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再说一下夫人的梦吧,马半仙又卖关子说,夫人为什么不断做这样的梦呢?阮若俱屏住了气息,是呀,为什么?马半仙指出说,因为这个地方一定在做着伤害毛驴的事儿,毛驴有冤屈,所以要朝夫人哭泣。阮若俱不解,为什么专向她诉说呢?马半仙说,因为她是毛驴的母亲。说着,他也不禁笑了一下。阮若俱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那就请半仙直言相告,这个地方在做着什么伤害驴子的事呢?马半仙也向前探出头说,屠宰、杀戮,大人可以派人去查一查,全县到底有多少人在干杀驴的事儿。阮若俱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半仙是说,应该把那些屠宰坊还有那些经营驴肉的店铺都关了?马半仙摊开手说,这就是大人往下该做的事了,当然你也可以不去查,不去关,只是……阮若俱接过话去,只是夫人还会做噩梦?马半仙睁大那只独眼,朝他看着说,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公子很快便会变得痴傻。阮若俱倒吸一口冷气,天哪,看来只有……马半仙摆摆手说,好了,大人交代给我的事都已经办完了,我该回去了。
阮若俱让高师爷取来十两银子,送到马半仙手里,然后让丁头送他出去。我该怎么办?望着马半仙离去的背影,他在心里问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高师爷走到他面前,试探着说,老爷,你觉得半仙的话说得有道理吗?阮若俱又把球踢给了他,你觉得呢?高师爷思量着说,依在下看,半仙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阮若俱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说得不对?这不是你出的主意吗?高师爷解释说,半仙的话说得的确是那么回事儿,可是,如果老爷按他说的去办,恐怕会惹出许多麻烦。阮若俱不解,什么麻烦?高师爷分析说,老爷你想,全县该有多少家屠宰毛驴的作坊?那些经营驴肉的店铺会更多,他们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您突然下令让它们关了,这不是要惹出麻烦来吗?阮若俱不屑地说,他们能怎么着?还想造反不成?高师爷摇摇头,这倒未必,但老爷最好不要仅仅为了一个怪人的胡话,而在这个地方留下不必要的骂名。阮若俱瞪着他说,既然你知道他说的是胡话,还要让我来听?高师爷有些语塞,我也是一时糊涂……
阮若俱忽然大笑起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高师爷,看来你还真不了解本县,亏你白跟了我那么多年。高师爷呆呆地看着他,吃不透他话里的意思。阮若俱来回走了几步,摇头晃脑地说,本县即使要查封那些屠宰店铺,也会找出一个充足的理由,让那些想要反对本县的人,也不得不按照我的意思去做。高师爷有些反应过来,随声附和说,能找到这样的理由当然好,可是……阮若俱打断他的话说,没什么可是,你就去做一下准备,抓紧为我起草告示吧。高师爷还在犹豫,老爷到底要我怎么写呢?阮若俱用手指点着他的头说,看来你白当这个师爷了。高师爷尴尬地咧咧嘴。你就这样写,阮若俱胸有成竹地说,为了发展正业,奖励农耕,从即日起,不许再行宰杀牲畜。高师爷明白过来,不仅也有些激动,原来是这样?奖励农耕好,看来这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往门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还要特别写明不杀毛驴的话吗?阮若俱点点头说,当然要写明了,我禁杀的不就是毛驴吗?高师爷刚走出去,他又把几个衙役叫进屋,命令他们说,给我马上去查一查,看看全县到底有多少家屠宰毛驴的作坊,还有那些经营驴肉的店铺,一家一家登记在册,不许漏掉一户。
三
他说,一连几天,黑蛋都带着几个伙计,偷偷地到乡下去收购驴皮。自从县衙署发布了禁止杀驴的通告后,县城里所有与驴有关的店铺如屠宰坊、售肉店和包子铺等,便都被关闭了,一两家顶风偷干的铺子也很快遭到查封,相关的人员被捉进衙门里,先是一顿暴打,随即便是数额不小的一笔罚银。人们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还好,十几家阿胶店铺没有被封,但存在库里的一些驴皮却被他们缴去,到李家来搜时,已经迷糊了许多年的李德祥似有所悟,懵懂着要去阻拦,被差役们打破了脑袋。没有了驴皮,阿胶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没有别的办法,李德淦只好把目光转到了乡下。乡下山高皇帝远,兴许还有人在悄悄地干。于是,黑蛋便带着人出去打探,但他们转悠了好几天,才收回来三两张驴皮,而且还不敢公开使用。眼看济世堂也要被迫关门歇业了。
一出城门,黑蛋就和几个人分开了,各自踏上通往四处的路途。他要去的地方是张青崖所在的村子。前些年,张青崖一直给济世堂供应驴皮,并发展了许多养毛驴的人家,可李德祥受伤后,济世堂支撑不下去了,张青崖才不得不转干别的活计,别人也不再饲养毛驴了。李德淦重开济世堂时,黑蛋找到张青崖,通过他总算搞到了一些驴皮,并一再动员他周围的人,让他们把毛驴重新饲养起来。经过这番周折,本来那些人的热情就不太高,又加之县衙署的通告,人们越发不热心这件事了。都怨我呀,李德淦愧疚地说,如果当初我不离开济世堂,我们就不会费这么多周折了。前两天,黑蛋已经找过张青崖一次,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驴皮搞到。张青崖尽管有些为难,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让他过几天再去。
多半晌午时,黑蛋就来到了村子里。他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和李德祥在这里拜会老驴爷的情景。是呀,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驴爷怕是早就变成了一抷黄土,李德祥也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中。一想到这里,黑蛋心里就充满了哀伤。来到张家后,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张青崖却不在家里,倒是核桃在等待着他。核桃就是当年那个光屁股的孩子,如今也是一个汉子了。张青崖家里十分凌乱,不像他前几天见过的样子。怎么回事?黑蛋不安地问核桃,出了什么事儿?核桃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反过来问他,你没遇到什么人吧?黑蛋摇摇头说,没有,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青崖到哪里去了?核桃镇定下来,关上门板,悲愤地对他说,青崖哥被他们抓走了。黑蛋大吃一惊,什么?
