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师傅沉痛地说,鸦片大量进来,不但毁损了老百姓的身心健康,还使吏治严重败坏,并且导致国家白银外流,如果再不加以整治,那真是要亡国了。他看着屋外的远处说,幸亏林大人这样的有识之士站出来,才给了外国鬼子和贪官们一记棒喝,可由此也惹恼了他们,这仗看来是要打了。李德淦挥了挥拳头,打就打,我们还怕他们不成?孙师傅担忧地说,可这终究由不了我们呀,英国人一派舰船和军队过来,朝里的大臣们就被吓坏了,皇上也已不像禁烟时那样坚决了,这往下的事难说呀。李德淦说,您是说,皇上根本不敢打仗?孙师傅叹口气,如果逼急了,兴许他会……还有他身边那些人撮合,大概他还是首先要选择议和的。李德淦说,怕什么?是英国人侵犯我们,又不是我们找他们的事,谁是谁非不是明摆着的?孙师傅说,话是这么说,可事他们不一定这样做呀。
说到这里,孙师傅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李德淦把右臂举起来,在他面前挥了挥,没大碍了,经过您那几次拿捏,我又贴了一些膏药,骨头已经长在一起了。孙师傅接住他的胳膊,小心地牵拉了几下,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还要当心,尽快让它好起来。李德淦满怀信心地说,师傅放心,就是现在打起仗来,我也照样用它拿刀,亲手砍死几个老毛子。孙师傅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天就不要急着训练了,他意味深长地说,多到街上去走走,也探听一些消息。李德淦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了一些宽慰他的话,便告辞出来。
大家也都到场地里去了,有的站桩,有的对练,有的使械,有的肉搏,一张张赤亮的身子在日光下闪烁,一声声响亮的吆喝传出去很远。听了师傅对时局的评说,大家尚武的劲头都上来了,一个个都特别卖力气,场地间刀光剑影,尘土飞扬。李德淦找不到活动的地方,想到师傅的话,便出了院门,直朝街上走去。平日里,李德淦不大到外面去,除了代表馆里外出执行任务,比如和其他武馆里的同行切磋,为商家票号押送银镖等,一般只是待在馆里练功。天津是个不大容易闯的码头,行业众多,山头林立,稍不留意就会深陷其中,作为一个武学晚辈,他不想给武馆招惹任何麻烦。当然,孙师傅之所以到天津来设馆,也有他的便利条件。当年他在外面走江湖时,有一次来到天津,正赶上武术界举行比武大会。孙师傅初生牛犊不怕虎,懵懵懂懂地爬上台去,使出孙家拳特有的“跪走跛行”和“上崩下尖脚”等绝技,只过了几招,就将擂主掀下台去。一时间,孙师傅在天津出了名,孙家拳的厉害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孙师傅一把武馆设起来,立刻吸引了许多人来拜师学艺,东武门武馆一下子红火起来。自然,武馆也遭到了一些人的嫉恨,明里暗里地使招破坏。所以,李德淦才不敢掉以轻心,每时每刻都小心行事。
兴许人们也知道了英国鬼子到来的消息,与往日热闹的景象比起来,街道上显得有些空荡,有些冷清,有几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也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看来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到这个城市的上空了。李德淦穿过几条街道,不知不觉向东南方走去,直到快要来到了城市外围,他才明白是在朝着大沽口的方向走。这是他来天津五六年时间里,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与城市里面的情景相反,这些原本还处在荒凉中的地段居然走动着不少人,而且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在路两边拥满了。人们的脸上既流溢着惶恐,更袒露出坚毅的表情。远处隐约传来锣声。人们都回过头,朝锣声响来的地方看。人群有些骚乱。怎么回事?李德淦嘟囔着说,是谁要来呢?