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上篇“作为诗之表现媒介的中文”,是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的语言文字在诗歌创作、分析与鉴赏中的功用与特征。刘若愚在《中文版序》中指出其撰写目的是“为了帮助西方读者了解中国古典诗歌而作的”,所以自谦地说明上编“在中国读者看来,会觉得很幼稚”。其实这一方面的知识不仅对大多数西方读者了解和欣赏中国古诗具有重要的意义,而且对中国青年读者掌握古代诗歌基础知识也会有所帮助。
(一)纠正西方人对汉字的两种误解
刘若愚首先纠正西方人对汉字的两种误解。一种误解认为,所有的汉字都是象形文字或会意文字。这种误解,使得某些对中国诗抱有狂热的西方人,产生了一些奇怪的看法。为了消除这种误解,刘若愚根据“六书”的造字和用字方法,指出大多数汉字含有音符的要素,甚至本来根据象形文字的原则而造成的那些汉字,已失去大部分的绘画性,而它们的现代字形与它们所描绘的事物,几乎已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西方人对汉字的另一种误解,是将“词”(Word)与“字”(Character)混为一谈,结果产生出中文是单音节语言的谬论。刘若愚指出,中文的一个“词”,正像其他任何语言一样,是说话的一个单位,它可以是一个或一个以上的音节,因此用一个或一个以上的汉字来写。例如“鹦鹉”、“蟋蟀”、“窈窕”、“葡萄”等词,是双音节的“单词”。某些字既可以单独成词,又可以与其他的字构成“复合词”。例如“先”(first)与“生”(to be born)本来各有含义,可以单独使用,但是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复合词“先生”(sir,gentleman,teacher)。双音节的“复合词”与双音节的“单词”不同,前者的每个构成部分可以单独表意,而后者不能单独使用。含有典故的复合词更是特殊的例子,如“志学”一词,出自孔子的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因此,后人用“志学之年”可以直接理解为“十五岁”,而不必考虑“有志于学”的字面意义。
(二)中文单词的含义与联想
中文的一个单词与英文一样,往往不止一个固定的意思,而是经常包含有不同的意味。例如,一个“生”字,作为动词,可以表示生活(to live),生产(to give birth to),出生(to be bor n);作为名词,可以表示生命(life),小生(young man),学生(student);作为形容词,可以表示活的(alive),不熟的(raw),陌生的(s trange),生动的(lively)等等。这种单词含义丰富的特性,在说明性的散文中也许是一个重大的缺点,但在诗歌中却可能成为显著的优点。因为诗人可以将几个意思压缩在同一个词句中,让思想感情以最经济的词汇表现出来,所以读者必须根据上下文来选择在诗人心目中似乎最有可能的主要意思,以及可能的次要意思,而将其他无关的意思排除。这种情形,虽然在英文中也有,但在程度上显然不如中文。仅就这点上说,中文可能是更适合写诗的语言。
中文单词含义之丰富往往造成中英翻译的困惑。例如,中国有一句俗话:“百善孝为先。”其中的“孝”字,一般英文翻译成“filial piety”。但是“孝”字本身包含着一整串的意思:爱、顺从、尊敬、服侍等等照顾父母的行为,并不需要像英文单词“pi-ety”(虔敬)所暗示的那样板起面孔。英译中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gentleman”这个词,它的本意是“一个有资格执干戈但不属于贵族阶级的男人”,通常带有“注重名誉,对女人殷勤,彬彬有礼”等意味,中文翻译为“绅士”,也是勉为其难。
在中国诗中,单词可以引起丰富的联想。
有些是概念上的联想,例如“柳”这个词在诗中常常使人联想到离别,因为在唐代有折柳送别的习俗。这种情形在英诗中也有,例如“moon”(月亮)是女神“Diana”(黛安娜)的别称,因而容易使人产生纯洁的联想。
