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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千里江山的死斗(7)

这是四个中国人比较陌生的名字,作为攻城拔寨的一线将领,他们的官职和名气不足以在《明史》单独列传,不过,朝鲜人并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留下了四将的记载:“解生字文英,号顺泉,宣府前卫人。骁勇善战,临阵必先登,钤束甚严,性又恭谨;杨登山字恺明,宣府怀安卫人。勇敢善战,亦尝先登;勇将牛伯英号少川,保安卫人,勇冠三军;颇贵字世杰,号晋川,宣府右卫人,勇力绝伦。”

麻贵帐下,解生、杨登山、颇贵和另一个游击摆赛齐名,是“宣大精骑”中四员勇将。麻贵派出的先锋中,四大勇将占了三员,再加上“勇冠三军”的牛伯英,他们统率的两千骑兵,是明军最精锐的部队。

9月7日清晨,四将率领的明军先锋和日军先锋黑田长政,在稷山城前的一处叫素沙坪的平原上,猝然相逢。

黑田军的先头部队只有几百人,但仗着铁炮厉害,殊死不退,战况很激烈。不过,平原是骑兵的天下,两千铁骑从左右两路出击,日军挡不住了。《乱中杂录》记载:“连放大炮,万旗齐颤,铁马云腾,枪剑分飞,弛突乱砍,贼尸遍野,一日六合,贼势披靡。”明军当阵斩首三十一级,颇贵手斩三级,解生杨登山各斩二级。

听到前方枪炮大作,黑田长政赶紧率五千主力赶来救援。此时已近黄昏,解生见日军援兵到来,下令收兵。而黑田长政看到明军旌旗营帐,认为“敌军之数不知有几万骑”,所以没敢反击。

第二天拂晓,黑田军排出了鹤翼阵,开始进攻。此时的明军阵中,麻贵也派来了援军——游击摆赛率领的两千五百名骑兵。四大勇将齐聚,明军气势更甚,“合战未已,贼兵败遁。”黑田长政虽然亲自督战,但阻止不了败兵,只好退兵。

此战,日军战死500余人,明军战死200余人。

稷山之战是继碧蹄馆之后中日的又一场野战,事实证明,在地形开阔的平原上,只要人数基本相当,明军的精锐骑兵还是能战胜日军训练有素的铁炮步兵。稷山之战后,朝鲜国王李昖曾问游击颇贵:“大人与倭相较,形势难易如何?”颇贵回答:“倭性甚狞,虽前锋杀死而后不退。俺时年五十五,身经几百战矣。各种诸夷无不试者,而无如倭奴之狞狠也。然以铁骑驰突蹂躏,则不能自勇矣。”

不过,虽然打败了日军先锋,但毛利秀元的三万日军主力在后,麻贵决定北撤。

空无一人的稷山城被日军占领了,但日军还是被明军强大的战斗力震住了。最关键的是,因为吃了败仗的黑田长政报告说自己以寡敌众,日军搞不清明军的兵力,没敢继续北上进攻王京,没过多久,日军全线南撤。

稷山之战,是一场被很多人忽视的有战略意义的阻击战,打乱了日军的北进步伐,保住了王京,也第一次让我们见识到明军铁骑的威力。

4. 微臣不死,则不敢侮我矣

稷山大打出手的同时,李舜臣也开始反击了。

在反击日军之前,首先要反击朝鲜国王李昖。

李昖是个不称职的君主,更是个军事上的门外汉。他在李舜臣复职后,突然下达命令,打算撤掉只剩12艘战船的水军,让李舜臣率部登陆作战。李舜臣当然上疏力争:“自壬辰至今五六年间,贼不敢直突于两湖者,以舟师桅其路也。今臣尚有战船十二,出死力拒战,则犹可为也。今若全废舟师,是贼之所以为幸,而由湖右达于汉水,此臣之所恐也。战船虽寡,微臣不死,则不敢侮我矣。”

