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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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献宝(5)

这一次,李继焕没有再轻易放过他,等他一进店门,就挥起拐杖,使劲打在他的腿上。李德丰没有提防,身子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李绘远不愿看到这个场面,走过柜台,想从后门里走出去。正好李德淦进来,和他撞了个满怀。李德淦就势拉住他,两个人又回到了店堂里。你这个叛徒,李继焕用拐杖点着李德丰的头说,竟然去和外国人勾勾搭搭,做背叛祖宗的事,我看你是昏脑子了。在李绘远的记忆里,这或许是祖父头一次杖击父亲,祖母活着时,父亲一直受到她的庇护,而祖父又在她手里有短,所以始终无法真正管教父亲,祖父心里有气,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当然要好好爆发一下了。这一次父亲也确实做得不对,不仅让仇家嘲笑了一番,而且也给济世堂造成了不利的影响,而在祖父眼里,济世堂的名誉比他的老命都重要,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了。李德丰第一次跪在父亲面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到李德淦进来,越发有些撑不住面子,一副要恼又不敢恼的尴尬样子。李德淦不想让他过分难堪,急忙走过去,把李继焕的拐杖压下去,好了叔叔,说几句就行了。又转向李德丰,把他从地下拉起来,得丰哥你也是,多给叔叔说几句软话不就得了。李绘远站在一边,尽管觉到李德淦这是和稀泥,但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化解他们之间的分歧。

李德丰没有留下来吃饭,就悻悻地回乡下去了。天气正在发生变化,乌云一团团地从南方涌上来,不多久就罩到了头顶上,风也刮起来,而且带着一股夏日里不多见的凉意。李绘远想着他后背上的疖子,本打算让坐堂的医生给他治一治。可李德丰的拗劲上来了。不治,他赌气地说,让它烂在我身上算了。说着,就去套马车。李德淦要去阻拦他,总得吃了饭再走呀。李德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早就吃饱了,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了。李继焕的气也没消下去,便拒绝跟他一起回家。李德丰只好一个人上路了。李绘远从店里取了些药,奔跑着去追他。但李德丰走得很快,等他追出门来,马车已经从街道上消失了。李绘远仰起头,望着渐渐变黑的天空,在心里嘟囔着说,他怕是要在路上淋雨了。

他说,崇恩一接到皇上的密令,天就开始下雨,本以为几天后天会放晴,等那时再去东阿,也耽误不了皇上交办的事情。但一连五天过去了,雨还没有歇住,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崇恩有些撑不住劲了,决定冒雨前往东阿。皇上在密令中专门告诫他,不可派差,一定要他亲自赴办。看来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只能去跑这一趟了。但在如何去的问题上,他还是颇费了一番脑筋。对东阿那个地方,他一点都不陌生,从去年年初,他就在鲁西一带和北伐军作战。洪秀全在南京站稳脚跟后,派出林凤祥、李开芳率队北伐,给京城带来了严重威胁。皇上责命崇恩和僧格林沁等人剿匪,几乎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经过一年多的围剿,才终于把北伐军消灭在东阿附近,期间因为战事不利,原山东巡抚张亮基被革职查办,崇恩才有幸接替了他的职务,成了山东地盘上的蛇头。尽管这里是他发迹的地方,但也让他放不下心来,总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出什么事似的。所以这次去东阿,经过一番思量,崇恩还是决定放弃公开出行,改为微服私访。但快要出城门时,他又命令抚标左营派出一百名马兵,远远地跟在后面,以防发生不测。

