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琳没有死。
虽然方琳没有死。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方琳。
校方参与了这起自杀事件的处理,方琳的妈妈来了学校,跟校长谈了良久的话,后来方琳被接走。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内疚的。说实话,虽然我一直坚持爱着自己也知道荒唐的温特,可是我不明白方琳自杀的原因,与之前的她的性格完全呈现了两种不同的极端。
我不能解释方琳的极端,于是我无法在心里与她真正告别。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即使我爱温特,那么我也可以不爱温特,我爱不爱温特其实与她是没有什么太大关系的。我们都是当时爱着温特的某一份子,谁都不敢说谁在温特心目中的位置多一分,少一两。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有着寂寞而又脆弱的灵魂。
可是,她为什么要死呢?
那天晚上的事件发生之后,蚂蚁一直没有跟我讲话,也一直没有再来找过我。直到我忍不住主动到了他的房间,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买好了回上海的机票。
房子似乎也退掉了,里面凌凌碎碎的东西基本都处理掉,白天有几个工人在打扫卫生。此屋即将告别蚂蚁,迎接新房客。
我坐在蚂蚁原来奶牛一样的床上,可惜现在奶牛床单已经不知何处去。现在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床板。我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抽烟吗?"蚂蚁递过来一包眼,我默默地拿了一根,点燃,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蚂蚁坐在我的身边,一起默默地抽了半根烟的时候,他突然说。
我摇摇头,他笑:"身份证上叫苏原争。"
"恩。挺怪的名字。"
"没什么奇怪的,人的名字都是奇怪的,只是因为叫习惯了,什么样的组合都不觉得奇怪——难道我的名字会比陈****奇怪?"
我笑,被烟呛了一口,差点咳出眼泪。
"蚂蚁……"我想跟他坦白一些他该知道的事,却被他制止住。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蚂蚁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早该明白。其实这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前我们的女人,也是这样跟你又跟他,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谁也不会当真。怪的是,这次我有点傻冒。不过也好,证明我有爱人的能力。我一直以为我爱无能来着。"
"对不起,蚂蚁。"
"这算是告别致辞吗?"
我沉默。
"我把心高举向天空,你把我的心,埋葬在土中。"蚂蚁自嘲地笑了笑。
"蚂蚁。"我正色地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五百年后吧,等我跟佛求个缘,我挂满一身树叶在来世的某一个路口等你。到时候你得敏感点,那满树颤抖的叶可都是我等待的热情。"
我眼泪掉下来。
"你写一个地址给我,如果我将来去上海,一定去看你。"
"不要看我。没准哪天我被吹散在风中了。我们还是相忘于江湖的好。"
"苏原争!"
"你这么叫我还真别扭,求你了。"
"我不要跟你失去联系,我不想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你。"
"那又何必呢?要么现在跟我走,要么再也别见面。"
"我不允许你这样。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能够找到你的地址,或者电话。"我倔强的脾气上来了,我坚决地看着蚂蚁。
蚂蚁拿了一个破损的玻璃杯,说:"你要是能哭这么一玻璃杯眼泪,我就答应你。"
"一言为定?"我端过玻璃杯,便开始挤眼泪。
可气的是,平日里眼泪说来就来,这关键时刻,想要一点眼泪作为交换条件,却变得那么难,我使劲的,拼命地让自己哭,哭,哭,可是还是哭不出来。
"行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杨殷奇。别犯傻了。我不能不说,虽然你不爱我,我真是无法不爱你。"蚂蚁叹了口气,竟然红了眼圈。
这句话的杀伤力之大令我无法想象,我顿时泪流满面,我连忙拿了杯子去接,不一会,果然接了薄薄的一层水,我打算再接再厉,继续哭满一杯,结果蚂蚁夺过杯子,一口喝了下去。
我呆住。
"原来眼泪真的跟大海一样,都是咸的。"
"你答应我的事。"
蚂蚁看我坚持和固执得要命,拿了一张纸,写了一个陌生的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我是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巨蟹座。这是我不愿意再见你的原因。你伤害了我。不过我没办法怪你。"
"对不起……"
"好了。你该走了。记住。你的眼泪被我喝下去带走了,以后不许再不开心。"
我站在门口,忍不住折身回来说:"蚂蚁,能再给我讲个故事吗?"
蚂蚁摇了摇头。
"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最后一个。"
"故事就是没什么故事瞎编的故事。"
"我知道……可是,再给我编最后一个吧。"
蚂蚁说:"有一个女孩。偷了我的手机,我抓住她的时候,她说,你送我去派出所吧!我把她放了。"
"主动要你送她去派出所?"
"对。后来女孩成了我的女朋友。她说当时偷我的手机是为了要我的电话号码。而如果能够被扯进派出所,她就可以知道我的名字,身份。"
"啊……"
"还有一个女孩,她说她会算命。我请她帮我算命,她说我将会被一个冬天生的女人害死。我从来不信命。但是,能给我点信心吗?"