既要耐心分析形势,强调水军的战略意义,还要为国王鼓劲,在李舜臣的力争下,李昖收回了“水军转业陆军”的荒唐决策。

9月,李舜臣指挥他的小小海军,打了一场放之世界战争史上也堪称奇迹的海战,兑现了“战船虽寡,微臣不死,则不敢侮我矣”的豪言。

海战是按照李舜臣的计划进行的。李舜臣先是在8月底,在兰浦海面击退了来犯的8艘日舰,故意放他们逃走报信。接着主动撤到地势险要的珍岛一带。珍岛是朝鲜半岛最南部的一个小岛,距离陆地很近,这里水情复杂,地形隐蔽,最妙的是这个海域有一条狭窄的鸣梁海峡,只要占据港口的险要处,纵使敌舰千万,也无法一拥而上。为了更好的瓮中捉鳖,李舜臣还在鸣梁海峡东西两个出口处,暗设大量铁索和木桩,让敌舰涨潮时进的来,退潮时出不去。

9月16日,骄横的日军水师果然中了李舜臣的诱敌之计,在主将藤堂高虎的率领下,以330艘战船载满两万多人,气势汹汹的开往珍岛,要一举歼灭“残余敌舰”。李舜臣身先士卒,亲自用旗舰出海诱敌,将大批敌舰引入鸣梁海峡。由于海峡狭窄,日舰只能鱼贯而入,于是全部成了以逸待劳的朝鲜水师活靶子。不久潮水退落,日舰被暗设的铁索和木桩所阻,更加混乱。

激战中,日军将领来岛通总中流矢战死,来岛通总原名村上通总,是日本濑户内海著名的“村上水军”领袖,他的死也创造了一个历史:七年战争中唯一战死的日本大名级人物。

在李舜臣的13艘战船(原本12艘,后又增加一艘)炮火打击下,日舰纷纷着火沉没,不得不退出战场逃走。此战,就是朝鲜历史上著名的“鸣梁大捷”,据李舜臣日记记载,朝军共击沉日舰36艘,而朝军13艘战舰无一损失。

13 ∶ 36,居然取得胜利!后人对这个辉煌到不可思议的战绩,大多瞠目结舌。而在当时,吃到败仗的日军更是气馁:直到日军撤退回国时发生的露梁海战前,日本水军对打败这个海上怪物已经不存指望,从此不敢主动向朝鲜水军开过一枪一炮。

鸣梁海战除了沉重打击日本水军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战略意义,就是保住了黄海的制海权。否则,日军完全可能如李舜臣所担心的“由湖右达于汉水”——像后世麦克阿瑟那样,在朝鲜半岛西海岸的仁川登陆,直捣王京。

陆上的稷山之战,海上的鸣梁之战,两场具有转折意义的战役过后,日军的好日子到头,中朝联军要战略反攻了。

七、血色围城

今天的韩国全南顺天市郊,郁郁苍苍的松树林间,有一座残破的石头城堡遗址,经历了数百年风雨仍然坚固不倒,它就是万历朝鲜战争中小西行长驻守的顺天倭城。顺天、岛山、泗川,这三座巨石垒成的沿海倭城就是战争末期的主角,中朝联军在战略大反攻中,数万大军水陆齐发围攻倭城,而龟缩在城中的日军殊死防守,像顽固的礁石一般,一次次抵挡着浪潮的汹涌拍打。

加藤清正在岛山被水泄不通围了十天后,饥寒交迫,只剩下一千残兵,眼看着一出“饿杀岛山”的好戏即将闭幕……

1. 为了鼻子而战

朝鲜的秋天到了,气候渐寒,侵朝日军开始全面南退。退兵过程中,日军沿途烧杀抢掠,加藤清正、黑田长政、吉川广家所部都对朝鲜平民展开了残酷的屠杀,“尸如山积,片瓦不存。”日本随军僧人庆念在《朝鲜日记》中,称全罗道成了“赤国”——血流成河的国土。

日军在“文禄之役”时,除了对顽强抵抗的城市进行报复和所谓清除间谍,如加藤清正在晋州的屠城和日军在王京的屠杀男子,还没有出现大规模屠杀平民事件。而到了“庆长之役”,日军的军纪坏得惊人,几乎每城必屠,见人就杀。南原城、庆州失陷后,日军都是成万的屠杀平民,庆念更是在日记里记载,日军一路上只要见到身穿白衣之人(朝鲜李朝的两班贵族,爱穿白衣),不论男女老幼,尽皆斩首。

斩首不仅仅是为了报复示威,日军的流程是这样的:

