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德祥带着几个人来到阿城镇,还离着阿井老远,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走到近前一看,在阿井与石亭之间,居然多出了一块石碑。咦,这是怎么回事?黑蛋也有些发呆。穆医生两眼紧盯着石碑,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德祥不敢怠慢,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下车,跑到石碑前。显然,这是一块刚刚竖立起来的石碑,下面的泥土还很新鲜,不光如此,就连石碑上的字迹也像是才刻写出来的。李德祥凑过去,一字一句地念道,唐朝尉迟恭曾为钦差大臣至此,重修阿井。这倒是不错,前两天穆医生还和自己说过这事,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只是想不明白,这块石碑是谁树在这里的?为什么要在他来用井的时候树在这里?其用意何在呢?
东家,穆医生走到他身边说,看来有人要作梗呢。李德祥点点头,没错,树碑者之所以这样做,或许就是要拦阻他来使用这口水井呢。他掉回头,朝镇子里看了一眼。这时刻,他似乎看见许多双眼睛藏在房屋后,躲在树丛里,正偷偷地瞄着他呢。怎么办?黑蛋看着他说,要不要卸工具?李德祥没有答理他,依旧朝镇子里看。镇子里显得很安静,甚至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但他知道,那些猫在暗处的人却在摩拳擦掌,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冲出来,手里携带着棍棒之类的东西,来到自己面前。他娘的,黑蛋跺了下脚说,昨天我还以为这里都是好人呢,没想到,这才一夜……他冲到那块石碑前,朝它狠狠踢了一脚,我看把它推倒算了。李德祥喝道,不可造次。
李德祥想了一会儿,还是做出决断,让大家把带来的淘井工具卸下来。等黑蛋他们把淘井工具搬到井边,他又朝镇子里瞥一眼,在心里说,你们再不出来,我可要开始行动了。但镇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动静。那我就不管你们了。他越过石碑,走到井边,猛地扭回头,似乎要说什么。东家,穆医生朝他做了个手势,是不是再等一等?李德祥看一眼越升越高的日头,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穆医生提醒他说,我们一旦动起手来,可就有些被动了,他们会在我们身上挑毛病,兴许麻烦就更多了。李德祥反问他说,可我们不动,他们也不出来,我们哪里耗得起他们?穆医生思量着说,是不是去找一下庆山伯?也许他能帮助我们。黑蛋不耐烦地说,到哪里去找呢?他又没说住在哪里?穆医生想想又说,要不去和乡长说说?李德祥说,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我又怀疑,这事会不会和他有关呢?穆医生说,与他没关,我们去找他,与他有关,我们更应该去找他。李德祥点点头,又朝镇子里看了一下,也只能这么办了,走,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走上街头。奇怪的是,街上居然也没有什么人。突然,从一个没有关严的门缝里蹿出一条狗,冲着他们汪汪地叫起来。他们不但没有紧张,反吐出了一口气,这个镇子里终于发出一些动静了,说明它还没有完全死去。进到乡公所里,一个乡丁模样的人迎出来。乡长不在。没等他们开口,乡丁就主动说,好像他知道他们要来似的。李德祥问他,他到哪里去了?乡丁依旧模棱两可地说,一大早,乡长就出门去了。穆医生说,那他干什么去了?乡丁摇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李德祥明白,乡长这是躲出去了,看来事情真的与他有关呢。穆医生又说,你告诉我们,庆山伯住在什么地方?乡丁说,我不认识他。李德祥追问他,他不是你们这里的人么?你怎么会不认识?乡丁掉开了头去,我、我没听说过这个人。李德祥还不想罢休,穆医生拦住了他,不用再问下去了,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的。
两个人只好又走出来。李德祥回过头,看着这个显得与众不同的院落,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昨天这个时候,那个乡长还满口答应着他,怎么过了一夜就变成了这样?真是人心难测呀。他更加愤慨地瞪起眼睛,望着那些不时敞闭的门缝,真想大叫一声,你们出来吧,老子不怕你们。为了防止他冲动,穆医生紧拉着他的手,加快脚步来到村外阿井边。怎么样?黑蛋跑过来,满脸期待地说,乡长说明白了吧?李德祥没有理他,走到那块石碑前,两手卡腰,死死地盯住它。东家,穆医生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动手吧,也好让他们早点出来。李德祥下定了决心,朝黑蛋发出命令说,淘井——在黑蛋的指挥下,人们挥动着铁锨、镢头一类的工具,开始清理阿井周围的砖石。李德祥和穆医生坐在那块石碑前,两眼紧盯住镇子的每条街道,等待着那最初的一个人出来。快了,他在心里说,你马上就要露出你的乌龟头了。
