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明军中,数西路军的兵力最多,加上海上陈璘和李舜臣战船的支援,声势浩大。小西行长看到水陆两路都被包围,不敢出战,率领手下死守。
刘綎知道倭城难攻,心生一计:以和谈之名,诱杀小西行长——小西行长喜欢和谈,在朝鲜人所共知,所以就连猛将刘綎都想到了这个方法。他派手下吴宗道单独入顺天城,表示愿意和谈,小西行长却吃多了和谈的亏,半信半疑。
关于刘綎诱捕小西行长的故事,因为事情比较戏剧化,所以中日都有相关记载。清代史学家谷应泰所撰的《明史纪事本末》,描述得最为详细:“刘綎进逼行长营,使吴宗道约行长为好会,行长许以五十人往。綎喜,分布诸将,四面设伏。令部将诈为綎,而綎诈为卒,执壶觞侍。令军中曰:“视吾出帐,即放炮围倭,尽歼之。”翼日,行长果率五十骑来。伪綎罄折,迎于帐外。及席,行长顾执壶觞者曰:“此人殊有福。”綎惊愕,置壶觞出。司旗鼓者遽传炮。行长腾跃上马,从骑一字雁列,风剪电掣,旋转格杀。游击王之翰急率黔、苗兵来援,倭已夺路而去。明日,行长遣人谢宴,綎亦遣官谢,谓昨登席放炮,敬客礼也,勿生疑心。行长唯唯,遣使遗綎以巾帼。”
这段生动之极的描述里,刘綎假扮部卒敬酒被识破,明军放炮惊走行长,过程足够惊险曲折,却不怎么令人信服。大人物假扮小人物,却因为体态出众而被认出的故事,是中国古代稗官野史里屡见不鲜的手法,而最后小西行长送刘綎女人衣服,则明显效仿诸葛亮旧事,一眼可见其假。《明史纪事本末》是史料价值很高的纪事体史书,但在这段历史中,却显得文采有余,真实不足。
那么,真实的情况是怎样?
据万历文人诸葛元声在《两朝平壤录》里记载,过程其实很简单:刘綎主动讲和,一开始行长不相信,“后通事累次往,綎皆单骑候于中道以示不疑,行长觇之,因信诺。八月一日,相与约定。行长将出赴会,而綎部中一倭千总密泄其谋。行长大惊起,中道遁去。”《日本外史》、《义弘公御谱中》等日本史料中,也称刘綎阵中有日本人,偷偷来到城中告密,行长才不敢赴约,刘綎只得单骑空归。
这才是真相。能使一百二十斤大刀的刘綎,还用得着假扮部卒埋伏放炮?猛将刘綎的计策简单豪迈:诱敌出城,单人独骑,力擒小西行长!
可惜计谋泄露,此后刘綎率军猛攻了几天,无果,同时得知了泗川大败的消息,不敢孤军攻城,也匆匆撤围。
慢着——刘綎营中怎么会有“倭千总”?
没错,明军部队里,不但有日本兵,还有暹罗兵、天竺兵、黑人兵。
3. 明军中的外国兵(上)
在近现代战争史上,屡屡出场的日本兵一向以作战勇敢、拒绝投降出名,总体来说确实如此,但不代表日军就是铁板一块,投降敌人的日本兵大有人在。解放战争中,阎锡山部下就有一批战斗力强悍的日本降军,在太原战役给解放军造成不小的障碍。
万历朝鲜战争中,日本的降兵也不少,最有名的“降倭”叫沙也可,他在战争初期率众投降朝鲜,为朝军带来了先进的铁炮技术,战后因功获得朝鲜正二品正宪大夫的职位,并改名叫金忠善。
沙也可的事迹在朝鲜史料中记载详细,证据确凿,但却被日本人引以为耻,日本史学家一直拒绝承认“沙也可”的存在,说这是朝鲜人的捏造和污蔑,但在四百多年后终于得到日本人的认可——2010年12月,日本众议员二阶俊博宣布,日本和歌山县最近在当地名胜地的纪州东照宫里,建立了一座纪念金忠善(沙也可)将军的纪念碑。该纪念碑高1.5米,两侧分别用韩文和日文介绍了金忠善的事迹,算是正式了却了这场两国间的笔墨官司。
比起沙也可的大名鼎鼎,明军中的日本降兵籍籍无名,却数量众多。