崇恩只带了两个随从,包括一个贴身侍卫和一个仆佣。贴身侍卫身怀绝技,功夫超群,且熟悉地方上的事务,有一定的江湖经历,又长期跟随他,有他保驾护航,即使出现什么事,也能应付一气;仆佣也是自己的家臣,忠实可靠,办事利落,一应生活琐事都能打理,而且懂得规矩,从不多言多语,有他在身边,起码没有冻饿之虞。主仆三人乘坐一辆马车,冒雨出了济南西城门,驶上通往东阿的官路。旷野里一片水雾,地下泥泞不堪,马车走得格外艰难。仆佣坐在车辕上,不时地朝马屁股挥一下鞭子。侍卫则站在车后尾,两臂抱在胸前,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崇恩坐在车棚里,心情不免有些郁闷,往日出行时,他都是让一班人马前呼后拥地跟随在身边,前有皂隶鸣锣开道,后有兵卒持枪护卫,场面宏大,气势威武,让他也能摆一摆正二品官员的架势。现在倒好,居然缩在这个狭小的车棚里,悄无声息地到一个地方去,他真有些难以适应。随着车子的颠簸,崇恩慢慢打起盹来。他好像看见一个长毛从门里爬进来,挥起一把鬼头大刀,直朝着他面门上砍来。他叫喊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天快黑时,他们才来到长清县。进了城门,仆佣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目光看他一眼。崇恩明白,仆佣是问他要不要去县衙。他摇摇头,转对侍卫说,还是找一家客栈住下吧。侍卫答应了一声,便把马车引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崇恩不放心地问他,没问题吧?侍卫满有把握地说,老爷就放心吧。进了客店,店主把马车卸了,然后领他们到厅堂里去吃饭。饭是家常菜,没什么滋味。崇恩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没有了食欲。吃过了饭,他们进到客房里休息,仆佣打来一盆冷热适中的水,亲自给他洗了脚。房间内是个大通铺,侍卫让他睡在中间,自己和仆佣躺在两边。崇恩想尽快睡着,但很快便感到身子发痒,知道是粘上了炕席上的虱虫。这样一来,他越发闭不上眼了。看他睡不着,侍卫和仆佣也不敢闭眼。老爷,侍卫试量着说,我们是不是不该住在这里?崇恩摆摆手说,算了,还是以安全为重。熬到下半夜时,他们才勉强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崇恩就醒来了,把头探出窗外一看,雨水还在不住地下,一点停歇的迹象也没有。突然,他在门楼下看见了店主。店主坐在一把椅子里,正歪着头打瞌睡。崇恩不免感到奇怪,他怎么睡在那个地方?侍卫凑上来,悄声对他说,老爷,他在给我们站岗呢。崇恩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三个人下到厅堂里,又吃了一顿无味的早饭。这时,店主也把马车套好,亲自牵到门口来。崇恩这才注意打量他一下,见他红肿着眼睛,不禁伸出手,在他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店主急忙低下头去说,老爷走好。马车驶出客店,出了城门,又走上了西去的官路。但才行了十几里路的样子,后面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侍卫急忙直起身,右手悄悄按住腰间的刀柄。崇恩也听见了动静,撩开窗帘往后看。透过弥漫的雨雾,他看见两匹军马疾快地跟上来,渐渐逼近了他们的马车。怎么回事?他紧张地发问。侍卫回过头来说,老爷,是我们的人。崇恩这才放下了心,并让仆佣把车停下。

两匹快马来到马车前,刚刚收住蹄脚,两个兵卒就滚鞍下马。启禀大人,他们喘吁吁地说,济宁州河道总督传来飞递快报,黄河大水暴涨,已于昨日在河南铜瓦厢决口,大水淹没了曹州府、济宁府等地,正在向张秋运河方向流去。崇恩大惊失色,啊——在心里说,怪不得我觉得要出事。他一边朝车棚外爬,一边随口问道,那东阿县呢?那两个兵卒互相看看说,这时候东阿怕是已经……崇恩脚下不稳,差点坐倒在地下。侍卫急忙扶住他。仆佣取出一把伞,罩在他头上。侍卫看着他说,大人,那我们还去东阿吗?崇恩镇定下来,急快地想了一下,随即作出决定,去,而且要快。侍卫提醒他说,如果大水淹了东阿,我们现在赶去,不是有危险吗?听他这样说,几个人都呆呆地看他。危险也要去,崇恩咬咬牙说,到了抗洪救灾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到前方去呢?同时他在心里说,你们哪里知道,如果我拿不到阿胶,这个巡抚的位子就坐不住了。

崇恩命令一个兵卒速去济宁州,通报河道总督,所有河标兵一律到灾区前线抗洪,如有违命怠慢者,严惩不贷;命令另一个兵卒通知后面的左营马兵,加快速度赶往东阿。两个兵卒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雨雾中。仆佣提醒他说,我们怎么去东阿?马车太慢了。崇恩打起眼罩,朝前方张望几眼说,前面不远应该有个驿站,我们到那里去换马吧。半个时辰过后,他们的马车赶到了驿站。值班的小吏以为他们是普通的赶路人,不让他们进院里去。侍卫亮出腰牌,小吏才半信半疑地放他们进去。驿丞也迎出来,同样对他们的身份抱怀疑态度。侍卫懒得跟他说了,径直走进马厩,去牵那几匹随时待发的驿马。看他如此蛮横,驿丞也不敢说什么了,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填了一下连排单,便放他们离开驿站。仆佣把马车赶进库房,又找出三套雨具,嘱咐驿丞说,给我好好照应着马车。三个人爬上马背,一溜烟地驰上路去。

天快黑时,他们终于抵达了东阿县界。一从山丘间走出来,崇恩便看见一条宽阔的黄龙从南方爬过来,在前面的平原地带浩浩荡荡地漫延开去。天哪,他在心里说,东阿已经被黄水占领了。他停住马,左右巡视了一圈,才突然明白过来,黄水是在沿着大清河的河道流淌。在他的记忆里,大清河原是一条狭窄的河流,最宽处不过五六丈,而且水势低缓,水质清澈,像一个善良的女人一样安静秀丽,哪是现在这个样子,水流浩大,狰狞咆哮,并且漫溢出河床,在西边的地势平缓处四下流淌,奔腾不息,一副要吞噬一切的可怕样子。崇恩倒吸一口凉气,马匹也被惊得一阵乱晃,差点将他掀到地下。水中时起时伏漂着不少黑黑的东西,其中有木料,有乱草,居然也有整棵的树木,还有僵直不动的猪羊尸体。好在东阿县城在山脚下,相对平原地带要高出一些,黄水暂时没有淹没到那里。崇恩镇定下来,带领侍卫和仆佣,沿着滑溜溜的石头路,拐过两个山包,慢慢朝城门口走去。一路上,只要是稍高的地面,便聚集着一些避难的人,一个个龟缩着身子,脸面肮脏,目光呆痴,看起来就像半死过去一样。离他们不远的树枝上,栖居着一些蛇鼠一类的动物,也一个个静止不动,像是树上结出的果实。

