能在寒风里待太久。我朝丹笑笑,说,这里的风景让我不忍一溜而过。太子,你也许可以赋诗的。丹尴尬地嗫嚅道,我的心情就像这天气。我说,天气?是啊,这种天气谁在意远行人呢!丹挤出笑脸,讨好似的说,你是诗人。我哈哈笑道,我现在只是个刺客。丹面色庄重地说,先生是燕国国士。我扑哧一笑,说,这是个多么急功近利的时代,在我们生存的世界里,我们忽略了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忽略了这个世界的诗性,人才会变得如此铁血无情。丹拢了拢衣袖,双臂抱着胸,很怕冷似的,脸上却绽着笑,说,真想在云淡风轻的时候,和你吟吟诗啊!可是秦王没给我们这个时间。我看着丹,面无表情地说,会有的,在另一个世界!太子抿抿嘴唇,转过脸,看着萧条的河岸,说,我会预备美酒和佳人在那里等你。说着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背,我感到他的手的薄弱,像一片枯叶,像一片雪。鞠武提醒道,时候真的不早了,二位壮士还有很多路要赶。太子丹面部肌肉抖了一下,对我和舞阳说,好吧,咱们就此别过!他长揖作别,眼里跳荡着两朵暗夜火焰似的光亮,说,燕的命运就拜托二位了!我没有随即上车,而是向马车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我觉得自己不能匆匆忙忙就被人家几句话绑架上车,在冷风刺骨的河岸,一个刺客应该比冷风更冷。
鞠武那老头讨厌地跟过来,貌似恭敬和谦卑地催促道,请二位壮士抓紧时间上路吧。我很不高兴,本想瞪他一眼——千里行程何必急在一时!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缓步走向马车,仔仔细细检查了马车上带的东西。特别是关系此行成败的羊皮卷督亢地图,和安放着樊将军头颅的那只用布包裹着的匣子。当我踏上马车,舞阳精神十足而又有些迫不及待地举了举马缰,我有意不看他,尤其不让他知道我已看出了他跃跃欲试,好像特别要在太子面前显示一下的德性。在我眼里,舞阳不过是小丑!使我好笑的是,以太子丹为首的浑身穿着白色衣袍的送行者们简直像一班戏子,也许太子真把这儿当舞台了,把我荆轲当成了像舞阳一样心甘情愿而又无上光荣地去为他送死的傻瓜。我心里说,你们是为我送葬吗?你们这群混账,如果我死了,你们这就是在为自己,也为燕国送葬啊!当然,也许太子想得真跟我一样,他把自己和国运就赌在我身上。
随着舞阳一抖马缰,驾的一声,马车动了起来。我发现寒风中的太子傅鞠武满面萧索,满面愁容,太子的白色衣袂像招魂的幡在飘扬。马车奔跑,太子竟然率先朝我们马车的背影跪拜了下来,送行者也随之跪拜。舞阳的酒劲使马车飞快,他不停地咂着嘴,不停地打着酸臭的响嗝。
太子丹一群人匍匐在地的身影像一堆白色灰烬,只要风一吹,那堆灰烬便会无力地消失。
零 玖
轲进入咸阳宫的第一感觉就是大,这宫殿建得如此之大,人变得很小,小得有些茫然。轲的眼里,咸阳宫的人那边一堆,这边一堆,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丞相、大尉、将军之类分不清。皇帝在哪儿也一时找不着,人都小,宫殿大,只听内官的声音,像一句拖长的戏腔,婉转而悠扬地在宫里回荡:燕国使者觐见陛下!
