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镐命令:骑兵分为八营,鳞次屯守,步兵分截江边,阻止敌人从水路逃遁。其他部队驻扎城堡四周,刈草打粮,作长久围困。
加藤清正对于围城是不陌生的,他少年时期的“初阵”(日本人指第一次作战)就是在秀吉手下的围攻鸟取城之战。毛利家的鸟取城,城墙坚固高大,所以秀吉不硬攻,而是先派人扮成商人到城内用高价买光了存粮,并驱赶周围百姓入城,加快城内的粮食消耗,接着派兵断绝了运粮道路,开始漫长的围城。一个月后,鸟取城内连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人开始吃人,最后城主吉川经家切腹,城池投降。在战国史上,这叫“饿杀鸟取”,是秀吉的得意之作。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此时的加藤清正却成了被围的一方,眼睁睁看着一出“饿杀岛山”即将上演——比起鸟取城,岛山城只是弹丸小城,存粮更加不足。只围了三天,粮食就全部吃光,饥不择食的士兵开始吃纸,吃壁土,但渴了喝什么?
说来岛山城实在是号称“筑城名人”加藤清正的耻辱,他的亲信浅野幸长筑城时,居然忘了在城堡里挖一口井!城里的蓄水池早已喝干见底,战马也已经全部宰光了,喝尿——也得能尿得出啊!士兵们只能冒险乘夜溜出城,从泡满尸体的臭水河里打水,从明军尸体上寻找干粮。朝鲜将领金应瑞得知日军偷水,就率部埋伏在水道旁,一夜抓了不少口冒白烟的日军。
身为主将,加藤清正每天还有半碗混浊的稗子粥可喝,不过,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外援,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27日,一场大雨突如其来,这对饥渴的日军这实在无异于甘霖,却让城下的明军将领大叹“天不佑我”。喝饱了肚子,加藤清正派人在城外竖了个旗杆,旗杆上挂着封请求和谈的书信。杨镐答:“只要加藤清正投降,全军不杀。”加藤清正回应:“大家约个地方,商定三国合约。”当然,加藤清正没敢赴约。
对于加藤清正的“求和”,日本史料都赞扬这是清正的缓兵之计,不过,一向以忠臣武士自居、痛骂小西行长胆小求和的加藤清正也走到了这一步,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李如松围攻平壤时,采取的是围三面、空一面的战术,最终使得小西行长狼狈逃窜。接替提督职位的麻贵同样知道围师必阙,提出网开一面,使日军逃遁,在要路上埋伏邀击,而杨镐却非常固执的拒绝了,从结果上看,这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日军在天寒地冻、缺水少粮的悲惨世界里,迎来了1598年的新年。这时,城中活着的守军已经只剩千余人,全部没了人形。日本史料里记载,很多士兵的手指都结了冰,一动就连手指一齐断裂。估计加藤清正也在考虑“玉碎”的事了:乘现在还有切腹的力气。
但是,加藤清正命不该绝。援军来了。
1月4日,杨镐看到雨后北风劲吹,士兵和战马都冻栗饥寒,唯恐军心不振,所以亲自督军最后一次猛攻岛山。残余日军则鼓足最后的力气握住铁炮,打出仅剩的几颗弹丸,作战正激烈时,杨镐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还是来了:日军水陆两路,六万大军来援岛山!其中,陆军欲抄明军后路,水路则已经看见“海上倭船扬帆而来”,不但宇喜多秀家、黑田长政、岛津义弘派出了主力,就连最恨清正的小西行长也派出了两千士兵。
杨镐无奈只有撤围退兵,当夜拔营。从中日史料的记载看,那一夜是混乱而仓皇的,总指挥杨镐和李如梅的辽东骑兵率先逃奔,致使各营溃散,武器辎重随地丢失。朝鲜人则记载了一个细节:明军中有一员将领不愿退兵。
麻贵的四大勇将之一——游击摆寨。摆寨是山西大同人,应该和麻贵一样是回族,诸将中最为勇健。他在稷山之战中率援军出场过一次,蔚山本城也是他率一千敢死队攻克的,他自己手刃四敌,当时为争先锋,他还和另一个勇将杨登山互相“拳殴”。杨镐下令撤退时,“摆赛独请决战,经理不从。赛横卧马前不起,作歌风之。寻以疾卒于军中。”经理就是杨镐,要求独自决战遭到拒绝的摆赛,很粗鲁的横卧在马前,唱着歌嘲讽主帅的胆小——这个无畏的明军勇士,不久就因病死在军中。