第一步,斩首;第二步,割去鼻子,首级抛弃;第三步,回营把鼻子清点完,用盐腌、石灰拌好;第四步,运上船,由专门的奉行官押送回日本。

日本人这样巴巴的把鼻子送回国内,不是变态,而是为了请功。

丰臣秀吉于庆长二年(1597年)9月28日在京都设立了一座“鼻冢”——埋葬敌人鼻子的坟墓。日本古代是以敌人首级论功的,但秀吉考虑到远在海外,首级太重,也容易腐烂,不便运输,所以规定按敌人鼻子的数量论功行赏。

对前线的日军来说,杀人越多军功越大,当然乐于举起屠刀。但朝鲜人全杀光了谁来做民夫和奴隶呢?于是,日军索性死人鼻子也割,活人鼻子也割——反正鼻子都一样。朝鲜人赵庆南在《乱中杂录》里悲愤的记载:“其后数十年间,本国路上无鼻之人甚多。”

这座臭名昭著的鼻冢,在日本江户时期改名叫“耳冢”,改名的是日本儒学家、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老师林罗山,因为他觉得“鼻冢”这个名字“不雅”!耳冢现在仍位于日本京都的方广寺一角,人迹罕至,每年的9月28日由和尚做一场法事超度冤魂。

鼻冢里埋了多少鼻子?据日本史料记载,“庆长之役”日军共杀死朝鲜人185 738人,明军29 014人,共计217 452人——这样说来,保守估计鼻冢里的鼻子超过十万个。

朝鲜人怒了,为了国家而战,为了鼻子而战!

“庆长之役”中,日军短命的攻势里,虽然攻占了两道,但明显感到朝鲜人不再那么容易对付了,经历了“文禄之役”的惨痛教训,朝鲜军队的武器装备、战术都有了提高,士兵们作战也更加勇敢,最令日军苦恼的是,修筑倭城的民夫很难抓到,筹粮更是奢望。巡逻的日军则要时刻提高警惕,因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飞来一支致命的箭!

到了10月底,日军已经全面退守半岛东南,以釜山为核心,形成一道西到顺天、东到蔚山长达200多公里的“倭城”防线,“诸将连营,互为声援。”主要几座倭城的部署是:宇喜多秀家守釜山、加藤清正守蔚山、小西行长守顺天、岛津义弘守泗川、黑田长政守梁山。

倭城,就是日本建筑特色的城堡。它和中国、朝鲜的城池大不相同。首先,它是纯军事防御性质的据点,城堡里没有村镇、店肆、居民,只有守卫的士兵;其次,城堡多数依山而建,地势高险,即所谓“山城”,以巨大岩石筑成地基,以石块垒成城墙;第三,城堡呈螺旋式布局,最外围城墙称为“三之丸”,第二层城墙称为“二之丸”,最里面的城堡中心区域称为“本丸”。

大致来说,倭城就是一座坚固的乌龟壳,在半冷兵器半热兵器时代,攻下这样的石头堡垒谈何容易。

难攻也得攻。

明军援朝主力千呼万唤始出来,11月,三万明军生力军终于到达朝鲜,12月由杨镐率领和麻贵在庆州会师,一共四万四千八百人,加上朝鲜都元帅权慄也率部一万二千人增援。明、朝联军的总兵力,达到空前的五万六千八百人。

前方,是加藤清正防守的蔚山城。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攻不破的城?

2. 饿杀岛山(上)

日本熊本县内,有一座被日本定为“国宝”的雄伟建筑——熊本城。这座号称日本三大名城之一的坚固城堡,有一个绰号:“武者返”——让攻城军队绝望的离开。这不是吹牛,后世的西南战争时期,反抗军西乡隆盛攻打熊本城,整整围了五十多天仍攻不下,不得不撤军作罢。

熊本城的城墙是由巨大的石垣垒成的,这些石垣比一般城池高出近一倍,坚固无比。城内广植银杏树,内城的土壁里塞满了晒干的葫芦瓢,榻榻米的地板则是用晒干的芋茎铺成——银杏、葫芦瓢、芋茎都可作为战备存粮。更出奇的是,城里整整打了120口水井,而且规模又大又深,蓄水量丰富。

看上去,熊本城就像是一个饿死鬼为了应对长期围困而设计建造的。

确实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建造熊本城的主人加藤清正,在九年前的岛山城差一点被活活围困而死。

1597年(万历二十五年)12月,中朝联军分兵三路:左右两路主攻,中路打援。左路杨镐、李如梅率明军一万两千人,朝鲜军四千人;右路麻贵、李芳春率明军一万一千人,朝鲜军三千人;中路高策率明军一万一千人,南下大张旗帜,诈攻顺天等处,牵制小西行长部的支援。三万余人的中朝主力,兵锋直指蔚山城。

为什么把目标指向蔚山城?因为加藤清正的勇名和恶名都太大了。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明军将领认为:“日军诸将,清正最勇悍,先克清正,则余从风解。”朝鲜将领对围歼这个沾满朝鲜人民鲜血的鬼上官,更是举双手赞成!