核桃告诉他,张青崖一心要弄到驴皮,但几家有联系的屠户怕冒风险,说什么也不干,他又到周围的村里做动员,也没有成功。实在没有办法了,为了兑现对黑蛋的许诺,他只好自己偷偷地动手。张青崖的脾气不好,在村里结下过仇人。现在他干这种违法的事,自然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很快就告到了衙门里。昨天上午,核桃说,几个衙役就到村子里来了,哪里也不去,径直到青崖哥家里来搜。在这之前,青崖哥也已经做了些准备,把几张驴皮都藏起来了,可那些驴肉驴骨却没地方藏,很快就被衙役们拿到了手里。他们不由分说,把青崖哥绑起来,就拉到县城里去了。黑蛋掉过头,朝着县城的方向看,青崖,他在心里说,你要吃苦了……
核桃在院角里掀开一个地窖口,弯着身子爬进去,不一会儿,便拖着几张驴皮出来了。黑蛋的泪水差点流下来,赶紧解开钱袋口,把双倍的银两递到他手里。核桃只留了一份的钱,把另一份又还给了他。掌柜的嘱咐过了,黑蛋解释说,你们冒险给济世堂供货,所以……核桃摇摇头说,青崖哥都被他们抓走了,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黑蛋还是把钱塞到他手里,并郑重地告诉他说,你放心吧,我回去告诉掌柜的,他一定设法救青崖出来的。核桃帮他把驴皮放到车厢里,又抱起一捆秫秸盖到上面,再次嘱咐他说,路上可能还会遇到他们,你千万要小心些。黑蛋拍拍他的肩说,你就放心吧。他告别了核桃,赶起马车上了路。
黑蛋没敢走官路,而是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县城的方向走,反正他对这一带熟悉得很,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把车赶回济世堂。但来到县城附近时,他还是不敢贸然进城,城门口的衙役查得甚严,稍不留意就会被他们看出破绽。黑蛋想了想,索性把车赶进一片小树林里,暂且休息一下,等天快黑时再进城去也不迟。树林里很安静,他仰倒在秫秸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天空,渐渐觉到了疲惫,便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黑蛋忽然醒过来,赶紧爬起身子。日头已经快要落山,树林里浮起了淡淡的雾霭。他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被推醒的。他猛地掉过身,一下子呆住了。两个衙役站在马车前,正托着下巴朝他笑呢。坏了,黑蛋在心里苦叫一声,看来还真被他们找到了。
官爷,黑蛋急忙跳下车,朝着他们讪笑,你们这是……一个衙役摇晃着头说,挺自在呀,一个人在树林里的马车上睡觉,是不是做美梦了?黑蛋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你是干什么的?另一个衙役打量着他说,为什么在这里睡觉?黑蛋张张嘴,急快地在心里想主意。是这样,他笑嘻嘻地说,我去亲戚家来着,回来的时候觉得累了,就在这里歇一会儿。头一个衙役不相信地说,累了?是马车拉着你呀,还是你拉着马车?黑蛋不知该怎么回答。第二个衙役盯住他说,你说走亲戚?亲戚家在哪里?黑蛋朝远处指了指,在……武家沟。第二个衙役继续问,什么亲戚?黑蛋脱口而出,舅舅家。不等他们再问,他就主动说下去,我舅舅叫武四平,我表弟叫武再兴,我还有个……头一个衙役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黑蛋试量着说,这么说,你们放我走了?第二个衙役撇撇嘴说,放你走?我们还没检查你的车呢。黑蛋暗自叫苦,看来这一关是躲不过去了。
两个衙役走近他车边,瞪大眼睛朝车厢里看,秫秸下面是什么?黑蛋心里怦怦跳起来,随即又灵机一动说,是我拣的马粪。第二个衙役不信,翻开秫秸让我们看看。黑蛋摊开手说,马粪有什么好看的?臭烘烘的,别熏了你们的鼻子。头一个衙役踹了他一脚,少废话,快翻开。黑蛋还是不动身子。就是打死我,他在心里说,我也不会自己翻开。不翻?第二个衙役眼珠一转说,里面肯定有鬼。头一个衙役接上说,你不翻我们给你翻。说着就抽出腰刀,用力插到秫秸里,随着往起一挑。完了,黑蛋闭了闭眼,这回说什么也逃不过去了。但他随即反应过来,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被他们发现了。说时迟那时快,他挥起马鞭,迅速拨开衙役的刀片,跟着朝马身上狠抽了一鞭。马匹立刻往前蹿去。两个衙役没加提防,车子一动,差点被撞倒在地,急忙退到一边去。趁他们慌乱的当口,黑蛋跳上马车,又接连朝马身上甩了几鞭。马匹甩开四蹄,朝树林外飞奔而去。