看到明军混乱的撤退,来援的日军顺势追杀,日军总指挥小早川秀秋挥刀冲锋在第一线(此战后被丰臣秀吉调回日本,斥责他身为“总大将”却逞匹夫之勇),明军“死者无算”。但明军断后的将领很英勇,也给了追军很大的杀伤。
蔚山战役,明军惨败,阵亡人数约为两万,日军惨胜,阵亡了一万人,此后几个月时间里双方都无力再战。
死守孤城10天的加藤清正,得到丰臣秀吉的嘉奖信:“以孤军坚守城中,讨取敌方数千人,此为败敌之由。无比神勇也!”但此战对于侥幸逃命的加藤清正永远是个噩梦,以至于痛定思痛,花了七年时间把熊本城打造成一个饿不死、渴不怕、无法攻克的堡垒。
而北京的万历皇帝得到这个大败仗的消息,无比震怒。明史称:“是役也,谋之经年,倾海内全力,合朝鲜通国之众,委弃于一旦,举朝嗟恨。”不过,损兵辱国的杨镐因为得到首辅赵志皋的营救,只是罢官了事。
4. 吾身露珠消逝,往事宛如一梦
蔚山战役八个月后,丰臣秀吉死了。
早在新年刚过,秀吉所有的部下,都已发现太阁的身体状况糟糕到无药可医的地步:他瘦得皮包骨头,经常在和人会晤交谈时,不自觉的尿在裤子上。
秀吉不愿意挎刀了——太重,不愿意开茶会了——太累,63岁的秀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只有最后两样放心不下的事情。
第一就是他年仅5岁的儿子秀赖。
秀赖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小名叫“拾丸”,和第一个夭折的儿子“弃丸”一样,都是他的宠姬淀君所生。本来,自打“弃丸”真的弃他而去时,秀吉已经断了生养儿子的念头,所以把外甥秀次认为养子,并让他承袭了关白的职位。没想到57岁时,居然亲生儿子出世,逼得垂死的老爹要为这个小东西打理好一切。
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秀赖的继承人地位。这个很容易,现任关白秀次是秀吉一手托上位的,本身是个好杀的暴君,人人厌恶,很快被秀吉找了个“谋反”的罪名诛了全家。
其次需要解决的是秀赖的保护人问题。在秀赖成年前,一定要有威望、能力出众的臣子充当保护人,但谁能保证自己的老同事、老部下对秀赖像对自己一样忠诚呢?特别是这些有资格做保护人的老同事中,有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资历最老的前田利家,兵多将广的毛利辉元,自己一死,谁能驾驭他们吗?
秀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吧?何况就算有心想杀,也得师出有名,德川家康这些战国宿将,各自实力雄厚,一旦处理不好,日本立刻就再度变回战国,自己能不能老死床榻都成问题。
秀吉确实老了,他已经失去年轻时出色的判断力,更加丧失了年轻时的旺盛斗志。
所以,秀吉选择了一种最无奈的方法——盟誓。
秀吉召集“五大老”: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和上杉景胜(原五大老之一小早川隆景死于1597年,上杉景胜递补大老职),要他们当着自己面,发誓永远效忠秀赖,并在誓书上签名。而且一遍不够,连签了好几次。
第二件放心不下的事,就是朝鲜的十万日军。据《日本外史》载,秀吉在临死之前召来亲信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密嘱二人说:“吾起人奴,至为关白,孰非国恩哉!吾与明构兵,祸结弗解,吾深悔之。彼闻吾死,或大举来报。国朝自古未曾受外国侵辱,及我时受焉,吾深耻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这番记载无误的话,秀吉已经为自己穷兵黩武的行为忏悔了。
8月,躺在床榻上的秀吉留下了两封遗书:
其一:“吾子秀赖尚幼,敬恳辅教。我对秀赖十分放心不下,务请五大老抚养,以至于成人。神明佑之。”
其二:“外征士兵悉数撤回。具体事宜交由德川家康处理,千万勿使十万将兵成为海外游魂!”