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人告诉他说,是总督大人过来了。李德淦一愣,琦善?中年人点点头,总督要去和英国人谈判呢。李德淦明白过来,原来琦善这个老家伙去见英国人了。他似乎想象得出,琦善和英国鬼子谈判,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随着锣声的迫近,人们骚动得更厉害,大多都自觉地朝路边闪避,将中间的道路让出来。也有几个年轻人穿过人群,试图朝路上去。但他们刚一露身,就被几个兵丁拦住了。李德淦还觉得奇怪,兵丁们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锣声更加响亮,直隶总督琦善的行队渐渐出现了。那些负责维护秩序的兵丁紧张起来,一个个手持砍刀,面朝人群,一副横眉立目而又机警万分的样子。随着琦善的八人大轿的到来,人群中的嘈嚷声也开始响起来。总督大人,有人高声大叫,不要怕英国人,有我们给您老人家撑腰呢。许多人都齐声附和,对,千万不要和英国人妥协。李德淦突然醒悟,原来人们聚在这里等候琦善,是在对他嘱托给他助威呀。他心里一阵激动,禁不住也大声喊道,决不投降,誓死保卫天津。他的喊声刚落,围在他身边的人也都随着他叫起来。离他最近的一个兵丁朝他指一下,并张嘴吆喝了一声。
琦善的轿子来到近前了,人们嚷叫得更加厉害。那些兵丁已经汗流浃背,眼看就要被游动的人群冲散了。就在这时,刚才领头喊叫的那个年轻人冲出了兵丁的阻拦,直朝着琦善的轿子跑去。兵丁们反应过来,赶紧转回身,朝着他追去。就在年轻人快要冲到轿前时,几个兵丁抓住了他,一起将他按在地下,随即又往一边拖去。总督大人,年轻人奋力反抗,并从怀里掏出一块写满红字的白布,高高地举起来,这是我们天津一百名学子写下的血书,请大人收下,不要辜负直隶父老乡亲的一片赤诚之心。兵丁们更加慌乱,有的去捂他的嘴,有的去抓那块布,忙做了一团。总督大人……年轻人还在做着最后努力,不要辜负……兵丁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压在了地下。一个兵丁在他头上跺了几脚,年轻人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与此同时,琦善的轿子急快地走过去。
李德淦以为琦善会让轿子停一下,即使不听人们的声音,也应该看一眼这个爱国的年轻人。但没有,琦善的轿子不但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步伐,几乎擦着他们的身子过去了。这是什么狗官?李德淦在心里愤怒地叫骂。等琦善的轿子过去,那几个兵丁架起受伤的年轻人,拖到路边去。其中一个兵丁抽出腰刀,慢慢地举起来。李德淦瞪大两眼,看了他们一下,才霍地明白,他们这是要……不,他本能地大叫一声,不要……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兵丁的砍刀就落下来,落在年轻人的脖子里。天——。李德淦闭了一下眼,等他再次睁开,年轻人的头颅已经落在地下,鲜红的血水像一条小溪,从他身体里奔流出来,在地下蜿蜒流淌。老天……李德淦跪倒在地下,捂住脸,差点哭出声来。人群都围上去,一时间,嚷叫声惊天动地。
不知过了多久,李德淦清醒过来,无意间往地下一看,天哪,年轻人那块白布居然飘到了他面前,在日光的照耀下,那些用鲜血写成的红字像一朵朵小花,在他眼前勃然怒放。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把那块布捧起来。但他还没有碰到那块布,一只脚就忽地伸过来,毫不客气地把布踩住了。不许动。随即便是一声吆喝。李德淦抬起头,顺着那只脚往上看。居然是那个刚刚砍死年轻人的兵丁。你这个畜生,他在心里朝他骂道,看来你是活到了尽头。他攥紧拳头,就要把急快绷紧的身子跳起来,像石头一般压到他身上去。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手在他身边拉了一下。大哥,一个姑娘朝他喊道,天不早了,快走吧。趁他愣怔的工夫,那个兵丁移开脚,又一次举起砍刀,只几下,就把那块布剁成了碎片。等着吧,李德淦把拳头收回来,在心里对他说,早晚有你倒霉的那一天。人们大多都散去了,身首异处的年轻人也被兵丁们拖走了。
