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海把李德淦带进县衙署后,关进了一间闲置的空房内。李老板,胡德海假惺惺地说,委屈你了,巡抚大人有令,在你没有想好以前,你还不能回家去。李德淦知道,他们这是把自己软禁起来了。一个衙役搬了张条凳,坐在门外看守着他。空房十分简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张木床,墙角里蛛网密布,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湿漉漉的霉味。接连几天的忙碌,李德淦实在疲惫得不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胡德海倒还守信用,果然没怎么为难他,吃饭时由一个衙役把饭送来,还给他捎来了一壶酒。李德淦只是吃了饭,没动酒壶一下。吃过饭后,外面的雨水歇住了。李德淦想到院子里去走走,但看守他的衙役不允许。李老板海涵,衙役不好意思地说,大人有令,您不能随便出去。李德淦不满地说,我出去上趟厕所还不行吗?衙役想了想说,行是行,可我得跟着您。李德淦去上厕所,衙役果然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李德淦这才切实地感到,自己实实在在是失去了自由……
天傍黑时,翠姑领着孩子看他来了,还专门带来了他爱吃的饭菜。李德淦笑笑说,胡大人把我请到这里来,还能不管我饭吃?正说着,衙役果然把饭送来了。但翠姑还是把自己带来的饭端给他。你们把饭带回去吧,李德淦朝空着的床上看一眼说,只是晚上得给我送床被子来。听他这样说,翠姑又难受了一阵子,赶紧安排儿子回家去拿被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行?翠姑流着泪说,要不就答应了他们吧?李德淦摇摇头说,不行,老祖宗有言在先,我们不能把阿胶送给他们满人。翠姑焦急地说,可不答应他们,你又怎么出得去呢?李德淦望着屋外说,拖一时是一时吧。他吃完了饭,儿子也把被子拿来了。
翠姑领着孩子刚走,李秀雅又走了进来。李德淦有些埋怨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李秀雅解释说,我和婶子一起来的,他们嫌人多,没让我进来。没等他说话,她又提出说,七叔,事到如今,是不是……不等她说完,李德淦就知道她的意思了。你怎么也这样说?他不解地说,我们把济世堂开到现在,是多么不容易呀……望着她头上的白发,他心里又一阵隐隐的发痛。可是,李秀雅摇着头说,你出不去,济世堂不是照样开不下去吗?李德淦反驳她说,谁说开不下去?绘远什么都学会了,离了我兴许更好!李秀雅痛苦地说,他们、他们已经把店铺封了。李德淦大吃一惊,一下子站起来,什么?李秀雅说,胡大人说,如果你不答应,济世堂就再也别想开张了。李德淦身子一软,又坐回到椅子里,天哪,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胡德海,他在心里说,你这一招可真毒呀。
这天夜里,李德淦再也没有睡着。他大瞪着两眼,一边在黑暗中看着屋顶,一边在心里想着自己一家人的遭遇。苍天啊,他一遍遍地叨念着说,你为什么让我们李家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难?你到底想让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头?望着渐渐殷红的天空,他疲倦的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衙役送来了早饭,李德淦也没有起来吃。天空总算晴朗了,新鲜的日光从门口照进来。但李德淦的心情却依旧阴霾低沉,乌云涌动,一丝清爽的感觉也找不到。
半个时辰过后,李继焕拄着拐杖进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知县胡德海。李继焕什么也没有说,坐在那把椅子里朝四处打量。胡德海随着他的目光在屋内看一圈,有些歉意地说,回家去吧,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李德淦以为没听清他的话,有些莫名地看他。胡德海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说,没错,李老板,你可以回去了。他还在迟疑,李继焕已经站起来,点着拐杖朝门口走去。怎么回事?李德淦在心里说,他怎么放我回家了?他突然回过神来,别是李继焕和胡德海达成了什么协议吧?想到这里,他刚刚抬起的脚又一下子收回来。胡德海看出了他的心思,轻松地笑了笑说,是的,李老先生已经代表济世堂,答应了巡抚大人的条件,不日就要……李德淦差点跳起来,什么?他转向李继焕,这是真的?李继焕掉回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店铺都让他们查封了,你还有什么办法?李德淦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了一下,那也不能把我们的阿胶……他回过头,直看着门外的远处说,去送给他们……
胡德海走过来,不解地摇着头说,李老板,我真是不明白,其实这真的是一件大好事,许多人会求之不得呢,你为什么不愿意?李德淦打断他的话说,你让那些求之不得的人去好了。胡德海摊开两手说,不行呀,谁让你们济世堂的阿胶货真价实呢?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敢给他们呢。李德淦愤怒地瞪着他,你们简直欺人太甚。胡德海叹息着说,难以理解,真是难以理解。李德淦伸出手指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说得对,像你这样有奶就是娘的昏官,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们心中的苦楚。胡德海呆怔了一下,也恼怒起来,放肆,要不是看在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放过你。听他这样说,李继焕急忙说,好了,我们走吧。李德淦坐在了椅子里,我不走,你们就在这里把我囚死吧。胡德海朝门口的几个衙役招招手,自己便率先走了出去。那几个衙役走上来,一起拖住李德淦,奋力将他往屋外扯拽。放开我,李德淦使劲挣扎,我不出去……
