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们都跑来了,而且一个个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上山去救李德祥。我来打头阵,二柱子自告奋勇地说,我做过对不起德祥哥的事,现在是我为他赎罪的时候了。三猴子也和他站到了一起,还有我,攻打野鸡岭的时候,我第一个上。大家都纷纷站出来,手持各类武器,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单等孙师傅发出命令了。可奇怪的是,孙师傅却异常冷静,身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带队伍上路的意思。李德淦狐疑地看他,难道师傅不想管这件事吗?在他的印象里,孙师傅可是一个为朋友为弱者两肋插刀的人,而且亲口给李德祥许诺过,遇到了什么事儿,只要让德淦捎个信儿,他就会带领徒弟们去帮助他,现在李德祥遭到了大难,李德淦亲自来请他了,他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无论如何让大家想不明白。师傅,二柱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鼓着勇气说,如果您出面不方便,那就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吧。孙师傅这才走到他们面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如果你能出得了面,还要师傅干什么?听他这样说,李德淦才松了口气。这件事还轮不到你们,孙师傅对大家说,没有我发话,你们哪个也不要动。随即又转向李德淦,你跟我走。说罢,他就空着两手朝门外走去。李德淦与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要去干什么?孙师傅走到院门口,回过头来看他,德淦,还愣着干什么?不去救你哥了?李德淦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在他后面。
直到跟着师傅走上了去往野鸡岭的道路,李德淦还满腹疑惑,难道真的就这么上山去救李德祥?他回头往后看,师兄弟们果然没有跟上来,也就是说,的确是他们两个人去做这件事。他多想问一问师傅,我们这样去救李德祥,莫非真的能达到目的?但看到孙师傅铁青的脸色,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不该问的不要问,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忘了你作为徒弟的身份。他知道,孙师傅是个讲求信义的人,也是一个行事稳健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欺骗自己,他之所以这样做,兴许必有他这样做的道理吧?想到这里,李德淦不再试图说什么话,只是用两腿猛夹马腹,尽量不被师傅拉下。一个时辰过后,他们来到了野鸡岭下。望着那个在雾霭中时隐时现的山头,李德淦终于忍不住了,提醒他说,师傅,我们就这样到山上去?孙师傅头也不回地说,你说该怎么去?李德淦想到了李继焕说过的那些话,既然我们没带人来,那就应该带些钱物吧?孙师傅仰起头说,晚了,都来到人家的眼皮底下了,还到哪里去弄钱财?说着,他越发加快了速度往前赶去。李德淦吃不透他的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一步不落地跟上去。
他们下了马,在山道上攀爬了一会儿,就遇到了强盗的第一个岗哨。站住,两个强盗从一块大石头后站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你们是干什么的?孙师傅没有回答他的话,依旧朝着他们跟前走。两个强盗举起了手里的砍刀,好大的胆子,你们还往前走?不要命了。孙师傅走到他们面前,把手里的马鞭递过去。一个强盗接到手里,交给另一个强盗看。他们一边打量着孙师傅,一边悄声嘀咕着什么。过去吧,那个强盗把马鞭交还给孙师傅,又警告他们说,不要随便走动啊。来到第二道、第三道岗哨前,孙师傅如法炮制,依靠一条马鞭,领着李德淦顺利上到了山上,慢慢接近了强盗们聚集的山寨。李德淦感到奇怪,一条马鞭怎么就成了孙师傅在这里的通行证?他探过头,偷偷朝他手里那条马鞭看,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那条马鞭似乎没什么区别,甚至比自己手里的马鞭还要破旧。但他相信,师傅的马鞭一定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或者更明确地说,它的主人孙师傅一定有为他所不知道的神奇之处,一个与这座山寨与山寨里的这些强盗联系在一起的神秘地方。李德淦隐约感觉出来,师傅以这种方式上山来救李德祥,肯定与那个神秘的地方紧密相关。怪不得他什么都没有带,李德淦在心里说,有那条马鞭做铺垫,他还需要别的什么呢?