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人,听声想象这一定是个长得不男不女、怪物般的家伙,轲心里说,内官都一个德性。轲随一宫内军官的导引继续往前走,注意到随着那个怪音怪调的声音的吆喝。东一堆、西一堆的人开始有秩序地排列在甬道两边。他注意到有个全身黑的人在正前方的高台上挪了挪身子,哦,那该是秦王了。轲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了几下,他挤出笑意,打起精神顺着前方举步登阶。
九十七级的高阶,仿佛走不到尽头,轲起初一步一阶,后来索性一步两个台阶。当荆轲爬上咸阳宫七上八下的台阶(上九十七级,下九十八级)抬起头时,看到了一张让人产生破碎感的脸——秦王的脸,五官均不明显,仿佛没有内容,寡淡而苍白。轲甚至觉得在许多场合似乎见过这张脸,像某个他不愿结识的熟悉的陌生人,正是这一点使他感到吃惊。他原以为秦王一定有一张五官张扬的大脸,暴突的眼珠子,扁而大的鼻子,马脸,厚嘴唇,甚至很丑陋、霸道,就是不会平淡。可这张脸完全与他的想象相反,完全是张普通得没有任何特征的脸。
荆轲终于接近了秦王,他没有行三跪九叩之礼,而是以燕国国使的身份行的是不失尊严的外交性礼仪。在荆轲的眼里,秦王的相貌没有传言里那么怪异,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凶狠,也许今天他心情不错,他甚至是有些可亲近的。秦王当然知道这位燕国使者来的目的,是为了向他表示一个弱国对强国的屈从,是向他献出督亢之地(那是燕国最重要的战略地区),督亢之献另一种意义标示着燕国不战而降。还有这位燕使还将向他献上叛秦者樊将军的头,这是他寻谋已久的——秦王很乐意看到这些,自然对这样一个时刻带有享受性的快乐。
荆轲这时才深刻感觉到,燕人出于仇恨,而把这位敌人最大限度地用各种传说和咒语及惧怕心理百倍妖魔化了。其实秦王也是人,他坐在那里,也要椅子垫屁股,他坐的椅虽然搁在高台上,也不可能脱离地面飞起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燕国灭了,也不可能一下子把他荆轲怎么样。他是人,他不可能一眼就看穿荆轲的心思和此行的真正目的。为此,荆轲心里陡然对秦王产生了一丝轻蔑。可是他又不自觉地心里一惊,如果这个秦王不是真的,而是个替身,那怎么办?
荆轲甚至怀疑,坐在王座上的秦王可能就不是嬴政本人,是个假秦王,嬴政的替身,或许这根本就是个诱他上当的圈套。想到这里,荆轲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到这一步,还真不会产生这样的推断和恐惧。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哪怕他所面对的就是秦王的替身,他也要按计划行事。想到这里,荆轲反而镇定了,他从容而大方地献上用金色铜匣子装的樊於期头颅。秦王用眼角瞟了一眼那颗用蜂蜜腌着的仍看似新鲜的脑袋,旋即盯着荆轲身后,舞阳双手端着的牛皮地图卷。荆轲会意一笑,赶紧转身拿过沉重的牛皮图卷,乐呵呵地搁在秦王面前,并说,这是燕王要献给泰王的另一份厚礼,他将把督亢之地送给秦国,而那些地方都在这幅图上一一标明了。荆轲说着动手慢慢为秦王打开图卷。他注意到秦王眼里露出兴奋的目光,这种目光绝对是嬴政的,绝非替身所有。荆轲在这一刻断定,他将要下手杀的这个人就是太子丹恨之入骨的家伙,也是他不惜舍命行刺的终极目标。
在来咸阳以前,荆轲已千百次地想象过这样一个时刻,他和太子反复讨论了行刺过程中将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清楚地记得,一次以真人为道具的行刺演练,当时是在燕国的一个秘密基地,他和舞阳被太子丹的亲信天不亮就叫了起来,以致他不得不放开搂在怀里的两个陪睡的一丝不挂的燕女,很不情愿地起身。他们匆匆忙忙被请进了一辆马车,在马车里,太子丹的亲信交给他们一个金色铜匣和一卷沉重的牛皮图卷,他们知道这两件东西的分量。太子丹的人交代,今天的演练可能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就跟真的一样,你们要有充分准备。
荆轲和舞阳都明白这话的意思,那就是他们今天可能被杀,只有他们完成这次演练,才可能活着离开,进行真正的刺秦。否则,燕太子丹又会选择新的刺客人选。
天完全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座宫殿前。这座宫殿位于燕国的一个隐秘基地,跟秦都咸阳的一模一样,只是要小得多,可见燕太子丹下的工夫和投入非同一般。宫殿内外皆是秦军装束的军人,警卫森严。
荆轲和舞阳下马车时,太子丹的亲信只冷冷地扔了一句,就看你们的了。
他们会杀了我们吗?荆轲听到舞阳在后面小声地说了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说,千万别死!