李德淦是被他们捆绑着回到家去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李继焕一遍遍朝他解释,如果我们不走这一步,那济世堂就真要走到头了。看他还不服气,李秀雅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七叔,她哭泣着说,这是我们和爷爷一起商量的,要埋怨你就埋怨我吧。一见她这样,李德淦的心肠一下子软下来。老天,他在心里哀叹,我对济世堂真的是……就在这一刻,曾经怀有的对济世堂的怨恨,又像决口的河水一般涌满了心间。但这只是一霎间的感受,随即便是极度的委屈浮上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手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
既然已经和官府达成了协议,李德淦别无他路好走,只能冒险把阿胶送往京城去。李秀雅和李绘远精选了二十盒阿胶,在崇恩的亲自监督下,被衙役们封在一个牛皮袋子里,并由胡德海盖上县衙署的大印。第二天,就是李德淦跟随胡德海进京的日子。听到消息,巧贞也领着儿子李绘昶从乡下赶来了。自从李德祥去世以后,巧贞就带着儿子回到了李家庄。李德淦记着他们一家对济世堂的贡献,特意在店铺里给他们留了股份,包括嫁到阮家去的李秀雅,也被他悄悄留了一份,只是她们本人都不知道。兄弟,巧贞担忧地说,你可要处处留心,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李德淦郑重地对她说,嫂子敬请放心,就是单单为了我们的阿胶,我也不会有丝毫马虎的。
这天夜里,李德淦把李绘远和李绘昶兄弟二人叫到正屋里,叫到供奉着药祖神农氏的牌位前,当着老族长李继焕的面,从怀里掏出那叠阿胶秘方,双手恭敬地捧着,送到李绘远的手里。这时候,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堂兄李德祥以及堂嫂穆巧贞向自己递交秘方的情景……一时间,他的泪水不禁涌出来。绘远、绘昶,他呜咽着说,这是我们祖上保存了无数辈子的宝物,现在,我把它们交到你们兄弟二人手里,望你们在我离去后,一如既往地做好我们的阿胶,把济世堂好好地开下去,让我们先人创造的这份宝物永远流传下去,让它惠及世人,为我们的国家出力。李绘远把秘方接到手里,又看了李绘昶一眼,一句一句地对他说,七叔放心,族长放心,我和绘昶兄弟一定记着您的话,把阿胶世世代代做下去。望着他们庄重的样子,李德淦欣慰地点点头。
第二天,李德淦随在胡德海一干人身后,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途。李继焕率领一家人去给他们送行。经过济世堂店门前时,李德淦有意停了一下,仰起头,望着那块斑斑驳驳的老招牌,望着招牌上那个框在木匣里的人形,心里翻腾着一阵阵潮水。天气只晴朗了两天,空中又涌起了阴云。来自铜瓦厢决口处的黄河水已经将大清河道彻底淹没,山峦外的平原上一片汪洋。李德淦跟在马队后面,在李家人的目光注视下,慢慢走出了城门。马队在泥滑的山道上越走越远。李德淦回过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东阿县城的影子,在心里问自己说,我这一去,还能顺利回来吗?这样一想,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迷乱的思绪里,他似乎回到了一百多年前,正在重温祖先那次去往京城的情景和感受……
二 洗雪
一
他说,刚吃过午饭,那伙闹事的人又来了,柳世昌还没有来得及躲出去,便被堵在了店堂里。前些日子,他聘到西来堂的那个詹姆斯在给一个大腿上长疮的人治疗时出了点差错。出于炫耀的目的,每逢有病人来,只要是皮肉上的病症,柳世昌都尽量让詹姆斯开刀。按说,这个病人大腿上的疮才开始红肿,涂一些药兴许就好了。但詹姆斯还是按照柳世昌的指令,用手术刀给他做了切除手术。由于消炎不好,病人回去后就感染了,伤口有些溃烂,而且难以封口,原本能走路的一条腿竟然站不起来了。病人的家人不干了,让他躺在一扇门板上,抬到西来堂门口,对着柳世昌大吵大闹。詹姆斯听到了风声,不敢再到县城里来,躲在他的教堂里连面都不敢露。柳世昌也有些慌,只好觍着笑脸给人家赔不是。但那些闹事的人却不依不饶,病人躺在门板上,哎哟哎哟夸张地叫喊,他的家人则横眉立目,一个个把粗硬的指头戳到他额头上。柳世昌还真的没有了办法,又拿不出他父亲柳二那种无赖相,除了设法回避外,不知该怎么办好了。按说,柳世昌在东阿县城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身边曾有过不少小喽啰,但自从春来堂败落后,那些人便作鸟兽散,不再指望他当靠山了,尤其是他改弄这些外国的东西后,真正和他套近乎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无奈何,柳世昌只能忍气吞声,听任那些来闹事的人对他指责和羞辱。自从这件事出现后,西来堂的生意也无法往下做了。