公元1598年(万历二十六年,日本庆长三年)8月18日,满怀着对幼子的不舍和十万侵朝日军的担忧,一代枭雄、侵朝元凶丰臣秀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古往今来,君王托孤都是门学问。一般来说,托孤大臣不会只有一位,那样的话权归一人,太危险,多选几位能维持平衡,减少危险指数,所以秀吉一下就选择了五位。但这五位重臣中,毛利辉元能力平庸,上杉景胜实力薄弱,宇喜多秀家年轻资浅,真正有分量的只有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
但平衡只维持了一年,随着前田利家的病死,五大老的均势一下被打破,德川家康成了天下最有实力的大名。1600年爆发了丰臣系和德川系的关原大战,德川家康的东军打败了石田三成的西军,丰臣家从此日渐没落。1603年,德川家康即征夷大将军之位,开创了265年的德川幕府时代。1615年,德川家康大军攻破秀吉亲手建造的大阪城,秀赖和母亲淀君自杀身亡,秀赖之子、八岁的国松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秀赖之女被发往镰仓东庆寺为尼。至此,丰臣家被斩尽杀绝。
秀吉以前把主君织田信长的后代屠杀干净,现在轮到自己的后代被德川家康屠杀干净。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个日本枭雄的恩恩怨怨,只有到九泉下再辩白吧。
秀吉有首辞世歌流传下来:
“随露珠凋零,随露珠消逝,此即吾身。大阪的往事,宛如梦中之梦。”
不要惊诧这首歌对人生无常的感悟,实际上,这些从修罗场上滚过来的日本人,对死亡的看法非常淡泊,辞世歌都做得宁静而优雅,很难让人相信他们罪恶多端杀人如麻。随便列几首朝鲜战争中日本将领的辞世歌——
石田三成:“吾身就如筑摩江芦间点点灯火,随之消逝而去。”
宇喜多秀家:“仅与金刚寺菩萨种的青松作一别。”
岛津义弘:“春樱秋枫留不住,人去关卡亦成空。”
八、石曼子和刘大刀
如果中日两国同意用两员猛将的决斗来决定战争胜负的话,日本的决斗人选中,鬼上官加藤清正、鬼石曼子岛津义弘可以二选一;大明的决斗人选却没有悬念:比关羽力气还大的“刘大刀”刘綎。
刘綎是个传奇色彩非常浓的将领,除了本人骁勇无比之外,他的帐下云集了一支令人叹为观止的多国多民族部队,有泰国人、印度人、日本人,还有黑人。
1. 鬼石曼子的萨摩兵
战争的元凶已经魂归西天,但朝鲜仍然战云密布。秀吉病死的消息被日方高级将领严密封锁,不但中朝联军不知道,一般的日军士兵也不知道。
明军方面,杨镐被撤职后,新一批援军重新开赴朝鲜,这其中,以四川总兵刘綎的两万川兵和水军都督陈璘率领的大明水师最为引人注目。
9月,在抗倭总督邢玠统帅下,中朝十万联军集结完毕,同时向盘踞在朝鲜半岛南海岸的日军发动大规模攻击。东路军,主帅麻贵,率明军两万四千和朝军五千五百人,攻蔚山;中路军,主帅董一元,率明军两万六千八百和朝军两千两百人,攻泗川;西路军,主帅刘綎,率明军两万和朝军一万,从陆路攻顺天,同时,水军主帅陈璘率明水军五千、朝鲜水军主帅李舜臣率朝水军一万一千,战舰80余艘,从海路攻顺天。
三路大军水陆同时进攻,明军的秋季攻势很明显是吸取了蔚山战役的教训:同时给三座主要倭城压力,使他们不能互相支援。
令人遗憾的是,雷声大雨点小,三路大军没有一路取得成功。
东路军麻贵再次进攻加藤清正固守的岛山,麻贵的战术还是围而不攻,但这一次加藤清正的粮食和水储备得很充足,主动出击,加上釜山的日军来援,麻贵中了埋伏小有损失,不久,中路军大败的消息传来,麻贵担心腹背受敌,被迫撤围。