秋天的早晨,空气冷冽而清新。荆轲鼻孔有些痒痒,他想用指头去抠一抠,却忍住了,不想舞阳先打了个响亮而滑溜的喷嚏,使守卫的军士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荆轲低声对后面说,留神,这帮家伙可不认识咱们,会动真格的。
一个全副武装的中年军官过来进行盘问。
我们是燕国的使者,代表燕王前来觐见秦王陛下!
在瑞典汉学家科纳尔特史学著作《天子之虎》第一百二十六页,认为荆轲入秦宫遇到的第一个宫殿侍卫名叫扈树,荆轲和秦舞阳是被扈树领进咸阳宫的。因为事先荆轲一行经过外交途径,已将此行身为燕王特派使者的身份及来此进行外交的目的皆言明,只等秦王安排时间接见,并举行督亢图的交接仪式,所以说荆轲一行进入秦宫没有受阻,甚至可说是顺利。
扈树是秦王的近卫军官,也是事实安排由他来接荆轲二人入宫的。
他在前面走,步子放得很慢,荆轲二人亦步亦趋,两边皆是手执利戈的威武高大的宫廷侍卫。当他们穿过宫廷广场,来到大宫甬道口时,甬道两边的侍卫突然将戈交架成X形,并发出兵器与兵器相撞的强烈碰击声。荆轲觉得舞阳吓得浑身抖了一下。就听扈树朗声说,这是吾王召见的燕国使者!
令荆轲没有想到的是,在燕国秘密演练基地遇到的那位佯装的秦宫军官,对他们的盘问却细致而烦琐。他还动手搜过两人的身,连裤裆处也不放过,而且用手捏了一下,可能是手重了一些,以致舞阳哎哟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对了,军官搜荆轲的裤裆时手就轻多了,但他提出要荆轲打开手捧的金色铜匣。荆轲眼一瞪,大声说,这是燕王晋献给秦王的礼物,你能看吗?军官不甘示弱,任何接近陛下的东西我都有权检查。荆轲打开匣盖,一颗人头赫然在目。
舞阳捧着牛皮图卷过来作势欲打开,军官一挥手说,过去吧。
据秦王御前大臣贲的回忆,当他看着燕国派来的两名使者一高一矮,后面那个不过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走来时,他没有想太多,他只为王高兴,为秦国高兴,这次可以不付出一滴血就解决燕国问题,这是秦王的威力所致。他注意到那个孩子的脚有点瘸,每一步左脚都是虚飘飘的,心想燕国也是无人了,连像样的使者都派不出,难怪要献地求和了。
荆轲疯癫癫地一手举着金匣,一手挟着一卷地图,兴冲冲地登上最高的台阶,他几乎是踏着音乐的节奏接近了秦王,那是他一生最美妙的感觉,他觉得一只蚂蚁正爬在狮子头上,要扳倒它。荆轲跑到秦王面前,跪下行礼,行完礼,起身,腰还是弯着的。他仍在喘气,回头朝四下肃立的武士和官员看了一眼,陛下真高哇!秦王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对自己居高临下的位置非常满意。荆轲一脸涎笑,不无戏谑地说,这是宫殿还是坟墓——
秦王没有生气,他的兴致很好,也好像愿意跟这个既土气又冒失的燕国使者闲聊几句,哪怕是开开玩笑。他接口说,对天下人来说,它是宫殿;对秦人来说,它是天堂;对闯入者来说,哈哈,它是地狱。
陛下的话,我还真有些听不明白。荆轲说着把金色匣子放到秦王面前的御案上。他翻开匣盖,樊於期的头鲜艳而苍白地出现在眼前。荆轲说,看看这些年来死去的人吧,他们连坟墓也没有,而陛下却高踞在王座上接受万人的参拜。