哈哈哈,强盗头目一把刀从山洞里迎出来,多日不见,孙老弟别来无恙呀?孙师傅也拱起手来说,大当家的可好呀。两个人打了几句哈哈,一把刀把他们迎进洞去。李德淦悄悄打量着他,一把刀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凶狠,个子不高,还有些斜肩,除了走路格外利落外,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处。洞内摆着一把石头椅子,上面铺着一张狼皮,其他的座位则是石头凳子,上面什么也没有铺。一把刀坐到椅子里,让他们坐在凳子上。孙老弟,一把刀递给他一锅烟,今儿怎么这么清闲,竟然主动到我这里来了?当年,我可是郑重发出邀请,也没法让你上山来呀。孙师傅也不客气,接过烟杆,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一边直言不讳地说,今天倒不是清闲,而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到大当家这里来。说到这里,他朝他探过头,我是领人来了。一把刀一怔,随即又装模作样地说,老弟怕是搞错了吧?哥哥我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去和你那些弟兄过不去呀。孙师傅在脚底下磕掉烟灰,把烟杆还到一把刀手里,兄弟还真没有搞错,我的人确实在你这里。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一把刀不好再装下去了,站起来,挠了挠光秃的头顶说,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个李德祥,居然是你的人?听他说出了李德祥的名字,孙师傅放下心来,使劲点头说,没错,他就是我的人。转对李德淦说,我说得对吗?李德淦站起来说,对,李德祥就是我的哥哥。一把刀上下打量着他,这位是谁?孙师傅说,他是我的徒弟,名叫李德淦。一把刀思量了一下,也只好点头说,看来他们还真是兄弟。孙师傅趁机说,既然对上了号,那就给我个面子,把他放了吧?等哪天,我代表他给弟兄们喝上一壶,也算是对大当家的表示感谢。一把刀抬起手,不让他说下去,坐回到椅子里,做出为难的样子说,这个事还真是……兄弟有所不知,我是接受了人家的托付,才下山办这一趟的,什么还没有到手……听他这样说,李德淦脱口问道,是谁在暗算我哥?一把刀冷冷地看他一眼,小兄弟问得太多了吧?孙师傅也朝他摆摆手。李德淦这才闭住嘴。这样吧,孙师傅提议说,人你先交给我,至于弟兄们的辛苦钱,改天我一定会送上山来的。
一把刀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安排一个叫海子的强盗领他们去见李德祥。临出山洞时,一把刀话里有话地说,你们见到他后,可不要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孙师傅一惊,怎么?大当家的不会给他用过刑了吧?一把刀摸着光头说,刑倒是没用过,只是……李德淦急切地说,才这么短的时间,你们就想撕票吗?这也太不符合规矩了。海子急忙解释说,是这样,上山来后,他趁我们不注意,竟然踹倒了我们的一个弟兄,逃到了树林子里去。我们怕出意外,就让弟兄们搜山,等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从一个悬崖上摔下去了……李德淦心里一紧,他出事了?海子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摔坏了身子,我们把他救上来时,他又开始发烧,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一把刀说,这可是他自找的,如果他认不出你们,可不要怨我这些弟兄们呢。李德淦还要说什么,孙师傅朝他摆摆手,转对海子说,那就请这位兄弟快带我们去看吧。于是,海子便带着他们走出一把刀的山洞,在寨子里转了几个弯,来到了另一个山洞内。
这个山洞里很阴暗,也很潮湿,地下铺着一层乱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一看便知道是囚禁人犯的地方。李德淦走进去,借着洞口昏暗的光线,看见了躺在湿草里的李德祥。他快步跑过去,伸出手,想把他扶起来。但他的手一触到他的身子,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海子讪笑着说,我们怕他烧坏了,隔一顿饭的时间就来给他泼半桶凉水。李德淦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呼喊着他,德祥哥……李德祥还处在昏迷中,在他的喊声里慢慢醒来,目光游移不定地转动,好像老也不能固定下来。德淦,他终于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里?李德淦放下心来,看来他还没有被烧坏脑子。德祥哥,孙师傅救你来了。孙师傅也蹲下身子,紧紧拉住他的手,德祥,你吃苦了。李德祥直直地看着他,你们怎么到我店里来了?我的阿胶还没做好呢。听了他这两句话,李德淦的心又提起来,或许他脑子真出了问题?孙师傅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站起来对海子说,他都烧成了这样,你们怎么不给他找个医生看看?海子为难地说,山上没有医生,到山下去找,也不是那么容易。孙师傅果断地说,我们要马上把他接走,再耽搁下去,恐怕这个人就要废了。海子点点头说,既然你们已和大当家的说妥了,那就把他弄走吧,让他这样待在这里,我还怕出人命呢,到时候怕是不好交差了。孙师傅提出让他出辆马车,并派几个弟兄送他们下山。海子也答应了。
