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爷等人先在院落里找了一圈,没有看到阮小驴的影子,又赶紧去通知丁头,让他带衙役们到街上去找。李秀雅不敢待在府里,也跟着衙役们上了街去。雨水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丁头对她说,少夫人,你回去吧,有我们去找就行了。李秀雅在一棵树下停住脚,看着衙役们消失在街两边的雨雾中。少爷——远处想起衙役们的喊声,你在哪里——李秀雅没有往回走,找不到阮小驴,她哪里敢回府里去呢?由于身上穿的衣服少,加之雨水的浇淋,她忽然觉到了寒冷,便顺着树干出溜到地下,用两手交错着抱住肩头。天很快黑下来,雨水也又落得更急了。那几个衙役没有找到阮小驴,都顺着原路跑回来。少夫人,丁头朝她禀报说,各条街道都找遍了,没有看见少爷的影子。李秀雅似乎还不甘心,蹲在树下没有动弹。丁头帮她分析说,少爷好天都不轻易上街,这大雨天他又怎么会跑出来呢?李秀雅听他说得有理,才慢慢站起来。他们回到衙府门口,还离着十几步远,李秀雅就听到院落里传出凄厉的哭声,我的儿子……是夫人的声音。李秀雅觉得奇怪,阮小驴还没有找到,夫人怎么就哭上了?而且还哭得那么猛烈,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一阵急雨落到身上,她突然打了个寒战。
李秀雅忐忑地穿过院落,刚刚走上门台阶,就看见门口黑影一闪,夫人像一头怪物朝她扑来。她没有怎么提防,一下子被夫人扑倒在地上。你这个挨千刀的小妖精,夫人一边叫骂一边在她身上撕扯,你还我的儿子来。人们愣了一下,才围上去,使劲把夫人拉开。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夫人跺着脚说,你把我的儿子害死了。李秀雅镇定了一下,才慢慢明白过来,什么?害死了……少爷找到了?高师爷在一边悄声说,是呀,找是找到了,可是少爷却……他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了。李秀雅刚爬起来,脚下一趔趄,又坐倒在地下。过了一会儿,她才从人们的议论声里弄明白,原来在他们出去寻找阮小驴的时候,高师爷去上茅厕,无意中看到一个黑黑的身子泡在脏水中,翻过来一看,竟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阮小驴。夫人听到自己的儿子淹死在茅厕里,悲伤之余,一下子便怨恨上了他的妻子李秀雅。都是你,夫人悲愤交加地叫喊,不好好看住你的男人,却把他给害死了,老娘和你没完。说着,挣脱人们的阻拦,又朝李秀雅扑来。
不管怎么说,阮小驴都在这个看起来平常的雨天里死去了。李秀雅想不明白,阮小驴尽管呆傻得厉害,但还不至于上不了茅厕吧,怎么就会在粪坑里淹死了呢?对于阮小驴的死去,李秀雅不知道是觉得悲伤,还是感到轻松。在她嫁到阮家一年多的日子里,虽说她没少遭到阮若俱两口子的打骂,但阮小驴却没有给过她气受,这个痴呆之人看来是真的喜欢她,总是一天到晚跟在她身后,嘴里哼哼唧唧地念叨,我要看你,我要看你……可除了做这番表白之外,他又不会再做其他的事情了,当然,对这个她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喜欢的人,又期待他做什么呢?也许自从下决心嫁到阮家来那天起,她就没有期待他能对自己怎么样,为了济世堂阿胶店,她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大好青春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的是,她会这么早就开始了守寡,在以后遥遥无期的漫长日子里,一个人独守青灯,在冷屋寒窗下打熬一个个无趣且无聊的日子了。
阮小驴的死去,却让李家的人松了一口气。这天李秀雅回娘家,巧贞向她提出说,反正也没小驴那么个人了,以后你就不要再回阮家去了。李秀雅惊讶地张大嘴,娘,这怎么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阮家的人呀。巧贞叹口气说,真是个实心闺女,莫非你还没有在阮家待够?李德淦也抢上来说,回来吧,我就不信李家还养不起你了?李秀雅摇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我既然已经嫁给了……李德淦打断她的话说,可你嫁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了,要守寡不是也可以回娘家来守吗?翠姑推他一下,又转向李秀雅说,别怪你叔话说得难听,他也是觉得你待在阮家,心里……李秀雅摇摇头,安慰她们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可我不能回来,如果阮家不高兴了,怕是还会拿济世堂……李德淦沉痛地说,可你这样在那里受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李秀雅脸上勉强浮起笑容,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没关系,时间长了,什么都慢慢适应了。巧贞抹把眼泪,担忧地警告她说,以后你的日子会更加难过的……
