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贝克教授访问了中国,我是他访学杭州时的陪同。到剑桥以后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他依然记得我们游览西湖和九溪的细节,途中我们曾把一位受伤的村妇送到医院。那天天气不错,依照贝克教授的吩咐,我事先向人借来一条领带。傍晚时分,我先到三一学院的院士楼。贝克教授虽然是单身汉,但客厅却布置得井井有条。
8点差几分,我跟着贝克教授进了三一学院餐厅的衣帽间,他在西装外面套上一件黑色的院士服。我们正准备上台阶,忽然听到里面唱起了祈祷歌,只好在台阶上肃立。当我走进那座庄严的餐厅,只见教授坐横的一排,学生坐竖的3 排,全部西装革履。心想,做三一学院的学生真不容易。后来听说当年牛顿也在这里吃饭,我又是另一番心情。
晚餐后,贝克教授先陪我去院士花园散步,随后来到河边。只见两岸已聚集数千听众,4艘木船并排横靠,另外两艘纵向倚着头尾。有30位男生女生坐在船上,合着曼妙的旋律和歌词,他们一共唱了22首。多数为唱诗班里的保留曲目,以牧歌居多,也有国王亨利八世和列侬的作品。直唱到月亮爬上中天,听众仍未散去,那是一个多么浪漫抒情的夜晚,该是大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了。
自行车之城
英国 2008年夏
英国式的庭院闻名遐迩,连在人口密集的伦敦,许多人家都有小巧的庭院,剑桥更不用说了。不同的是,这里每家都有自行车。至于学生更是人手一辆,连年逾八旬的金庸老先生也不例外。为了减少交通事故,当局要求夜行的自行车必须装尾灯。
每逢放假或回家,学生们骑车到火车站或巴士站,把车停在那里,待返校时再骑回。初到剑桥时,有一位中国来的访问学者有多余的自行车,便借给我一辆,我于是每天骑车到办公室,来回大约半个小时。与此同时,我也骑着这辆车走遍了剑桥的大街小巷。
很快我就发现,市中心有个二手车市场,但售价接近原价。附近一家车行里有租车业务,租金一天20多英镑,对象主要是来剑桥一日游的观光客。如此高价,自然有不拘小节者,常有学生丢失自行车,有的游客捞一辆便骑,一扔了之,民众发现后会送到警察局。3个月无人认领,报告人可得此车。但一般英国人不贪,就归公了。
每学期开学后第一个星期六,警察局都要举行一次自行车拍卖会,价格十分优惠,可惜我没有赶上。20世纪30年代,患有严重腿疾的中国数学家华罗庚就是在剑桥访学期间学会骑车的,当时帮助他扶车的有后来成为电影导演的黄佐临。
可是,真正让我羡慕的,既不是专用的自行车道,也不是自行车电影院(由多辆自行车合成,蹬起来可以发电供放映机使用),而是那些自行车停放处。除了那些固定的铁架子以外,往往是倚着栅栏,间或有盆栽的鲜花垂下,上面悬挂几幅精美的小广告。
哲学家的硬币
剑桥 2008年初夏
关于《几何原本》的作者、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有一则故事广为流传。有一次,一位跟随欧几里得学习几何学的学生问他学这门功课会得到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命令奴仆给这个学生一个便士,然后说:“因为他总想着从学习中捞到什么好处。”这大概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硬币最古老的故事了。
而我在剑桥遇到的硬币故事,则与一块墓地有关。来英国以前,我就知道,20世纪有两位天才人物与剑桥三一学院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一是自学成才的印度数学家拉曼纽扬,其二是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后者原来读的是工科,23岁来到剑桥后,即与那个时代两位最伟大的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和乔治·摩尔共事。
来剑桥以后,我打听到维特根斯坦下葬的墓地在万灵路(All Souls ),就在我每天从住处前往李约瑟研究所或数学中心的路旁。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踩着露水,造访了那片墓地。墓地不大也不小,长满了野草,似乎很久没人打理了。有意思的是,旁边教堂的草地被人踩出一片空地,形成一个海星的形状。
除了维特根斯坦以外,这里还安葬着他的老师摩尔,《金枝》的作者、人类学家弗雷泽,爱因斯坦理论的验证者、物理学家爱丁顿。在一个角落里突然出现了拉姆齐,给我意外之喜,他是位英年早逝的数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多数墓碑横放在地上,字迹模糊,不易辨认。后来我找到窍门,专挑墓碑上硬币比较多的。就像巴黎拉雪兹公墓里肖邦的鲜花最多,剑桥公墓里维特根斯坦的硬币最密集。
拜伦之家
剑桥 2008年初夏
拜谒维特根斯坦墓地需要稍微绕道,而拜伦就读剑桥的宿舍则是我每天必须经过的。它位于格兰奇街63号,是一座红砖楼房,门前有停车场,两条敞开的通道连接着大路。在没有汽车的年代,这里进出的应是马车。显而易见,这幢楼比美国女诗人普拉斯在剑桥住过的几处地方要气派得多。
由于年代久远,我无法打听到更多这座楼房与拜伦有关的故事细节,只知道现在里面住的也是学生。我发现,旁边与之连通的平房大院是一家幼儿园。从接送孩子的面包车判断,这里已隶属圣约翰学院。而在1805年,17岁的拜伦入读的却是三一学院,这位天生跛足的贵族子弟在中学时代就有“激情公子”的绰号。
来剑桥以后,由于远离了暴躁的母亲,每年又能自由支配一笔可观的费用,拜伦的生活变得与众不同。例如,学校规定不准养狗,他便别出心裁地在宿舍里养了一头熊。很难说他这样做是不是出于对学校规章的抗议,至少他觉得他的行为是富有乐趣的。板球这类绅士游戏恐怕不适合拜伦,他喜欢骑马、射击、拳击和游泳。