我第一次没有打断蚂蚁的故事,因为我知道,这恐怕是我能够听到的最后一个故事了,虽然它歪歪扭扭不知所云,也显得支离破碎没有条理,甚至没什么引申出来的含义。
蚂蚁走的那天,我正在公共教师里上自习,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一架飞机从空中飞过,声音之大实在令人无法想象,因着这巨大的声响,我一辈子都憎恨飞机。
蚂蚁走后的很久,我都没有见到温特。
也许方琳的事件和蚂蚁的事件的交织,我们都有些刻意地躲避着对方。
我无法想象我们再见面,那些逃离世俗的风花雪月是不是都会显得搞笑。
就象是一场梦,我们做得有点太认真,当我们被人推醒的时候,才发现天空一片阴霾,我们错过和浪费了很多,而并无力挽回些什么。
而我的身体,也似乎跟着季候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差。
一天我跟苏美去食堂吃饭,苏美对我说:"桔子,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摸了摸脸,笑了一下,没说话。
"还在为方琳的事情伤心吗?"苏美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你不要再伤心了,方琳有点太任性了。温特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没有权利阻止你爱温特的。只不过我很同情蚂蚁……"
"苏美。我心情很糟,不要再讲这些了好吗?"我不得不阻止苏美对这件事的评论,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立场,这件事的反复纠缠,都会令我心力交瘁。
苏美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些了,这餐吃得有些奇怪地难以下咽,以至于在下午练琴的时候,我一个不留神,在卫生间将中午的饭全都吐了出来。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身体有这样难受的反应。
我洗了把脸,苏美冲进了卫生间,看着呕吐的我,担心地说:"桔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黄,是不是生病了?"
我刚要说什么,却发觉自己几乎已经站不住,扶了一下她的手,有些天昏地转的感觉。
自从我那次呕吐之后,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而且精神也变得很恍惚,胃口差到了几乎不能进食的程度,一吃就吐,一吐就再也不想闻到任何气味,我想,我的肠胃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我无规律的进食习惯给毁坏了。
苏美非常关心我的状况,一直陪着我,在我难受的时候递来一杯水。
身体的折磨比起精神的折磨要厉害百千倍,无论什么样精神上的自虐,都不至于令人胆小,而身体的疼痛真的会令人寸步难行。
我在很短的时间内狂瘦了下来,衣服都变得宽大,我越来越懒惰,几乎每天窝在寝室里睡觉,早晨到晚上,晚上又到早晨,似乎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够找到安全的阵营,以来平息我复杂的心事。
电话一直被我关着,即使开着温特也不见得会给我打电话,我了解他的性格,他在任何人任何事里,都不太可能以一种主动的态度去出现,即使他会安排自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突然出现,也会给人以类似于天意的偶遇之类的巧合的感觉。
我在潜意识里也有些害怕他会给我打电话,按照我的想法,我们过一段时间,等大家的心情都差不多恢复平静的时候,再见面,那样会比较自然一些,天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喜欢承担的人,我害怕很多的事情积压到我的身上,让我不得不去面对,我想,在这一点上,温特跟我一模一样。
半夜,我被自己饿得发慌,想拉苏美一起去校外的24小时店买点吃的,苏美睡得有点死,但是还是被我拉了起来,陪着我黑天黑日地去吃东西。
有饥饿的感觉是多么地不容易,我好心情得要了一大碗馄炖,还加了一些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苏美眼神朦胧,打着哈欠说:"真不简单,你终于肯吃饭了,如果你再不吃饭,你恐怕很快就变成非洲难民了。"
"恩,好久没有胃口吃饭了,好香啊。"我大口地吃着东西,心情大好。
苏美点了一根烟,对我说:"你跟蚂蚁还有联系吗?"
"你不能不提他吗?"
"行了桔子,不提他,难道提温特,你会更不开心。"
"那就都别提了,说说你吧。你跟大黑,最近还好吗?"
"就知道你要说他。别提了,没什么好说的,每天打,每天闹,没什么新鲜了。"
我说:"你爱他吗?"
"你说呢?"苏美反问了我一句,当时的表情非常象明美,我觉得有点陌生。
我说:"你可能仅仅是喜欢他所代表的这一类人吧。"
"可能是,但是这类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强烈的个人标签,大黑虽然不是最突出的一个,不过我觉得他有能力让我着迷。"
我点点头。
"摇滚是一种精神,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人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就像是一张错漏百出的网,我和你,我们都是飞蛾。"
"苏美,你现在讲话太像他们了。"
"有时侯我感觉我们跟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的两种境界,我们也是玩音乐的,但是我们玩的是天使的音乐,而他们也是玩音乐的,他们更适合'玩'这个词,因为他们是用魔鬼的灵魂去做音乐。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他们的音乐要表达什么,那么愤怒,那么暴力,令所有的人都感觉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样绝望,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被这种魔鬼的音乐吸引,Rock Around the Clock,渐渐觉得我们的音乐那么苍白,那么软弱,那么幼稚。"
"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我坚持地说,"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们的东西苍白,软弱,幼稚,音乐是广大的,摇滚只是一种态度而已,这种态度可以给人一种灵魂上的洗礼,但是灵魂并不只是需要灰暗,绝望和愤怒的撕吼。就像我们需要月亮,一样也需要太阳。"
"你说得对。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现在觉得自己越来越厌世,越来越阴暗,我甚至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再次沉默,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告诉你个秘密吧。桔子。"苏美叹了口气,很严肃地说,"你知道方琳打过胎吗?"