越是接近城门口,避难的人越多,几乎快要占满了所有的空地。崇恩不得不下了马,从人缝里侧着身子往前走。走到人群中间,他看见一排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面是十几个赈灾的摊位,其中一个较大的摊位前人群尤其拥挤。崇恩停住脚,把马缰交到仆佣手里,挤到这个摊位前面去看。侍卫不放心地伴在他侧边,不时地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来到摊位前,崇恩看见一口大铁锅,里面熬煮着黏稠的米饭,一个脸上沾有锅灰的女人正在烧火,锅后站着两个男人,一人执一把铁勺,把锅里的米饭舀到一只只碗里。锅边是几张矮桌子,上面摆满了若干只瓷碗,每只碗里都舀满了米饭。饥饿的人拥上去,捧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吞到肚里去。空碗刚放到矮桌上,立刻又被舀满了。崇恩捧起一只碗,借着傍晚的微光朝里看,米饭不算稀,放到鼻子前,也闻到一股浓郁的米香。好米。他在心里说。这时候,他真的感到了饥饿,真想把这碗米饭喝下去。但他随即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咽口唾沫,又把碗放下了。执饭勺的中年人注意地看他,老乡,怎么不喝?崇恩看了他一眼,敷衍地说,让他们先喝。掉头便往外走去。走出了人群,他突然觉到自己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实在是非常绝妙。是呀,让灾民们先喝,不正表现出他这个巡抚大员高风亮节的品格吗?

崇恩又看了其他几家赈灾的摊位,才走进城门,朝县衙署走去。城里还没有进水,但雨还在下,路面上也是一片泥泞。街两边同样聚满了人。天已经黑下来,街道上黑影憧憧,哀声阵阵,真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样子。崇恩身子发抖,走得便有些吃力。侍卫把他交给仆佣搀扶,自己先急快地朝衙署里赶去。吸过一袋烟的工夫过后,侍卫领着知县匆匆跑来了。对这个县的知县,崇恩还有些印象,好像叫什么胡德海,几个月前,他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他,送去了两幅珍贵的字画。当时他就在心里说,这个胡知县也不简单呢,居然这么快就知道自己有收藏字画的爱好了。胡德海踩着泥水跑过来,一照他的面,就要朝地下跪。崇恩摆摆手,不让他出声。胡德海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回过身去朝后招手。一顶轿子飞快地抬上来,停在他们面前。胡德海亲自把崇恩搀进去,撤出身来,示意轿夫们快把轿子抬走。

直到进了县衙署,崇恩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胡德海让人给他们换过了干净衣服,安置在厅堂里坐下,点亮灯盏,再把刚刚沏开的茶水端上去。下官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他按照惯例又要下跪。崇恩再次摆摆手说,免了吧,洪水滔天之时,我们也就不来这一套了。胡德海还是弯着腰说,谢大人。崇恩坐住了身子,心绪也平复下来,想到城门口那些赈灾的摊位,不禁感叹地说,胡知县,你的赈灾事务做得好呀。听他这样说,胡德海有些发愣,这个……崇恩指明说,我看过了,米是新的,也熬得黏稠,不瞒你说,连我都想喝一碗呢。胡德海嚅嗫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如此看来,崇恩敬佩地说,胡知县实在是行动迅捷,赈灾有功呀。胡德海终于坐不住了,身子朝前一倾,就要从座位上往下出溜。

站在一边察言观色的师爷急忙插话说,大人所言极是,大水一来,我们老爷就不顾危险,亲赴灾区查看,先妥善安置了部分灾民,随即又搭建赈灾棚庐,向逃难的灾民发放衣食。听他这样说,胡德海又慌忙坐住了身子。崇恩看着他们二人的表现,似乎悟到了什么,不禁反问他说,胡知县,是这样吗?胡德海结结巴巴地说,是……这个,当然。师爷又接过话去,老爷在外面跑了一天,也是刚刚回到府里,午饭还没来得及吃呢。说到吃饭的事,崇恩不想再问什么了,也顺着师爷的话说,是呀,我们急着朝东阿赶路,午饭也没怎么吃过呢。胡德海抬起头来,哎呀,大人居然也……转向师爷说,告诉大师傅,抓紧安排膳食,尽量多备几个菜,我要代表东阿受难的百姓,给大人好好地接风洗尘。师爷急忙走出去。胡德海擦擦脸上的汗,神色也渐渐坦然下来,再次谄媚地说,大人这么快就不顾安危,亲临灾区视察,给本县送来了温暖,实在令我等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