拜伦在剑桥的感情生活比较混乱,他频繁光顾色情场所,同时还爱上一个15岁的唱诗班少年,他在一次溺水事故中被拜伦救起。后来诗人回忆,他在剑桥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拜伦很早便显露出写诗的才华和讽刺的锋芒,大二时出版了处女集《闲散的时光》,在校内饱受非议。但在1814年,当因诗体游记《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声名鹊起的拜伦返回母校时,却受到师生们的热烈欢迎。
露天集市
英国 2008年初夏
作为闻名于世的大学城,剑桥的市中心竟然是一个小小的露天集市,又称集市山,但分明是平地。每回我从李约瑟研究所进城,都必然经过这里。除了蔬菜等农产品、水果、鲜花和小吃以外,还有服装、陶瓷、明信片等旅游纪念品。而在广场四周,有银行、酒吧、饭店、咖啡馆、旅行社,稍远一点,有商场、旅客问讯处、手机代销店,等等。
我的开户银行巴克莱银行在广场上设有自动取款机和支行,相比美国银行对中国访问学者设定的手续,这家英国最大的商业银行相当便捷。我在广场附近的一家手机店买了个号,没想后来到了荷兰和瑞士等国,依然可以用,即时显示所在地及有关费用。记得有一次我在沙夫豪森的莱茵河边垂钓,来电时屏幕上自动显示“苏黎世机场北”字样。
广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大圣玛丽教堂,就在广场中
心位置。它是剑桥零公里的起点,其钟声清脆洪亮、悦耳动听,接连不断的敲打使得余音环绕,甚至伦敦大本钟的钟声也效仿之。若是遇到大学的鸣钟手俱乐部表演,那更是让人一饱耳福。与教堂相隔几
米远的那幢三层大砖房是剑桥大学出版社及其书店,后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81年,是英国最古老的一家书店。
在广场东北,每年草莓节游行队伍经过的地方,一个小小的街角,有一块纪念弗朗西斯·培根的铜牌:培根烟店。据说诗人丁尼生和发掘出波斯数学家欧玛尔·海亚姆诗歌才华的菲兹杰拉尔德也是这家店的常客,还有牧师、小说家出身的历史学教授金斯利,他们堪称剑桥的三杆老烟枪。到1983年,这座百年烟店终于被关闭了。
剑桥议事堂
剑桥 2008年夏
在集市广场西北,与大圣玛丽教堂斜对着的是一幢白色的希腊式建筑,那便是校长楼。剑桥的校长是当今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丈夫菲利普亲王,他同时还兼任牛津大学的校长。这个称号属于荣誉性质,真正管事的是常务副校长(Vice Chancellor ),办公室就在这里头。
与校长楼相邻,相互垂直并共用草坪的小楼便是剑桥的参议院(Senate House ),又称议事堂。其首要职责是选举校长,成员包括所有获得剑桥硕士学位以上的学生和教授,常设机构是所谓的大学会议,负责学校的日常事务。学位典礼(每月都有),C·P·斯诺关于两种文化(科学与人文)的著名演讲都在此举行。
常务副校长人选由参议院会议提名,由一个叫摄政院(Regent House )的机构投票并任命,后者是剑桥的最高立法和权力机构。大学会议由21位成员组成,可谓民主的体现,包括校长(通常不会参加会议)、副校长、院长和教授代表、摄政院成员、学生和研究生代表。第一个讲座教授的倡议者亨利·卢卡斯便是教授的代表,他的这一遗愿后来由国王查理二世批准执行。
有了参议院和摄政院,大学也容易固守传统,例如著名的学位考试Tripos。自从牛顿以来,数学一直是剑桥的强项。数学是所有考试中最难的,也因此产生了英国科学史上几个最响亮的名字。不过,也有教授(如哈代)反对这项制度,认为学生学习数学只是为了学分,而不是因为喜欢数学本身。那以后便对Tripos作了改革,今天的数学考试分成很多类,例如,学生可以选择计算机辅助教学。
哈代的自白
剑桥 2008年初夏
在剑桥书店里,最引人注目的两本数学书都只有一百来页,它们并排横放在一起。一本是贝克的《简明数论教程》,另一本是哈代的《一个数学家的自白》(A Mathematician’s Apology ),前者是数论学科的经典教材,后者是数学家难得一见的内心独白。
哈代是20世纪前半叶英国数学的代表人物,此书使他的声望超出了数学圈。需要说明的是,数学家哈代与作家哈代没有亲戚关系,后者以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扬名世界。不过,数学家哈代的文人圈子并不比作家哈代的窄小,这得益于他所属的三一学院。
事实上,哈代与哲学家摩尔、怀特海,历史学家特里维廉,国王学院的经济学家凯恩斯等过从甚密。甚至新闻记者、文学评论员麦卡锡也是他的朋友,后者曾提携过易卜生、契诃夫,最后被封为爵士。哈代与伦敦著名的艺术家团体布姆斯伯里的成员也私交甚好。
自白书的开头谈到了所谓“忧郁的经历”,指的是让数学家谈论数学而不证明定理,但很快他便得心应手。比如,关于作研究的动力,哈代总结出三点,即智力上的好奇心、自豪感和抱负。在哈代笔下,数学远不只是一门科学,也是艺术、娱乐和真善美。
哈代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另一原因是,他那独特纯粹的气质,酷爱板球、禁欲主义,从不去礼拜堂(在三一学院是个特例),喜欢用明信片和电报通信,既谦虚又自负。用他的同事斯诺的话讲:“超凡脱俗,举止诡异,思想激进,对任何事物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见解。”而这部自白书则是他“数学创造力衰退时写下的心酸文字”。
绅士的游戏
剑桥 2008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