第一次援朝的经略宋应昌在《经略复国要编》里记载,仅万历二十年(1592年)夏两个月里,向明军投降的日本兵就达到150名之多,而到了两军停战期间,不堪忍受恶劣生活条件的投降、逃亡日兵,数量更增。
这批约有千余的日本降兵,最后被提督李如松分别安置到辽东、蓟镇、宣府、大同等边防军,作为精锐兵种,曾在对付蒙古人的作战中发挥过作用。
万历年间的著名兵器专家赵士祯在《神器谱》里,记载过一段故事:“前岁辽左降倭二十余人,用铳杀虏数十。次日再出,虏觉其无应援,蜂拥而来,损伤强半。”
明军将领方面,刘綎是私下收编日本降兵的大户。朝鲜《宣祖实录》上曾记载过,朝鲜方面无意中发现刘綎军中暗藏一名日本兵,很愤怒,但又不敢得罪“天将”,不得已只能请求刘綎将日本兵“驱出城外”,并劝“痛为禁绝”。
上文中提到泄密的“倭千总”,肯定是刘綎在驻朝期间收编的降兵将领。明代的千总是统率500~1000名士兵的下级军官,这个“倭千总”统率的多半是日本降兵。那么,大致可以推断出,刘綎营中至少约有数百名日本兵。这批日本兵跟随刘綎在朝鲜作战,战后也一直跟随刘綎,参加过平定播州杨应龙之乱,此后,长期在四川戍守。
刘綎一生打了很多仗,明史称“綎于诸将中最骁勇。平缅寇,平罗雄,平朝鲜倭,平播酋,平裸,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他长年戍守西南,是典型独霸一方的地方悍将,刘綎的部队特点是:自成部属,厚待士卒,所以部下皆能死战。这些投降敌人的日本兵自己也明白,今生回不去家乡了,加上刘綎对部下向来厚待有加,索性死心塌地效忠刘綎,在他们眼里,刘綎和日本的大名也没多少区别——只是这个大名的属地离日本实在遥远了些。
这些日本兵的最终命运怎样?
公元1619年(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战役中,明军十余万主力被后金击败,刘綎等大将阵亡,举朝震惊。这时有个辽东参谋想起了原刘綎部下的日本兵,他上疏朝廷建议把远在西南的这支精兵调来前线打仗:“蜀镇远营之降倭铳手五百,乃先都督綎之旧人……且川兵切故主之仇,意气有特奋者,则义勇足用矣。”
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无从知道朝廷是否把这五百名日本兵调到了辽东。日本兵为了大明血洒沙场,还是老死村野,只能留给后人遐想了。
4. 明军中的外国兵(下)
一个朝鲜官员李恒福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参观了初次入朝的刘綎部队。结果,李恒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到了一支“殊形怪状”的多国部队:
“(刘綎)令所率暹罗、都蛮、小西天竺、六番、得楞国、苗子、西番、三塞、缅国、播州、镗钯等投顺人列立于左右,次次各呈其技,终日阅视。”这些形形色色的名称之中,暹罗是泰国,天竺是印度,其他都是东南亚诸国和黔贵一带的少数民族。
面对惊诧不已的李恒福,刘綎说:“我自十三岁时从父亲领兵征战,横行天下。将外国向化者作为家丁。今所统率虽只五千,水陆之战皆可用,倭贼不足畏也。且我惯于倭战,熟知其情。”
能把“国外向化者作为家丁”,想必刘綎说这话时非常得意。
除了日本兵、暹罗兵,刘綎军中甚至还有黑人士兵。
朝鲜《再造藩邦志》里记载:“(刘綎)领川蜀兵五千人,其中有海鬼数十名,其种出南番,面色深黑如鬼,能潜行海底。”
这些“种出南番,面色深黑如鬼”的黑人士兵又是从何方而来?
