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中国批评家很少有系统地阐述他们的诗论,他们的理论见解大多散见于诗话、笔记、书简、语录,以及为总集或别集所写的序跋之中,加之大部分批评家对自己所用的术语,未曾给予清楚的定义,因此,想用中文以外的语言讨论这些诗论,首先就会遇到搜集的困难和翻译的困难。解决前一个困难的办法,尚可尽量利用批评资料汇编或批评史著作提供的资料线索。相比之下,解决后一个困难的难度更大,因为翻译就是解释和下定义。考虑到上述双重的困难,刘若愚另辟蹊径,提出关于诗的两个问题来集中加以解决。第一个问题是诗是什么,或者诗应该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诗该怎么写?或者更明确地提问:写诗时至关重要的是什么?不论是灵感,或情感,或技巧,或其他别的,都在讨论的范围之内。
针对上述两个问题,刘若愚在《中国诗学》中篇“中国的传统诗观”中,对古代中国各派批评家的诗学观念加以梳理剔抉,他将中国传统诗学的理论归纳成四种颇具代表性的诗学观念,即“道学主义诗观”(the didactic view),“个性主义诗观”(the indi-vidualis t view),“技巧主义诗观”(the technical view)和“妙悟主义诗观”(the intuitionalist view)等,分别加以阐释。
(一)道学主义诗观
持道学主义诗观的主要是正统的儒家学者,对于诗是什么的问题,他们的回答是:诗是一种道德教训。因为以德化人是儒家的政治理想,所以诗的功用也包含着对社会和政治事件的“讽谏”。第一,诗被当作影响个人道德的一种手段。其次,诗应该反映人民对政府的感情并且暴露社会的弊病。第三,诗的风格应该是“雅正”的,庸俗的或过度的感情,反叛的思想,以及夸饰的语言都在屏弃之列。
对于应该怎样写诗的问题,道学主义诗家的主张是:第一,以《诗经》为榜样,模仿古代的诗人;第二,注重格律,尽量与古代诗人一样使用格律,模仿便有几分相似;第三,指责对诗的感情造作和语言的过分雕琢;第四,评判诗歌以主题思想为首要标准,风格和艺术技巧被放在次要地位。
刘若愚所举出的道学主义诗观代表人物有孔子、《诗大序》作者、白居易、沈德潜等等。唐代韩愈和宋代理学家“文以载道”的观点,也当列入此类。
(二)个性主义诗观
持个性主义诗观者认为:诗是个人情感的表现。刘若愚举出两位代表性的批评家,一位是金圣叹,一位是袁枚。金圣叹认为:“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口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袁枚认为:“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刘若愚认为,二人对诗之观念同中有异:其一,金圣叹认为诗是所有人共有的情感表现,袁枚则认为是诗人独特个性的表现;其二,金圣叹把感情当作诗的一切,袁枚则强调诗的审美要素和感性要素。一个诗人之所以不同于另一个诗人,就在于构成其本性之一部分的特殊感性,在这点上,袁枚表现出超越金圣叹的识别力和洞察力。
刘若愚对“诗言志”这一古老命题既可以体现为道学主义诗观,又可以体现为个性主义诗观作了精彩分析。“诗言志”的“志”由音符“之”和意符“心”构成,整个汉字的意思解为“志之所之也”。对道学主义诗观来说,“心”是“心意”,而“心之所之”的意思是“意志”、“志向”甚或是“理想”,这样,诗就成了人的道德理想和志向的表现。对个性主义诗观来说,“心”是“心情”,而“心之所之”的意思是“情怀”、“情感”甚或是“情欲”,如此,诗就成了人的心情的表现。
刘若愚对刘勰《文心雕龙》试图调和个性主义诗观与道学主义诗观作了批判,但他后来觉得这种批判有失公允,所以在中文版中特别加注:“以上所论,殊欠公平,近作《中国文学理论》中,有比较合理的对刘勰的评论。”
(三)技巧主义的诗观
此种观点认为,诗主要是关乎书本的学问和纯粹是语言表现的巧妙。对诗的这种观点并不常见于批评家的宣示,而是体现在文学实践中。比如,汉代的赋家对于炫耀博学似乎比表现任何情感或道德理想更有兴趣。又如宋代以来的某些文学家写诗既不是由于深刻的道德动机,也不是出于强烈的感情冲动,他们在技巧上精雕细琢,把写诗作为一种高雅的消遣和证明学养的方法。
技巧主义者主张模仿前人的写诗方法,有强调模仿过去的诗人和强调诗律技巧的不同。刘若愚举出宋人黄庭坚为主张模仿前人的诗人,举出明人李东阳为强调诗律技巧的诗人。明代的李梦阳和清代翁方纲也是技巧诗论的提倡者。
此节对黄庭坚的论述曾招致批评,刘若愚为此作了回应,说详下。
(四)妙悟主义的诗观
妙悟主义诗观持有者是刘若愚最推崇的一派诗人,他们对诗的观念,用现代措辞表述就是:诗是诗人对这个世界和他自己的心灵之默察的具体表现。代表批评家是生活在13世纪的严羽,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清代的王士祯和近代的王国维。这派诗论家的观点直接影响了刘若愚形成自己的诗观。尤其是王国维的“境界说”,对刘若愚影响甚大。“境界”这个词,刘若愚翻译成英文“world”,这个词本身是梵文“visaya”的一个译语,在佛教用语中意指“天宇”或“精神界”。王国维指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生中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刘若愚自己对“境界”的定义,认为其既是“诗人对外界环境的反应”,也是其“整个意识的表现”,明显受到王国维定义的启发。
对于妙悟主义诗观批评家,刘若愚后来在《语际批评家》中,把他们称为“持形而上学文学观的批评家”,因为“妙悟主义者并不满足于表现自己的个性,而在追求传达对世界的洞察”。
刘若愚关于中国诗观梳理与系统化的努力,在《中国诗学》中虽然已具雏形,但这部分的内容稍嫌单薄,后来在其《中国文学理论》一书中得到扩大和深入的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