有些是听觉上的联想,例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用民谣体写作的诗有“道是无晴还有晴”之句,“晴”字带有双关的意思,因为这个字“晴”(sunny)的声音与“情”(love)字一样。
有些是上下文的联想。例如大多数中国读者会将“窈窕”与“淑女”联想在一起,因为它们一起出现在中国最早的诗集《诗经》的第一首诗中。
上述这些联想在具有类似的教养、读书经验和生活感受的读者中间,可以形成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理解惯例;虽然并不能认定这种联想是否一定会发生,也无需在某些个人的奇思怪想与其他人的普遍联想之间划出一条严格的分界线,但是作为一位文学批评家他有权利有义务指出这种可能的联想,以供读者参考。
(三)汉字的语源与意义
就复合表意文字(会意)而言,语源上的意义可能全部保留,也可能部分失去,或者全部失去。例如“森”字,它由三个“木”字会意而成,语源的含义全部保留着。但是,当用这个字来表示“幽暗”意义(如“阴森森”)的时候,语源的含义已经不重要,只不过有像森林中那样幽暗的联想而已。又如会意的“家”字,它的语源意义是屋顶下养猪,但现在的人说到“家”,不会与“猪”联想到一起。
就复合表音文字(形声)而言,它由“意符”与“声符”构成,意符的含义在新组合而成的字中,可以全部保留,也可以降格到只保留联想的意味。例如“忠”字的意符是“心”,“萋”字的意符是“草头”,它们的含义被保留着。但在“苍天”这个表示蓝色的天空,或惨淡的天空的词中,“苍”字意符“草头”就只有联想的意义了。
在复合表音文字中,有些音符的意义可能与整个汉字的意义有关。例如“忠”字的音符是“中”,认为“忠”就是“把心置于当中”,并不算离谱。又如“愁”字,它是由音符“秋”与意符“心”合成的,在中国,秋被认为是悲哀的季节,因此,认为“愁”是“秋心”,也未尝不可。宋人即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的词句。但是,这种情形并不多见,读者不可沉溺于这种伪语源学中,不论其结果看起来多么富有诗意和趣味。
汉字的意义可能脱离单词的情形,有下列几种:
第一,当汉字作为复合词的一部分,而复合词的意义与其构成部分的总体意义不同的时候,汉字的原意便失去了。例如,“天花”这个词指一种疾病,今天说某地突发“天花”病,决不会有人联想到某地有“天女散花”。又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志学之年”,只是“十五岁”的习惯说法,并不意味着“有志于学”。
第二,当汉字用以音译外文词时,汉字自然失去了原意。如“沙发”(sofa)一词与汉字原意完全无关。早期的翻译者有时好意地使用汉字翻译外文,例如将“English”译成“英吉利”,这种作法晚近已不提倡。
第三,当汉字作为人名或专有名词使用时,汉字脱离原意。例如,没有人认为姓“张”的人是“Mr。Open”。因此,意译中国人的名字是一种误人的作法。又如,没有人看见“牛津”(Ox-ford)一词,就想到牛的渡口。当然,例外常发生在文字游戏中,谐音的名字有意被用作攻击的目标。
第四,在习惯的客套话里,单词的意义不可照字面加以解释。例如,古人写信自称“仆”,那只不过是“我”的谦称,不可认为写信者就是“仆人”。
(四)中文的听觉效果与诗律基础
中文特有的两个听觉上的特性是汉字的单音节性质和汉字所特有的固定的声调。中文诗可以分成古诗和律诗,古诗除了押韵之外,没有严格的格律规定,律诗则有固定的平仄谱式。
正如诗中的汉字的视觉效果被过分夸张一样,中国诗的听觉效果被西方的翻译家和学者所忽视。显然,诗的音乐性在翻译中决不可能完全再产生出来,即使在像法文与意大利文这两种同源的语言之间,也不免如此,更何况像中文和英文这两种大不相同的语言。然而,既然在翻译中间必然会失去什么,到底失去的是什么也许还是值得知道的。读一首翻译的诗,就像透过面纱看美人,或者透过雾看风景那样,其深浅不同的程度是随着翻译者的技巧与对原文的忠实程度而发生变化的。为了揭开美人的面纱和驱散浓雾,刘若愚阐述了中国诗诉诸听觉的特征和诗律的基础,并且尝试在将中国诗翻译成英语的时候,尽可能接近地保持原诗的形式。在每一行中给予英文的重音节与中文原诗句的音节数相同,而且尽可能地依照原诗的押韵形式,以纠正有些英语读者基于读到的译诗误认为所有的中国诗都是无韵诗的错误印象。