正如他的料想,这边刚一动手,就从一堵墙壁后走出一个人。他停住脚,朝这边看了一下,又回过头,往后招了招手,便慢慢地走过来。在他身后,很快便出现了一些人,而且越来越多,汇合成一大群落,一起跟着他走过来,走过来。李德祥在心里说,你们终于来了。他看出来,那个领头的是个瘸子,不禁冷笑一声,一个瘸子居然也来寻茬滋事?当然,除了这个人外,其他人手里都握着棍棒,其中还有几个持刀的,看来都准备多时了。黑蛋也让大家停止清理,提着工具走过来,站到李德祥和穆医生身前,都有些眼睛发红的样子。不要轻易动手,穆医生嘱咐他们说,一切听东家的安排。黑蛋点点头,又悄声说,怎么忘了去迷魂阵请孙师傅他们?李德祥走到前面,不慌不忙地掸掸身上的浮土。穆医生说得对,他对黑蛋他们说,只要他们不出手,我们决不先动,听明白了吗?大家一起说,明白了。
在那个瘸子的带领下,那一群人渐渐来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瘸子抬抬手,那些人都停住了。李德祥没有想到他们会停得这么早。一群胆小鬼。他在心里说。但他随即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也并不是打架。你们是干什么的?瘸子高声喊道,这是我们的井,你们怎么能随便乱淘?没有王法了吗?咹。李德祥拱拱手说,我们是从东阿县城里来的,打算用用这口井里的水。瘸子打断他的话说,不行,这是我们家的井,不容许外人使用。李德祥有些奇怪,你们家的?这话从何说起?这井怎么成你们家的了?瘸子说,那块石碑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你自己看看。李德祥摇摇头说,我早就看过了,可一直没有看出来,请问你是什么人?瘸子身后的一个人说,这是我们尉迟圭大公子。李德祥在嘴里叨念着,尉迟……圭?似乎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是唐朝那个尉迟恭的后代?但他又有些疑惑,不会是冒充的吧?
尉迟圭呵呵地笑起来,怎么样?这回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李德祥说,就算你是尉迟公子,可这口井也不能说是你们家的呀……尉迟圭狡辩说,怎么不是?自从我们老祖先修了这口井,它就是我们家的了黑蛋忍不住说,胡说八道,秦始皇修了长城,难道说长城是秦始皇家的?尉迟圭有些语塞,这个……站在黑蛋两边的人都笑起来。尉迟圭有些恼怒,不管怎么着,这口井就是我们尉迟家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动它一下。穆医生走上来说,这井不是一直废着吗?你们又不用它,再说,我们把它淘出来了,你们也可以一起用呀。尉迟圭不讲理地说,我们爱用不用,你们管不着。黑蛋又说,我们用点水,也少不了你们什么呀?尉迟圭装模作样地说,怎么少不了?你一用,我就心口疼……哎呀,我现在就想疼了……跟在他后面的人也笑起来。泼皮,黑蛋骂道,无赖!尉迟圭毫不在乎地说,算你说对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李德祥看出来,这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按住黑蛋,自己却迈开脚,直朝他走过去。你干什么?瘸子朝后退了一步,你不要过来。李德祥上下打量着他,你真是尉迟家的人?尉迟圭有些结巴,我到底是不是尉迟家的人,用不着你管。李德祥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在这里刁难我们,不就是想捞几个钱花花吗?尉迟圭想否定,这个……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勇气摇头,咧开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来你也是个明白人呢。李德祥说,说吧,你想要多少钱?尉迟圭还有些不相信,你、你真这么痛快?李德祥撇撇嘴说,你看,我让你开价,你倒又不说了。尉迟圭不想失去机会,赶紧走上来说,我说了,你可别嫌我狮子大张口。李德祥说,那要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了。尉迟圭凑上来,嬉笑着说,承受得住,你是做阿胶的大老板,手里的银子哗哗响,还在乎这两个小钱吗。李德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做阿胶的?尉迟圭一怔,随即又摆摆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这件事你是要出出血的,你就认了吧。李德祥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就当我消灾免祸吧。尉迟圭伸出大拇指,你真是个痛快人。随即又把那只手换成一根食指,朝他摇了摇说,一担水一钱银子,怎么样?