一听到那些人的吵嚷声,柳世昌的头就大了。经过几天的交手,他已经感觉出来,这伙人或许大有来头,是否特意来找他的麻烦也未可知。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和柳二都得罪过不少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会来给他一个难看。在这些闹事的人里,有一个像是他们头领的蛮野汉子,每次面对他时,都把两只手攥在一起,咔嚓咔嚓地捏弄关节,似乎他的手真的已经痒得不行了。柳世昌有些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它们就会握成拳头,重重地打到自己脸上来。听到他们的动静,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小跑着进来看热闹,一个个脸上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柳世昌有些撑不住劲儿了,硬着头皮问他们说,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汉子冷笑着说,怎么样?实话对你说吧,今儿你把我们兄弟的伤治好了还则罢了,如果再让他躺在那里受罪,他指指躺在门板上的病人,就把你的西来堂捣个稀巴烂。他的话音还没落,病人就又杀猪似的号叫起来,疼死我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哎哟……汉子凑近了说,听见了没有?他就要给我们发出指令了。说着,他就抬起眼,在店内巡视起来,似乎寻找下手的地方。
柳世昌越发慌了,赶紧朝他们申明说,我早就给过你们药了。汉子瞪他一眼说,你那些破药都是骗人的石灰面,一点也不管用,反把我兄弟的伤口弄得更大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吸口气说,你别是有意坑害我们吧?柳世昌使劲摇头,不……汉子逼近了他,那你为什么让那个外国鬼子给我兄弟动刀?柳世昌解释说,詹医生是个西医,是用新法给大家治病。汉子打断他的话说,我不管什么新法旧法,反正你把我兄弟的腿治坏了,我们就不会放过你。柳世昌颓唐地蹲到地下,两手抱住了头。汉子拍拍他的头顶说,柳老板,你听明白了没有?他回头看看那几个像他一样摩拳擦掌的汉子,他们可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那几个汉子冲过来说,大哥,别跟他啰唆了,还是先砸了再说吧?汉子摆摆手说,别忙,再给柳老板最后一个机会,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说着,他就在椅子里坐下来,跷起二郎腿,端出了一副地道的流氓派头。几个看病的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立刻就被他们轰了出去。看清楚了,这里可是屠宰坊,汉子们信口说道,你们如果不怕死,就让姓柳的拿刀切吧。听了他的话,许多人都止不住笑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柳世昌在心里说,不然西来堂就真的完蛋了。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平息这件事,店里所有的消炎药都给他们用过了,居然没有起上作用,搞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其实对那些石灰面似的西洋药,他也没有多少把握,不要说没有新的了,就是有他也不敢拿出来了。他把手从头上拿下来,红红着眼睛朝门外看。这一霎,他似乎看到了济世堂那块被虫子蛀过的老招牌。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治疗不封口的刀伤,济世堂便有拿手的药物,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手到擒来,与其在这里耽误时间,还不如去济世堂讨要一些。这样想着,柳世昌便站起来,就要朝门外走。但他只迈出一步,就立刻停住了脚。不能,他提醒自己说,这样一来,你就会向他人表明,柳家朝李家真正低头了,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布,柳家被李家彻底打败了。不能,他又告诫自己说,这样一来,你还怎么对得住父亲和妹妹地下的亡灵?他们可是被李家,被济世堂的店主李德淦亲手害死的;还有父亲创办的春来堂,也是被李秀雅的公爹查封的,自己之所以改换门庭,并不是多么信奉西医西药,而是以此来和他们李家较量,来和济世堂抗衡,看看在这个门户洞开、世风日下的社会里,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可是没想到,他居然出师不利,一上来就遭遇了这样的挫折,就要面临了向老传统、向济世堂、向李家低头的可怕局面。不,他在心里大声说,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迈出这一步……
看到他重新蹲到了地下,汉子被彻底激怒了,一下子站起来,拍着桌子大声喝道,姓柳的,给你面子你不要,就休怪我们翻脸无情了。与此同时,躺在门板上的病人也叫喊起来,我再也受不了啦。汉子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那几个人挥挥手,砸。随着他的话声,汉子们也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锤子、斧头、木棒之类的凶器,散布到店铺各处,就要恶狠地打砸下去。柳世昌闭上眼,在心里哀哀地说,完了……就在这时,门口一阵骚乱,几个黑黑的人影突然冲进来,挡在了那几个要砸东西的人面前。你们,汉子愣住了,你们是干什么的?黑衣人里走出一个手拿折扇的瘦子,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转对他的人说,打。几个黑衣人没做丝毫犹豫,挥拳抬腿,径直朝汉子们打去。看热闹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纷纷躲到了门外。柳世昌更是感到莫名其妙,这些人像天上来兵似的,怎么不请自到地帮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