在泗川之战中,营中失火的南军游击彭信古营中也有黑人士兵,朝鲜人惊呼为“异面神兵”,彭信古入朝后曾对朝鲜国王李昖解释道:“自湖广极南,波浪国人也。渡三海,方抵湖广也。距朝鲜十五万余里也。其人善鸟铳及诸武艺。一名海鬼,黄瞳漆面,四肢手足,一身皆黑,须发卷卷短曲如黑羊毛,而顶则秃脱,一匹黄绢盘结如蟠桃状而着之头上。能潜于海下,可戕贼船,且数日能在水底解食水族。中原人亦罕见也。”
后世的史学家一定很感谢李昖,他虽然是个不甚称职的一国之君,但他的求知欲似乎特别强烈,经常召见明军将领促膝而询,对明朝的武器装备、军队战术、人物轶事都有涉及,留下了大量珍贵而丰富的资料。
彭信古提到的“波浪”国,就是“葡萄牙”的音译。当然,这些黑人肯定是葡萄牙人从非洲掠来的奴隶。明代人对这些黑人一概称为“海鬼”,也称“黑番鬼”(区别于白种人的“白番鬼”)、“鬼奴”。
不过,刘綎军中虽然外国士兵不少,但在朝鲜战争中并没有发挥多大用处,估计作为“家丁”,多数是他的私人卫队。
而令后世感兴趣的是:另一支本可能成为精锐战力的“异族”军队,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参战——努尔哈赤的女真兵。(对于明朝来说,女真和朝鲜、缅甸一样,是名义上附属中国的“外国民族”)
万历二十年战争爆发时,努尔哈赤只是建州女真族的一个大酋长,他依附明朝,被封为“建州卫都督、龙虎将军”,这时努尔哈赤羽翼未满,距离他自称大汗公开反明还有20多年时间。
日军侵朝以来,东北形势告急,努尔哈赤的部族地盘和朝鲜接壤,当然也感觉到莫大的危机。于是,努尔哈赤在万历二十年五月,派使者到北京进贡马匹,同时提出参战的要求,此事被北京的朝鲜使臣得知,立即回国报讯。据朝鲜《李朝实录》中记载,努尔哈赤在请战书上表示,“今朝鲜既被倭奴侵夺,日后必犯建州”,于是他主动请缨,等到冬天鸭绿江水结冰时“挑选精兵,渡江征杀倭奴,报效皇朝”。
努尔哈赤的担忧并不为过,前文叙述过,加藤清正的第二军一度打到了图们江北岸,和建州女真的一部打了一仗,斩首数百,放火烧城而去。
女真人骁勇善战,自古就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据女真使者称,努尔哈赤这时候的兵力很可观:有“马军三四万,步军四五万,皆精勇惯战”。而且,努尔哈赤少年时期曾做过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家丁,李成梁很看重他的才能,视之如子侄,他和李如松的私人关系应该不差,他领兵参战如果成行,正好是李如松大军入朝的季节。战争中后期,李如松一直苦于兵力不足,如果得到这一支强军助战,战局就此改变犹未可知。
可是努尔哈赤没有得到明朝的许可,原因主要出自朝鲜的强烈反对。朝鲜方面对明朝痛心疾首的表示:“此虏蓄怨小邦,非止一世。假名征倭,禀告兵部,阳示助顺之形,阴怀吞噬之计,若遂其愿,祸在不测。”
对朝鲜来说,在日本侵略之前,最大的敌人就是半岛北端的女真人。因为边界相邻,朝鲜人和女真人几个世纪以来,大小战事延绵不绝。日军侵略前,朝鲜最强的军队全部部署在北面,防御女真人。
朝鲜人称努尔哈赤为“老酋”,非常痛恨,自然担心“老酋”请求入境居心叵测,不要前门来虎,后门来狼。
明朝同样顾忌女真人的骁勇难羁,“夷情叵测”,最终顺从朝鲜,没有答应女真出兵。万历朝鲜战争结束三年后,女真和朝鲜在边境发生摩擦,努尔哈赤对明朝派来调解的使者余希元表功:“壬辰年间,朝鲜被侵于倭奴,吾欲领兵驰救,禀报于石尚书,不见回答,故不得相援。”
万历二十年,努尔哈赤时年33岁,却已经在大小战斗中崭露头角,被誉为军事奇才。巅峰岁月的努尔哈赤对阵日本战国群雄,这个令后世军事迷无比憧憬的碰撞,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擦肩而过。直到整整三百年后,努尔哈赤的后代才在甲午战争中和日本人真刀实枪的接上了火。当然,战争的结果是——年轻的光绪皇帝,跪在努尔哈赤牌位前请罪:不肖子孙爱新觉罗?载湉,愧对列祖列宗……
九、最后的审判
鏖战七年,日军要跑路了!原本寂静而美丽的露梁海峡,成了最后的血肉战场。对日军,这是一场输不起的较量,输了就不能重回家乡;对中朝联军来说,这是一场最后的审判,让大海成为侵略者的坟墓!
露梁海战,日军无数战船永远沉入了大海,而朝鲜最忠勇的将领也倒在了黎明到来之前。
1. 露梁海,日本人的坟墓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十一月,在朝鲜的寒冬再次到来之际,龟缩在沿海倭城的侵朝日军得到了一个开战以来最令人欣喜的命令:全体撤退回国。
命令是德川家康依照秀吉遗令所下,不能让十万兵成海外鬼啊!
这时,丰臣秀吉之死已经不再是秘密了,确认战争元凶的死讯后,朝鲜半岛犹如过节一样,但明、朝联军的心情还是有差别的。朝鲜人是心花怒放之后,萌发出复仇的怒火:决不能让侵略者活着离开!明军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日本人快滚吧,我们也可以归国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