李德祥差点跳起来,什么?一担水一钱银子?你这明明是敲竹杠呀。尉迟圭也让步说,那你说多少?李德祥嘟囔着说,一车水一钱银子还差不多。尉迟圭毫不犹豫地说,好,那就依你,一车水一钱银子。他回过头去,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听清楚了吗?那些人一起说,听清楚了,一车水一钱银子。尉迟圭掉回头来,这可是你说的,他们也听到了,一车水一钱银子,说定了啊。李德祥想了想,也只好这么办了,一钱银子是个定数,可一车水却有多有少呀。穆医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来,拉拉他的手说,就这样吧。李德祥点点头,也又转向尉迟圭,那就这么定了。尉迟圭抬起一只手,和他的手拍在一起。
两边队伍里的人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尉迟圭顺势拉住他的手,嬉皮笑脸地说,既然说定了,那咱们就是朋友了吧?李德祥有些不自在,想抽回手来。尉迟圭看出了他的心情,越发把他的手捏得更紧,放心吧老兄,从今以后,不但我不再找你们的事,整个阿城街上,也没人敢再对你们说个不字了,信不信?李德祥不好再抽自己的手,只好也随他一起笑笑。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尉迟圭松开他的手,转朝黑蛋他们,这都一大天了,兄弟们都饿了吧,走,到镇子里跟我吃饭去,不瞒各位说,我早就把饭给你们准备好了,哈哈哈。事情变化得这么快,大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尉迟圭招招手,他身后的那些人涌上来,分别拉起黑蛋他们,就朝镇子里走去。尉迟圭一手拉着李德祥,一手拉着穆医生,跟在队伍的后面。
来到镇子里,尉迟圭直接把他们领进一个大院子里。果然,里面支着几张八仙桌子,上面已经摆上了酒饭。最让李德祥吃惊的是,乡长居然坐在这里。别误会,乡长走过来,把嘴附在他耳边说,我是被他们拽到这里来的。李德祥随口说,是吗?乡长无奈地说,唉,对这号流氓,我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李德祥抬起头,看着一院子大吃大喝的人,觉得真像做梦一般。
七
他说,柳二刚走出院门,就看见李德祥的水车队走过来,赶紧缩回了身子。但走在前面的黑蛋还是看见了他,有意甩出一声响鞭,并高高地唱一声,去阿城拉水了——车队的人响应着,一时马蹄声碎,脖铃响亮,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从他门前过去。直到车队走远了,柳二才走出门,往地下狠狠地吐口唾沫。他看出来,李家的人这是成心气他。也难怪,原以为自己霸占了县城里的井水,就将李德祥的制胶路堵死了,没想到,姓李的居然买通了阿城人,从那里的阿井里弄来了水,而且那是更适于熬胶的阴水,又加之他用的原料是真正的驴皮,当然还有他神秘的操作技术,制出的阿胶不论形状、色泽还是药效,都比他柳家的胶货不知高出多少倍。尤其让柳二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打着“济世堂”印鉴的阿胶,竟然透出了朦胧的人影,一如李家店铺招牌上的图形。人们都赞叹说,这才是正宗的李家阿胶呢。没费多大劲儿,李德祥就把周围一带的阿胶市场全占领了,凡是需用阿胶的药店和人家,一概都跑到李家店铺里去,再也没人到他这里来了,也就是说,济世堂已经彻底把春来堂打败了……
柳二沮丧地低下头,在街上无目的地转悠,忽然瞥见前面墙壁上有个快要淡去颜色的“囍”字,才知道是来到了李家门前。望着那个簸箕般大的囍字,他跺了一下脚,心里的怒气更旺盛了,他娘的,不光济世堂红火起来,他李德祥还喜运连连,居然娶到了一个分外漂亮的女人。李家举办婚礼那天,几乎全县城的人都去祝贺了,独他柳二没去。那些人回来就传扬,说新媳妇多么富有姿色,简直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般,弄得柳二也好奇开了。现在既然来到了李家门前,何不进去补看一下呢?反正男主人去阿城拉水去了,没人不让他进门去的。就在他快要跨进门槛时,一条黑狗从门里窜出来,朝他呲开满嘴的长牙。柳二吓了一跳,赶紧往回退去,看来李家的所有活物都不欢迎他呢。
柳二朝回走了十几步,又突然转过身,绕过李家的院门,来到斜边的墙壁下。这边的院墙有个豁口,他稍稍踮起脚跟,就看见了院里的景物。对,就在这里候上一会儿,说不定会看见那个女人呢。果然,没过一袋烟的工夫,就从屋门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端着一盆水,准备到院墙边去倒。柳二不认得这个女人,想必就是新媳妇了。天哪,这果然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不光模样光彩照人,就连身材也婀娜多姿,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万般的风情。他控制不住,竟然“啊”地叫了一声。女人一惊,急快地朝墙边看了一下。柳二赶紧缩回头,身子一软,就势坐在了地下。他还没有喘匀一口气,就觉到一股水从墙那边泼出来,雨浇一般落在他头上。他举起手,不自觉地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随即又捂到头上,往下抹了一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远处跑去。
直到来到了另一条街上,柳二才慢慢停住脚。他娘的真是晦气,居然让那个熊娘们泼了一头脏水。他又一次垂下头,心里不光气恼,还有些懊悔。唉,他实在没有想到,李德祥娶的这个女人会是穆医生的女儿,而穆医生恰是被他赶出去的。他为什么没有沉住气,让穆老头继续待在春来堂,那样一来,或许这个出色的女人就轮不到姓李的了,虽说自己有了老婆,但谁又能说他再娶个女人做小有什么不合适呢?可是……,都怪自己太大意了,没有想到这一点,让狗日的李德祥占了便宜。柳二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街上乱撞了一圈,不知不觉又来到济世堂店门前。他突然想见见穆医生了,这个曾经与自己有过瓜葛的老家伙在干什么?也许他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呢,如果这个女儿更加漂亮,说不定……他挺起瘦瘪的胸脯,信步走进阿胶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