我们来欣赏刘若愚用这种方式翻译的一首古诗、一首律诗和一首绝句。
先看逐字英译:
1.四言古诗
静女 Gentle Girl
静女其姝 Gentle girl how beautiful
俟我于城隅 Await me at city corner-tower
爱而不见 Love but not see
搔首踟蹰 Scratch heard pace to-and-fro
静女其娈 Gentle girl how pret ty
贻我彤管 Give me red pipe
彤管有炜 Red pipe has brightness
说怿女美 Delight your beauty
自牧归荑 From pasture send shoot
洵美且异 Tr uly beautiful and rare
非女以为美 Not your being beautiful
美人之贻 Beautiful person s gift
从原文与逐字英译的对照可以看出,这首诗大部分是四言的诗句,只有第一节的第二句和第三节的第三句有额外的音节。押韵的方式是:第一节一句、二句、四句押韵;第二节一句与二句押韵,三句与四句押韵;第三节一句与四句押韵。
2.七言律诗
无题
No Title
相见时难别亦难 M utual see time hard part also hard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东风无力百花残 East wind no power hundred flowers wither
(平平仄仄仄平平)
春蚕到死丝方尽 Spring silk reach death silk only end
(平平仄仄平平仄)
蜡炬成灰泪始干 Wax torch become ashes tears only dry
(仄仄平平仄仄平)
晓镜但愁云鬓改 Morning mirror but grieve cloudy hair change
(仄仄平平平仄仄)
夜吟应觉月光寒 Night recite should feel moon light cold
(平平仄仄仄平平)
蓬山此去无多路 P eng Mountain here from not much way
(平平仄仄平平仄)
青鸟殷勤为探看 Bule Bird diligently for enquire see
(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首诗单句在节奏点(二、四、六字)上平仄交替,双句在节奏点上平仄背反,联与联之间平仄相粘,中间两联对仗,一、二、四、六、八句末尾押韵,完全符合律诗的格律。第一字或第三字(上引平仄谱加框字)偶尔与平仄谱式不合,但那是属于非节奏点上可以自由处理之处,对诗律没有妨碍。
3.绝句
送元二使安西 Send-off Yuan Second Mission An-his
渭城朝雨轻尘 Wei town mor ning rain wet light dus t
客舍青青柳色 新Guest house green green willow color fresh劝君更尽一杯酒Persuade you again finish a cup wine
西出阳关无故人 West out Yang Gate no old-friend
当然,上述逐字的英译,只能帮助不懂中文的读者了解词意,却不能使他们完全理解诗意,所以还必须有再创造性质的英译,刘若愚对这首绝句的英译如下:
Seeing off Yuan Second on a Mission to An-his
T he light dust in the town of Wei is wet with mor ning rain,
(渭城的轻尘被晨雨润匀,)
Green,green,the willows by the guest house their year-ly freshness regain。
(绿色,绿色,那是客舍旁的柳树年年复新。)
Be sure to finish yet another cup of wine,my friend,
(肯定要再干一杯,我的朋友,)
West out Yang Gate no old acquaintance will you meet a-gain!
(西出阳关你将不能再遇见熟悉的友人!)