李家的忧虑不无道理,就说在阮小驴被淹死这件事上,李秀雅就没有在阮家脱净干系,丧心病狂的夫人不怪罪自己的痴傻儿子,却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她身上。你为什么不一步不落地看住他,夫人蛮横无理地说,别是你诚心要害死我儿子吧?每次说到这里,她都会挥起笤帚,不由分说往她身上打。倒是阮若俱还明白些事理,有时站出来替她分辩一句,行了,驴儿是自己不慎……这事也怨不得她。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夫人就把愤怒的目光转向他,看你一心一意替她讲情,莫不是你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了?阮若俱讨了个没趣,也许心里真的有鬼,赶紧赔起笑脸,打着哈哈说,看夫人说的,我怎么会有这种心思。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你有没有这种心思,老娘心里也不是一点数没有。阮若俱有些撑不住了,急忙摆摆手,讪讪地退到一边去。谅你也没这个胆子,夫人朝他瞪一眼,又把发红的目光转到她身上,还有你这个小骚货,不要以为没有了男人你就自由了,给老娘我小心着点,敢勾搭那个老东西,看我不撕烂你的脸。
也许夫人真的看出了什么端倪,李秀雅逐渐感觉到,自从阮小驴死去后,那个装模作样的阮若俱果然对她改变了态度,先前还有意端着架子,时不时地念叨几句三纲五常,和她保持着某种距离,现在却摆出随便的架势,隔三差五地和她说几句笑话,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当然,当着夫人的面他还不敢这样做,一旦周围没有了其他人,他便主动和她套起近乎来。这越发让李秀雅觉得,阮若俱的心里有鬼,也便提高了对他的警惕。看到她没有什么表示,阮若俱越发得寸进尺,这天趁夫人外出的机会,竟然悄悄地进到她屋里来。这时,李秀雅正在窗下看一本书,也许看得太过专注了,当她意识到有人进屋来时,阮若俱已经站到了她面前。你……李秀雅一下子站起来。阮若俱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故作坦然地笑了一下,便在一把椅子里坐下了。怎么样?他拉着长腔说,这一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李秀雅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把书合在胸前,随时做出往屋外逃的架势。
看她警惕的样子,阮若俱有些尴尬。不用怕,我只是来过问一下你的生活。说到这里,连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小驴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也没有来得及关心你。李秀雅不动声色地说,我很好,谢谢公爹了。听到“公爹”二字,阮若俱有些不自在,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李秀雅以为他要出去了,朝一边闪开身,给他腾出往外走的路。阮若俱不甘心就这么出去,又猛地转过身来。有什么困难吗?他上下打量着她,有什么难处就对我说。没用往下想,李秀雅就果断地摇摇头,没有,谢谢公爹了。阮若俱有些失望,吧嗒吧嗒嘴又说,其实我是非常关心你的,在我心目中,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听了他的话,李秀雅身上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也不禁有些发红。阮若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依旧硬着头皮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吃亏的。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含着某种期待。李秀雅却低下头,依旧淡淡地说,谢谢公爹。阮若俱还要再说下去,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夫人的声音,他不敢再待下去,急急忙忙朝门外跑去。李秀雅使劲关上门板,长长地呼出口气。
尽管遭到了李秀雅的冷遇,但鬼迷心窍的阮若俱却不甘心失败,依旧变着花样打她的主意。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李秀雅从梦中醒来,听见窗外传来隐约的喘息声,似乎有人在外面活动。开始她以为是小偷光顾,吓得不行,爬起身来,怯怯地朝窗外看。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他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在窗下游动,还不时地靠到墙上,攀住窗棂,使劲朝屋里张望。由于屋里没有亮光,他什么也看不到,倒是李秀雅看清了他。原来不是什么小偷,而是那个居心叵测的阮若俱。这个淫贼,李秀雅愤怒地在心里说,居然做出这种下等勾当。她意识到,不能不教训他一下了,不然他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呢。李秀雅想了一下,悄没声息地下了床,从门后端起洗脸盆,走回到窗前,举起来,将盆里的水狠狠泼到窗外去。阮若俱没有提防,一盆水都浇到了他身上。我的娘……他闷叫一声,掉头就往回跑去。李秀雅捂住嘴,差点笑出声来。