是我错了吗?秦王一拂袖子,让荆轲把人头移开。
荆轲合上匣子,将它挪放到御案另一侧,并将一支烛台也移开,尽量将宽大的御案腾出足够大的空间。他把腋下紧挟的那卷又长又大的地图慢慢搁到上面,嘴里说,陛下没有错,是我们燕王意识到错了,所以遣我献燕国最好的督亢十三城给陛下。荆轲边说边轻轻展开督亢地图,手指着图上的标示解说,陛下请看,多好的城市,多肥美的土地呀!燕国建设这些城市和上天留下的这一片土地,就是为了献给秦国的。我们两国从此不再流血,士兵不再战死。你看,这里有一座山,是风景绝佳、花木繁美的胜地,而这条河就叫美陂河,每到春天,河岸美女如云,香气浮动,数十里地花飞蝶舞,游人如织……
连荆轲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口才居然发挥得这么好,他应该有懊悔,觉得发现自己的口才太晚了,否则早就可以去做一个辩士,靠嘴皮子谋福利,也不必做风险奇大的刺客。他口若悬河,有点为自己的口才陶醉。可是,那逐渐展开地图的手,已把地图展到了尽头,尽管他嘴里说得天花乱坠,指点地图的另一只手又尽量往别的地方指,以转移秦王的注意力,但是,图的最后卷轴处还是寒光一闪。呀!秦王惊叫着跳起来。
后来蜀中有位名蒋蓝的学者,在《西秦暗杀考》中作过这样的描述——王徐徐展开图卷,数百人屏息而视,只有丝质图卷的摩擦声。展到尽头,一把乌黑的匕首弹跳而出!
站得距秦王较近,也有二十步之距的军官扈树事后回忆说,当时只见陛下像火烫了屁股般跳起来,扈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那燕国使者从地图上抓起刀子,不,是一把明晃的匕首,事后得知那是一把著名的徐夫人匕首,淬有剧毒。那凶徒举匕首朝陛下刺去。幸好陛下动作快,后仰了一下,凶徒一把揪住了陛下右胳膊上的衣袖。我着急了,想冲上去护驾。可没有陛下的命令,无论上面发生什么事,哪怕危及陛下的生命,任何人都不能过去,这是秦宫最严酷的律令之一。为了这条律令得以彻底实行,朝堂的角落里放置了一口盛着沸油的巨鼎,鼎下每日火焰熊熊,那是时刻提醒着宫廷的每个人,谁若违令,必受烹刑。怎么办?我们这帮陛下的卫士虽手拿武器,也为不能上前保护陛下而焦急万分。这时就是让我用命去为陛下挡住刺客的刺杀也在所不惜。可是秦宫的律令比死更严酷。为了陛下,秦宫的武士都不怕死,但都遵守律令,这样我们才是最好的武士。可最好的武士保护不了陛下,这又算什么东西!唉!
令扈树惊异的是,他似乎看见樊於期的头颅从金匣中蹦起来,瞪着凶狠的眼睛张口咬住了秦王的裤脚。
荆轲乘势抓起匕首朝秦王刺去,他明明看见匕首刺着了秦王,可那把匕首却像钝了一样,根本刺不进去。荆轲挥动,要用匕锋割开秦王的喉咙,可匕首在手上竟变软了。他惊异,简直不敢相信,这把匕首在试验过程中杀了七个人、十条狗,怎么现在形同一枚枯叶。
荆轲试着朝案上的地图上划了一下,咦,又有了硬度和匕锋,仿佛刚才是幻觉。但见秦王的脚踢开樊於期的头,逃出了危险的距离。那颗脑袋像个出局的球,极不情愿地一级一级滚下了台阶,滚到了武士扈树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