这种译诗是标准的英文,固然像是将原诗散文化之后的英译,但仍然保持了原诗一、二、四句末尾押韵的声调特点。
刘若愚还讨论了中国词、曲的格律特征,以及双声、叠韵、叠字、拟声词的声律效果,并加以总结说:“首先,中国诗具有比英文诗更为强烈但也许较欠微妙的音乐性。四声的变化产生出中文特有的像读经语调的效果,而事实上,大部分(老一辈的)中国读者是吟诗而不只是读诗。其次,中文的母音较少,而且缺乏重音节与轻音节之间明显的对照,因此使得中文比英文更容易趋于单调。最后,中文音节的明确性,略音(elision)与连音(liai-son)的阙如,以及通常每句音节不多这些事实,也都倾向于产生出顿音(staccato)的效果,而不像英文或法文那种更为流动的音韵连续(legato)的节奏。”
(五)诗的语言与语法
语法家与诗人通常被认为是宿敌,其实他们之间并无尖锐对立的必要,反之,语法家能够阐明诗的语法特性,而不必要做出枯燥无味的分析。刘若愚认为,中国诗所具有的某些语法特点可以增强诗的表达效果,而且中文所享有的语法限制较少的自由,正好使得它比英文更适宜做诗的表现工具。
中文与英文相比,它是完全没有语尾变化的语言,并没有“格”、“性别”、“语气”、“时态”等等的重荷,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的来源。因为一方面它使得作者可以集中于重点而且尽可能地简洁,另一方面它却可能导向暧昧不清。换言之,中文得之于简洁之处,亦即其有欠于精确之处。就诗而言,则中文所得的大于所失的,因为,正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说,诗人所关心的是普遍的,不是特殊的。而中国诗人尤其经常关注于表现某一情状的本质,而不是偶发的事件。例如,王维的诗《鸟鸣涧》有句云: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这两句诗中,“山”、“鸟”和“涧”是单数还是复数,是无关紧要的。英译者既可以将其翻译为:
T he moonrise sur prises the mountain bir d
T hat cries now and again in the Spring Valley
也可以将其译为:
T he moonrise sur prises the mountain bir ds
T hose cry now and again in the Spring Valleys
因为中文并不需要任何“数”的标示,所以诗人不必要为这些琐事操心,而能够集中精力表现出山中春夜幽静的风情。加之,中文里“时态”的阙如,使得诗人能够不是在特定时空的观念下,而是在几乎永恒的时空观照下表现出景貌情状来。王维诗歌的读者被邀请去观赏的不是某一时刻春夜的景色,而是去领略春夜本身的神韵。
中文诗常常可以省略主语,容许诗人不让自己的个性侵扰诗境,诗中没有表明的主语可以很容易地被设想为任何人,这使得中国诗常具有一种非个人的普遍的性质。比如王维的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人只说“不见人”,不是说“我不见人”,使读者产生了“无我感”,感觉到山峦、人声、日光和青苔都平等地存在于自然之中。与之相比,西方诗就显得自我中心和入世得多,比如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诗句:“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我曾孤独地漂泊如一朵云)中国诗人也许只写成:“漂泊如云。”前者记录下受特定时空限制的一种个人经验,后者则呈现出一种具有普遍适应性的存在状态。
中文诗也可以省略动词、连接词、助词之类,诗句完全由名词构成,如马致远散曲《天净沙·秋思》的前三句: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这些诗句如果译成英诗,就需要加上一些动词和连接词。
中文诗中,主语与谓语可以倒置,如王维《山居秋暝》: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在散文中也许得写成这样:
竹喧而浣女归
莲动而渔舟下
在英译中也得加上关系连词:
Bamboos rustle as the washer-women return
Lotuses move,and down come the fishing boats
中文诗的倒置法,显示出中文诗比英文诗更进一步脱离散文的句法;倒置不但有利于字句之凝缩和经济,而且有助于在韵律规则的约束中获得节奏的变化多端。
中文诗语法上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词类活用,根据上下文,同一个单词可以作为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如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春”字本是名词,可以用作形容词修饰“城”,成为偏正词组“春城”。而在本诗中,“城春”与上文“国破”相对,成为主谓结构的词组,“春”字用如动词,意谓“成春之城”,而不是“春之城”或“城之春”。