中路军主帅本是李如梅,可在出发之前,李如松在辽阳战死的噩耗突然传来。李如梅要回去接替大哥的职位,中路军主帅一职落到了总兵董一元头上。
虽然名气不如李家将,但董一元也是将门之后,长期戍守宣府、蓟镇,在与蒙古的战斗中立过奇功,也是员边廷宿将。
泗川守将是岛津义弘,一个以武勇著称的日本战国风云人物。
岛津义弘是九州萨摩的大名,时年已经63岁。日本战国时代,岛津义弘以善打恶战闻名,萨摩步兵则号称“西国最强军团”,但岛津义弘自打“文禄之役”到现在,还没有和明军打过大仗,这也是有原因的:向来拥兵自重的萨摩是丰臣秀吉大军压境下被迫降服的,秀吉并不完全信任他。
岛津义弘的手下只有七千人,分驻在泗川本城、新城和外围营寨。
董一元一开始的进展很顺利,连续攻克两个外围寨子,但在进攻泗川本城时,第一次尝到萨摩兵的强悍——守城日军出城迎战,骁将李宁和卢得功战死!不过,见明军势大,岛津义弘还是采取了蔚山日军一样的路数:弃守泗川本城,全军退到新城,固守待援。
泗州新城也是座和岛山一样的石垣倭城,三面临海,只有一面是陆地,左右还修筑有两堵高墙,易守难攻。
10月初,总攻开始。董一元派游击茅国器、彭信古、叶邦荣率步兵攻城,游击郝三聘、马呈文率骑兵紧随其后。从早晨打到中午,彭信古的部队用大炮轰开了城门,城垛碎成数处,正在此关键时刻,突然彭信古的营中传来震天巨响(一说是大炮炸裂,一说是不慎失火点燃营中火药),营中硝烟涨天,一片混乱。萨摩兵乘势冲杀,加上从固城来援的日军杀到,明军郝三聘、马呈文率骑兵先逃,步兵也随即溃败,一直逃到晋州。
岛津义弘在日本有一种出名的以寡敌众战术,叫“钓之野伏”,就是派出饵兵引诱敌人,继而伏兵出击,而在这一战中,什么精妙的战术都没有,萨摩兵显示出来的是不依不饶的狠劲。因为萨摩兵穷追不舍,明军逃亡的惨状,非常罕见,朝鲜人记载道:“各军大乱惊溃,人马相蹂。贼乘之挺剑乱斫,提督(董一元)仅以身免。贼追至望晋峰,步军死者三千余人,骑兵亦多堕崖死。提督欲收散卒,而诸军皆已奔溃不能军。”
这一仗,输得窝窝囊囊,明军在逃亡路上损失惨重,仅阵亡人数就达八千之多,成为万历朝鲜战争中阵亡人数最多的战役。(日本史料夸大其词,称此战日军斩首三万八千七百级,其实董一元的中路军一共才三万不到)。岛津义弘战后名声更重,他在《明史》里被记载为“石曼子”,这是“岛津”的日语发音,而日本人又得意洋洋地加了个“鬼”字,称为“鬼石曼子”——如鬼怪一般凶猛的石曼子。
一次次败仗成就了日军的猛将,明军的猛将在哪里?
西路军主帅刘綎。
2. 刘大刀单骑擒敌
刘綎,江西南昌人。他是和戚继光同时代的抗倭名将刘显的儿子,从小就随同父亲南征北战,万历朝鲜战争前,他镇守四川,在与缅甸和西南少数民族的作战中战功卓著。
明代中晚期,刘綎可算第一猛将。据《明史》记载,他力大无比,能单手托起一张放满酒菜的八仙桌;擅使大刀,所用镔铁大刀重一百二十斤(关羽八十一斤的青龙偃月刀是小说家言,但刘綎的大刀居然比之还重三十九斤!),马上轮转如飞,天下称“刘大刀”。
刘綎的对手是我们的老熟人小西行长,他驻守在朝鲜南部最西边的顺天城。小西行长在弄砸了和谈后,被秀吉命令第二次入朝戴罪立功,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该进军时按时进军,该修城时努力修城,把顺天倭城修筑得结结实实,同样是三面环海,一面连接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