蔚山战役12月23日凌晨打响,右路明军由摆寨为先锋,率一千敢死队突袭蔚山本城。城内日军抵挡不住,丢下四百具尸体,弃城逃到新筑好不久的岛山城。

蔚山战役是援朝战争中著名的战役,但真正的恶战却不是发生在蔚山本城,而是在岛山城——拱卫蔚山本城的倭城。

岛山,是蔚山城东南一公里处的一座小山,距离大海不远。岛山城是依山而建的山城,一个月前,由加藤清正的亲信浅野幸长奉命修筑,昼夜赶工,此时已经修筑好石垣和城墙,城墙高15米,周长1.4 公里,从高处看,由本丸、二之丸、三之丸形成的城堡,像个不规则的俄罗斯方块。城堡外围,日军还修筑了三道外围是巨大栅栏的军寨,不过尚未完工。日军在寨中扎营,准备应战。

杨镐率领的明军主力随即在日军军寨外扎营,见到明军铺天盖地的声势,日军无不心惊,将领大河内秀元在《朝鲜记》里说,远看明军踏起的扬尘“如日本的爱宕山一样大。”

此时天已黄昏,决战将在明天打响。

当晚,发生了一件足以影响到战局走势的事:在蔚山城外西生浦倭城驻扎的加藤清正,得到蔚山被攻的消息,带着五百士兵星夜乘船走水路,冲破了明军尚不严密的包围圈,进入了岛山城。这时的岛山城,全部日军加一起约六千人,只有明、朝联军的十分之一,但主将清正的及时赶回,无疑给日军吃了颗定心丸。

经略杨镐得到加藤清正进城的消息,对部下说:“老虎进笼子,可以刺杀了。”

24日凌晨,决战在城外打响。明军大炮、火箭齐发,日军还于铁炮,黑烟弥空中,步骑混战在一处,明军的优势兵力发挥了作用,日军节节败退,游击茅国器率领浙江兵连破日军外围阵地,斩首600余级。《明史纪事本末》里记载道:“裨将陈寅身先士卒,冒弹矢勇呼而上,砍栅两重。清正白袍跃马,督倭拒守。”

在浙江兵的奋勇作战下,日军连失守两道寨子,眼看第三个寨子即将拔除,士兵已经攻到城下,杨镐却突然鸣金收兵——他不愿看到南军立头功,他要把功劳留给李如梅的辽东骑兵。

杨镐是河南商丘人,进士出身,在担任辽东巡抚时搞垦荒很有政绩,也曾经跟随总兵董一元雪夜突袭蒙古人巢穴,立过奇功,所以一向以“边才”自诩。杨镐在辽东首尾数十年,和李成梁父子的关系很铁,到了朝鲜,经常和李如梅在帐中饮酒戏谑。

两军决战,第一次交锋最关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南兵连破两寨,明军完全有可能一鼓作气拿下岛山,这时最应该响的是加油的鼓,而不是收兵的锣!为了私谊,拿战役的成败、士兵的性命做人情,杨镐实在是个渎职的总指挥。

度过最危险时刻的加藤清正放弃了城堡外围军寨,全军撤回岛山城中固守。

3. 饿杀岛山(下)

随后几日,明军不分昼夜猛攻,日军殊死坚守,加藤清正在城头“绿衣持白旗,往来号令”。据《惩毖录》记载,攻城之际,岛山城上铳弹乱发,明军仰攻不力,尸体在城下堆了数重,攻城的云梯直接架在明军尸体上,士兵们蚁附而上,但还是难以攻破高大的石墙。见到实在难以攻克,杨镐决定暂停一天攻击,但朝鲜军不愿意,收集干柴,用盾牌掩护着打算用火攻,结果到了城下,日军的铁炮弹丸纷纷穿透盾牌,死伤惨重,不得不回撤。

只有一种选择了:围城,活活饿死日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