那个拉他一下的姑娘松开手,便朝一边走去。李德淦注意打量着她,刚才如果不是她出手,兴许这时候自己也要像那个年轻人一样了。我不认识你,他在心里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姑娘似乎知道他想什么,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和他的目光对在一起。李德淦心里一动,人家搭手救了自己,总得要向她表示一下谢意吧。但还没有等他走到近前,姑娘就又掉过头,继续往前走去。李德淦不想这么跟着她,也许人家并不想听他说什么感谢的话。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趣,也就放慢了行走的速度。很快,那个穿着一身绿衣服的姑娘便消失在人群里,看不到了。到这时,李德淦却又觉到了一些失落,像是丢掉了什么东西似的。
日头快要当顶了,李德淦打算回武馆去,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向师傅和师兄弟们说一说,也好缓解一下自己愤激的情绪。但刚拐过一条街,他就看见几个人影在前面晃动,并伴随着嘈杂凌乱的声音。原来是一个姑娘受到了几个流氓的纠缠。小妹妹,流氓们嬉笑着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哥哥们去玩玩吧。姑娘往他们脸上啐唾沫,呸,谁跟你们这些流氓去?放开我。流氓们依旧拉扯着她,一起朝一条小巷子里拖去。救命呀,姑娘高声叫喊,快来人!李德淦认出来,这个姑娘不就是刚才阻止自己的人吗?没错,就是她。李德淦没有任何迟疑,飞扑上去,张开双臂,拦住了那几个流氓的去路。不许侮辱妇女。他义正词严地大声喝道。小子,流氓们狞笑着说,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李德淦打量着他们,心里忽然一怔,他看出来,这些身穿青色裤褂、腰扎月白褡包、把辫子垂在胸前的家伙,都是有名的“天津混混儿”,是一帮最难缠的街头流氓,惹到了他们,那可真是遇到了大麻烦。
混混儿们甩着鞭花说,小子识相点,还是少管大爷的闲事。说着,继续扯拽着那个姑娘朝前走。放开我,姑娘拼命反抗,并用哀求的目光看他,救救我……李德淦没有再做犹豫,挥起拳头,一阵狂风般地舞动,那几个混混儿就接连趴在了地下。李德淦收住手,似乎没想到这些外强中干的家伙这么不经打。大爷饶命,混混儿们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朝他磕头,大爷行行好,就饶过我们这一回吧。李德淦愤慨地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欺男霸女,老子早就想教训你们一顿了。说着,举起拳头,又要朝他们头上砸。义士歇手,姑娘急忙赶上来,抱住他的拳头,就暂且饶过他们吧。李德淦放下了拳头,好吧,既然姑娘发话,那在下就放过他们了。说着,他又狠狠踢了他们几脚,以后不许作恶,再让我碰见,定要了你们的狗命。混混儿们朝他发誓,我们再也不敢了,又爬到姑娘脚前,使劲朝他磕头,多谢姑娘救命,小的们实在对不住您老人家。听了他们的话,姑娘差点笑出声来,快滚吧,往后少让我看见你们。混混儿们爬起来,狼狈不堪地溜走了。
多谢义士相救,姑娘转向他,抱抱手说,如果不是遇上你,那小女子可就要遭殃了。李德淦赶紧说,其实要谢的应该是我,刚才在城外,如果不是姑娘出手阻拦,兴许这会儿我就不能到这里来了。姑娘故意说,那这么说,我是为了救自己,才拉你那一下了?李德淦慌忙摇头,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好吧,那我们两个就相抵了,谁也不用说感谢的话了。李德淦点点头。你好厉害呀,姑娘敬佩地看着他,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打倒了。李德淦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小痞子不经打。姑娘担忧地说,他们都是些难缠的流氓,你要小心些,当心他们来报复你。李德淦又举了举拳头,不怕,让他们来找我好了。胳膊往下放时,忽然觉到疼了一下。坏了,他在心里说,兴许伤病又发作了?姑娘看出了他胳膊的异常,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她试量了一下,抓住了他那条胳膊。李德淦有些不知所措,我是过去受的伤,现在又……姑娘明白了,感动地把他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搂。说来奇怪,经她这样一抱,李德淦竟然觉不到胳膊疼了……