李秀雅没有想到,阮若俱抖着一身水跑回屋去,也又被他的醋坛子夫人抓住了口实。夫人没有怎么样她的不正经丈夫,却把火气发到了无辜的李秀雅身上。天还不亮,她就在窗外蛮不讲理地骂上了,这个院子里出了个骚狐狸精,三更半夜勾搭老男人。高师爷在自己的屋内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出来劝说。阮若俱脸上挂不住了,硬着头皮走出屋来。别叫了,他哀求夫人说,是我夜里上茅厕,不慎弄湿了身子。夫人不客气地揭发他说,上茅厕你头上怎么有水?莫非你用脑袋撒尿不成?阮若俱涨红了脸,只好又羞愧地缩回头去。我早就看出那个骚狐狸不干净了,夫人跳着脚说,有本事你给我出来,光天化日下看看你是怎么勾搭男人的。李秀雅不敢招惹这个老泼妇,只好忍气吞声地待在屋内,默默吞咽着汹涌的泪水。等着吧,夫人不依不饶地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收拾你。
夫人果然没有放过她,不久后的一天,就借故她打碎了一只碗,大发雷霆,让她跪在地上,用笤帚狠狠地往她身上打。阮若俱不识趣地替她求情说,那不过是普通的一只碗,至于这样惩罚他吗?夫人蛮横地反驳他说,什么普通的碗?那是我娘家花二十两银子买来陪送我的宝碗。听她这样胡说八道,李秀雅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她的笤帚,站起来就朝屋外走去。反了你了,夫人恼羞成怒,一边颠着小脚追赶,一边招呼看热闹的衙役说,给我把她押回来,我要好好地教训她。衙役们看看阮若俱,犹豫着不动身子。夫人干脆在院子里躺倒了身子,踢蹬着两腿号哭起来。阮若俱看不下去了,无奈地叹口气,朝衙役们招招手说,按夫人的意思去做吧。衙役们这才行动起来,上前拦住李秀雅,连拉带扯地把她关进了屋内。少夫人,丁头悄声朝她解释说,你就忍一忍吧,俗话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听了他的话,李秀雅再也忍不住,两手捧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是呀,也许丁头说得对,自己虽然嫁到了阮家,但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阮家人呀。
阮家把李秀雅关了好几天,经过高师爷等人的求情,才被从屋里放出来。一离开那间冷冰冰的黑屋,李秀雅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朝院门外走去,她要告别这个黑暗龌龊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去。走吧,夫人站在门台石上,冷冷地看着她说,走了你就再也别回来了,等哪天济世堂再开不了门了,你也休想再来向老娘求情。听了她这句阴森恐怖的话,李秀雅一下子停住了脚,是呀,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阮若俱两口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再让济世堂倒闭,到那时,不仅李家的阿胶生意要走上绝路,自己这一年做出的努力也要付诸东流了。没有经过过多的考虑,李秀雅就重新走回来,既然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牺牲,还怕再继续付出一些吗?也许就从这一天起,李秀雅做出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贸然离开阮家的决定。你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她告诫自己说,就像一支早就射出去的箭,哪里还会有往回飞来的道理?
此后许多年的无数个日子,李秀雅都像一个真正的人质一样待在阮府内,并一心一意把自己做成一个标准的阮家人,心无旁骛,静如止水,一任季节更迭,岁月飞逝,让时间的流水洗去脸上的年华,给头顶披上无尽的白雪。有时面对镜子时,她会为里面那个陌生的老妇感到吃惊。你是谁?她在心里问自己,你要到哪里去?恍惚间,她在镜子里看到了父亲,那个似乎天生就一头白发的老疯子。疯了,她听到自己念叨说,你们都疯了……有时候,她又觉得整张镜子就是一块硕大的阿胶,而里面那个不断老去的人就是那个不知被什么人刻在里面的人形。挂上去,她又听见自己说,把这块招牌挂上去,济世堂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