黑蛋不敢朝县城去,而是又把马车赶往另一个方向,一连穿过两个村子,直到将两个追赶的衙役甩掉,才放缓了行走的节奏。日头落下山去了,十几步之外的景物已经看不清了。黑蛋不敢再多滞留,不管怎么样,也要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去。快要来到城门时,他又紧张起来,巡查的衙役倒是容易甩开,可这两个守门的衙役该怎么对付呢?黑蛋停下马车,又想了一下,突然看见了路边的马粪,也又想起刚才对衙役说过的话,对,把这些马粪弄到秫秸上去,衙役们看见脏物,兴许就不仔细检查了。果然,马车来到城门口,守门的衙役一看秫秸上的马粪,就掉过了脸去。快走。还朝他呵斥。黑蛋真是想不到,进城居然这样容易。
回到店里时,其他几个到乡下去的伙计已早就回来了,一个个都空着手,脸上一副沮丧的样子。黑蛋把一天的遭遇讲给大家听,并说到张青崖被抓走的事。大家都惊诧地叫起来。李德淦的表情越发凝重,两眼望着远处的夜色,陷入到深沉的思索里。东家,黑蛋走过去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李德淦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也要把张青崖救出来。一个伙计说,可怎么救呢,弄不好还会把我们牵连进去。李德淦打断他的话说,即使我们受到牵连,也不能看着张青崖在里面受罪,他可是为了我们济世堂才违反杀驴禁令的。听他这样说,大家都不说什么了。李秀雅担心地说,七叔,这种时候我们该怎么去救呢?李德淦想了一下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只好用钱把他赎出来了,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法子,只是不知道那个知县吃不吃这一套?黑蛋笑了一下说,如果他不吃这一套,那天下可就没人肯吃了。
吃过晚饭后,黑蛋就来到了老东家屋里。自从李德祥脑子出了问题,他每天夜里都到他这里来看一看,尽管知道和他说不成话,但仅仅是陪他坐一会儿,才觉得心里平安,不然就会睡不踏实,这已经让他养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巧贞给他倒了一杯茶,就进到里屋去了。李德祥坐在椅子里,低着脑袋打瞌睡。黑蛋坐在另一边的凳子上,默默地喝着茶,时不时扭头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他头上的纱布上,不禁在心里叹息一声,这的确是个不幸的人,许多年前就被强盗打坏了脑子,现在又让官差打破一次,灾难为什么总和他过不去呢?难道他为济世堂做出的牺牲还少吗?夜渐渐深了,李德祥的脑袋越低越沉,身子也不住地往前倾。黑蛋怕他栽到地下,赶紧过去扶他一把。李德祥睁开眼睛,用含义不明的目光看着他。黑蛋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自己。
黑蛋回到自己屋里,躺到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闭眼。他想着这些年来济世堂所遭遇的挫折和风雨,心里也像处在激烈的水浪中一般翻涌不止。是呀,经过了几番生死劫难,在李德淦的苦心经营下,济世堂重新兴旺起来,不仅救治了无以计数患者的性命,也使自身的生意迅速壮大,如果这般发展下去,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能把店铺开到其他地方去,让更多历尽苦难的人受到益处。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却被这个新来狗官的一纸荒唐命令给打断了,李家大办民族实业的美好愿望很快就要破灭,作为这件事情的见证者,谁不心急如焚身疼如割呢?黑蛋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济世堂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吗?阿胶制造不出来,先前订给客户们的货不能兑现,已经让店铺失去了信誉,更不要说明年春天往安国药材市场发货了,失去了这样一些机会,济世堂还有多少折腾的余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