进而,由于中文里形容词可以有动词性用法,因此在英文里不得不使用系词的地方,中文可以不用。例如,在中文里习惯说的“花红柳绿”,在英文中需要写成:
T he flowers are red and the willow s are g reen。
显然,在这里,中文比英文更为简洁有力。同一个单词作为不同词类使用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精确地保留原词类的含义和联想,而不必换用含义近似的另一个单词。如“老师”的“师”字本是名词,但可用作动词,意为“以某某为师”,除了“学自某某”的意思之外,它还带有尊敬、顺从等“师”字原有的含义。
刘若愚总结说,中文的语法是流动的,不是建筑式的。在拉丁语系的语言中,单词就像用来建造整句和章节构成的复杂大厦的硬砖,而中文的单词则是很容易形成新化合物的化学元素。中文的一个词无法固定为一种“词类”、“性”、“格”等等,然而却是一个灵活的单元,能够在不断的流动中与其他的单元互相作用和反应。这使得中国诗人能够以最大可能的简洁来写作,同时由于去除一切可有可无的装饰而获得普遍的“无我”的特性,在仅仅二三十个音节的绝句和小词中,展现一处风景、一种情调,或一段人生体悟。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说:“在一粒沙中可看出一个世界。”对中国诗,也可作如是观。
(六)中国人习用的概念与思维方式
刘若愚认为,对于一种民族语言的一些习用概念与思维和感觉方式,如果没有一些基本知识,那么,对于这种语言的透彻了解就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精确地理解用这种语言写成的诗歌了。例如,中国人一般不说“长度”、“高度”、“宽度”,而习惯说“长短”、“高低”、“宽窄”等等,这显示出中国人顾及两端的世界观和相对论的思维方式。所以,刘若愚对时常构成中国诗的实际主题或基本架构的一些基本概念和思维方式提出讨论,以避免西方读者可能的误解。
1.自然
西方人所说的“Nature”(自然)是上帝创造的,是造物主形而下的一种显示;而中国古人用以表示“Nature”概念的词是“造化”,唐代以前,“自然”(Self-thus)一词的基本含义是“自然而然”。在古希腊悲剧和浪漫派诗作中,常常表现人与自然的冲突,表现人在自然限制下的无力和挫折;而在中国诗中,常常表现人生的易变与无常,与之形成对照的则是“自然”生命的永恒与常新。
2.时间
大部分中国诗表现出敏锐的时间意识,且表现出对时间一去不返的惋惜甚至哀叹。相比之下,西方诗尽管对时间也很敏感,但他们似乎很少像中国诗人那样对时间耿耿于怀,而且中国诗时常比西方诗更明确地指明季节和早晚的时间。哀悼春去秋来或忧惧老之将至的中国诗不可胜数。春天的落花,秋天的枯叶,夕阳的余晖,这些莫不触动中国诗人敏感的神经,让他们想到时光流逝,老之将至,时不我待。
3.历史
历史是什么?西方史学家把一个国家的历史定义为一国民族对于它本身在时间中存在的集体意识的记录,但是中国诗人对历史的感觉,其方式与他们对个人生命的感觉一样:他们将朝代的兴亡与自然的永恒相对照;他们感叹英雄业绩与王者伟业之徒劳;他们为古代战场或往昔美人而流泪。表现上述感情的诗,通常成为“怀古诗”。它与“咏史诗”不同,“咏史诗”是以某个史实为借口,以评论当时的政治事件。
4.闲适
闲适的心境或态度运用在中国诗中,并非带有贬义,它不单单指轻闲无事,而且可以指脱离世俗的羁绊和欲念,本身心平气和,或与自然界和谐相安的一种心境。也许“Being in peace”是一种比较适当的翻译。
5.乡愁
多多少少读过一些中国诗(即使是译诗)的人,都会注意到其中有许多是抒写乡愁的作品。中国诗人似乎永远在悲叹流浪和希望还乡。对于西方读者,这也许过于感伤。中国幅员广大,从前交通不便,城市与乡村生活有着巨大的差异,传统中国社会家庭的重要性,游子对祖先的家根深蒂固的眷念,以及陆居农耕的人对土地的依赖等等,使得乡愁成为中国诗中一个常有而且因袭的主题。
6.爱情
西方人翻译中国诗似乎过分强调中国诗中男人之间的友情,而相应地对于男女之间的爱情给予过低的评价。确实有许多一个男人向其他男人表达爱慕之情的中国诗,其所用的语言在过去的英国即使不遭到公开起诉,也会带来严重的尴尬。在从前的中国,婚姻由父母安排,一个男人对于同情、理解和爱慕的欲求,可能在另一个男人中找到回答。不过,中国诗中也有许多男人对女人,即使不是对他们的妻子,感到真实的爱情的诗歌。中国人对爱情的态度是合理而实际的,爱作为一种必要的有价值的经验在人生中占有一个适当的位置,而不把它提升到其他一切之上。
7.沉醉
中国诗时常言及饮酒和沉醉,但“醉”这个字并不含有强烈的感官享乐的意味,也不像许多欧洲的饮酒歌那样,暗示欢乐和高兴。“醉”这个汉字是由表示酒壶的“酉”字和表示“完了”或“达到限度”的“卒”字构成的。在《说文解字》中,音符“卒”也是有意义的,整个字被道德化地解释为“卒其度量,不至于乱也”(每个人达到他酒量的限度而不至于失礼)。“醉”字在中国诗中常常表示一种沉迷于酒而暂时脱离日常关心琐事的精神状态,而不一定是真正地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