不一会儿,几个强盗走进来,把李德祥架出山洞去。我不走,李德祥挣扎着说,我哪里也不去……一把刀迎过来,听见了他的话,呵呵地笑了两声,看看,他还不愿跟你们走哩。孙师傅怕他再生出别的事,赶紧朝他拱起手,多谢大当家的照顾,兄弟就把人先带走了,我们后会有期。强盗们把李德祥抬下山,放到一辆马车上。李德淦挥起马鞭,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马车便离开野鸡岭,直朝县城的方向驶去。李德祥又陷入到了昏迷中,但身子却不时地扭动,胀裂的嘴唇也开合不止,不知是饥渴,还是在诉说什么。半路上,李德淦又把马车停下来,在路边接了几捧泉水,让李德祥喝了一些,又把自己的外衣浸湿,搭在他火热的身子上。孙师傅也使出自己的功夫,给他处理了一下身上的外伤。李德祥平静下来,陷入到昏沉的睡眠中。李德淦松了口气,望着县城愈来愈近的影子,不禁想到李继焕和他所带领的人马,在心里说,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他看师傅一眼,不无感激地说,幸亏师傅去得及时,不然,真不知道德祥哥会怎么样呢?孙师傅依旧板着脸说,别先庆幸,还不知德祥会不会落下大毛病呢。听他这样说,李德淦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但他还是敬佩地望着师傅,真是想不到,师傅居然在强盗窝里也来去自如,实在不简单呢。
天傍黑时,他们回到了李德祥的店里。人们高兴得不行,李德祥的新婚妻子巧贞抱住丈夫,呜呜地哭起来。大家把他抬进屋内,穆医生马上给他用上了消炎和退烧的药。李德淦四处寻找,李继焕和他的人马呢?黑蛋告诉他,李继焕一来到店里,就按照强盗票帖上开出的钱财数目,把两千两银子和一百斤阿胶拿到手里,直接送到县衙署里去了,尽管进献了这么多钱物,知县大人还是借口兵力不足,犹豫着不敢对野鸡岭发兵。李继焕一直在和知县大人谈判,到现在还没有结果。李德淦冷笑一声说,人都回来了,还用他谈判什么?等他说通了知县大人,黄瓜菜都凉了。说着,就带领黑蛋朝县衙署里赶去。
九
李德淦被烟气熏得睁不开眼了,只得把铁铲塞到黑蛋手里,一溜小跑地出了棚屋,来到院子里,蹲在地下,不住声地咳嗽。二东家,黑蛋从棚屋里探出头,你还是一边待会儿去吧,这活儿你还干不了。李德淦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觉得喘息平稳些了,才慢慢直起身来。你以为我愿意干这种活?他在心里对黑蛋说,我是没有办法呀。他睁大眼,望着院外的远处,很快又发起呆来。昨天夜里,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山野里变得一片银白。随着天气的急快寒冷,熬制阿胶的最佳季节也已经到来。店里的所有人都忙得不行,在这种时刻,他怎么能离开他的伙计们,一个人到外面歇着呢?
不一会儿,李德祥被妻子巧贞搀扶着,从前院里慢慢走进来。看到他在这里,巧贞就朝他笑着说,兄弟,看着你哥点儿,我前边还有事儿呢。巧贞把李德祥牵到他面前,就回到前院里去了。李德祥走到他身边,歪着头打量他。兄弟,拍拍他的肩说,你叫什么来着?李德淦抱住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遭遇了那场劫难后,李德祥就变成了这种样子,神志不清,意识模糊,虽经穆医生设法治疗,情况好转了许多,能在大多时候变得清醒了,但制作阿胶的一些事却不能全部记起来,更不能亲自参与操作了。可他却一心记挂着店中的事,有一回还进到工棚里,想要搅拌锅里的胶液,偏偏一阵眩晕袭来,半边身子探到了锅里,要不是黑蛋把他及时拽出来,他简直要被胶液烫坏了。尽管这样,他一条膀臂还是留下了严重的伤疤,至今都没有完全恢复。由于店主的这些遭遇,刚刚复兴的制胶生意受到了巨大冲击,一度面临了关门歇业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李继焕只好代表李家出面,亲自找到李德淦,半是强迫半是哀求地动员了他好几天。李德淦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勉强答应出任济世堂的二掌柜,代替李德祥支撑起阿胶店的局面。
李德淦忘不了李德祥朝自己交还秘方的情景。那天,李德祥特意把这个场面安排在正房的里间屋内。李德淦走进去才知道,原来这里供奉着药祖神农氏的牌位。李德祥在牌位前点燃了三炷香,然后让李德淦搀扶着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打开放置在牌位前的一个小红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兄弟,李德祥用颤抖的声音说,趁着我这会儿不太迷糊,我把这些秘方交还给你。他用那只伤手托举着,直朝他递过来。这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李德祥一字一句地说,你今天再把它拿去,对照着它上面记载的内容,把咱们的阿胶好好地做下去。李德淦迟疑着说,我不认字,我拿着它也没用。李德祥打断他的话说,没关系,你可以来问我,只要我脑子还能用,我就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李德淦还在犹豫,李德祥却把秘方朝他递得更加坚决。李德淦明白,李德祥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向他表明一个态度,这个阿胶店要由他来当家,同时还在告诉他,你要真正负起这个责任。李德淦无法再退让,伸手要去接过秘方。但李德祥却把手收了回去。李德淦怔了怔,才明白,他是要自己也像他一样在药祖牌位前跪下,然后才能完成交接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