二
他说,柳阿娇高高兴兴地往回走,经过一个食货摊子时,她买了两块天津特有的风味小吃喇嘛糕,带回家去给父母吃。她的家是在一条小巷尽头的大杂院里。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居然没有一家当地人,都是像她家这样来天津闯荡的外地人。一进巷子,柳阿娇就看见柳二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爹,您在干什么?柳二摇摇头说,不干什么。柳阿娇朝他举举手里的喇嘛糕,我买来了您爱吃的东西。柳二似乎没听见她的话,目光依旧盯在她身上。柳阿娇心里一动,您是在这里等我吧?柳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掉转话题说,今儿玩得怎么样?柳阿娇随口说,不好,刚才在城外,官兵把一个拦截总督轿子的年轻人给砍死了。她两手捂在胸口上,还有些心有余悸,眼看着那人的头就掉下来,别提多惨了。柳二似乎还有所期待,继续朝下问道,还有呢,是不是还碰到了别的事?柳阿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被混混儿纠缠的事说出来了,幸亏那个李公子出来相救,要不,我今儿也被他们给害惨了。柳二又装模作样地说,哪个李公子救了你?柳阿娇说,就是东武门武馆里的李德淦呀,您平时和我提过他多次了,说他武功多么高强,人品多么优秀,今儿还真巧,居然就被他撞上了。
柳二放下心来,接过他的喇嘛糕,回身往屋里走去。这么说你和那个李公子认识了?他没话找话地说。也算是吧,柳阿娇眉飞色舞地说,那个李公子还真厉害,面对好几个混混儿,他一点都不怕,挥起拳头,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全打趴下了。爹,您说那些混混儿以后会不会找他的麻烦?柳二摇摇头说,不会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有那个小子在身边,你以后就不怕被别人欺负了。柳阿娇摇摇他的胳膊说,看爹说的,人家才刚认识他,哪里说过让他在身边,再说了,过后他是不是能认出我来,还说不定呢。柳二赶紧说,怎么说不定?你可以去找他呀。柳阿娇说,找他?找他干什么?柳二说,去谢谢他呀,人家救了你,你还能不天天惦记着?柳阿娇猛然想起来,对了,他的胳膊受伤了,我真得去看看他呢,不然,太对不住他了。柳二爽快地说,那你抽空就快去吧。柳阿娇要往自己屋里走,忽然意识到什么,爹,今天这事,您怎么好像知道似的?柳二急忙摇头,我……在家里,怎么会知道呢?正在这时,母亲蓝月从厨房里出来,揭发他说,谁说你在家里了?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才回来一会儿。柳二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我、我早就回来了。
柳阿娇也没多么在意他们的话,进到自己的闺房里,关上门板,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没有找到一点受伤害的痕迹。多亏了你呀,她在心里对李德淦说,你简直就像神人,从天而降。她有了些陶醉的感觉,把脸埋到镜子上,一边顾盼一边甜蜜地微笑。这天夜里,柳阿娇头一次没有睡好,眼前老是出现李德淦挥舞拳头的情景,就是闭上了眼睛,他的胳膊也晃来晃去,就和看皮影戏差不多。终于睡着了,却又做了一个与他有关的梦。在梦里,李德淦又和流氓搏斗起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她冲上去一看,他的胳膊像一截嫩藕一般折断了。她惊骇地叫喊一声,一下子醒来了。我要去看他。望着蒙胧发亮的窗纸,她在心里嘟囔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