我一惊,筷子掉到了地上。
"我想,这也可能是她后来走得极端的一种理由吧。"
"什么时候?"
"很早了。她要我为她保密,是我陪她去医院的。当时没有钱,四处借。"
"你是说。上次她满世界借钱,是为了……可是,她不是陪温特去海南岛了吗?"
"这冲突吗?她是打完了胎的第三天,就买了票陪温特去海南岛的,仅仅因为温特说了一句想在阳光下晒着。她不要命了,医生说她需要静养至少一周,而且一个月内不能碰凉水,她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任性地陪他去,而且,她打了不止一次,你知道吗?就在蚂蚁跟他们闹翻了的那段时间,你还问过方琳为什么一直没有去看望温特,她是再一次做了手术,身体虚弱得不行,她没有办法去见温特。为什么后来她那么疏远你,当她知道你跟温特的事情的时候,几乎快绝望到极点了,但是她还是以为你跟温特,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她跟我说,她不介意你跟温特有一些交往,她理解来自温特所有的荒唐行为。她甚至一直觉得你心里是爱着蚂蚁的……"
我几乎听不下去苏美下面的话,我的眼泪就这么狂流下来,这些话对于我来说,来得太晚,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方琳对温特的付出,已经到了这样深刻的程度,在我的印象中,方琳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人,我一点都不知道她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我们没有交换隐私的习惯,但是这些话她愿意跟苏美说,并一直这样沉默得承受着,等待着转机,直到彻底绝望。
是我杀了她。是的,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一点,虽然她没有死,但是她的灵魂死了。她绝望到了死的程度,一切都是因为我。
"桔子,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但是我害怕你接受不了。"
我任由眼泪哗哗地流,象瀑布一样放肆,我透过眼泪看着苏美犹豫不决的眼神,似乎在心里有了恐慌的感觉。
"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知道吗,在他们圈子里,传你是傻瓜,你是倒贴狂,温特对你,是一种完全的利用关系,他拿了你的钱去泡妞,还四处炫耀,找到了免费餐票……你知道上次蚂蚁为什么跟他们打架吗?就是因为明美跟他们说借你的钱去买烟抽,要他们以后没钱了就去找你,当时蚂蚁拿了他们的钱去还你,他们才打起来的。"
这不是真的。是的,眼前的苏美象个审判官一样地讲着这些事情,我是不能相信她的。她是骗我的,她把整个世界描绘得太戏剧化了,方琳的为爱痴狂,温特对我的利用,他们在背地里对我的评价,这不是真的,我无法相信,无法信任这些话的来源。
我觉得非常可笑,非常可笑。
我象是一个被密封在玻璃罩中的小孩,因为与空气隔绝而忘记了生长,我单纯得可笑,与世界格格不入,但是,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我无法接受。
我喃喃地念着住口,不可能和太可笑了几个字,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长满了硬刺,扎得我疼痛难忍,我想将这些刺拔下来,却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和信心,我被眼前的这些不美好的景色给吓到了,我不敢前行一步或者退后一步,可是苏美还没有发现我的软弱,继续慈悲地说:"蚂蚁当时召集那个聚会,其实是想告诉大家你要跟他去上海的,他胸有成竹,他相信他一定会带你走的,可是……"
我终于笑起来。
是谁说过,哀到极致反而会笑起来。
看到我的笑,苏美反而目瞪口呆地住了口。
我的呕吐现象越来越严重,那天晚上的美餐并没有给我带来身体上的任何好转,我开始不间断地对食物和气味发生抵触的反应,而且也越来越嗜睡,黑天白夜白夜黑天地睡,睡得乱七八糟,后来我突然感觉到这种状态有点不对。
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了一个路途遥远的医院,经过各项身体检查,战战兢兢地拿到了化验书。
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几乎像是晴天里闪了一道霹雳一样得地可怕又搞笑,令我难以接受,但是这是事实。
我拿着化验单,看着盖着"阳性"的小红章的地方长久地发呆。
我无法用有限的笔触去描绘我当初无限的迷惘,我只是看着那张化验单,象看着生死书一样绝望而胆寒。
医生冰冷而鄙夷地看着我,问了一句:"留还是做?"
我无法当场做下这样重大的决定。
拿着化验单,我心事重重得走出了医院,阳光一片大好,空气也好得有点不真实,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无法想象自己的肚子里,竟然已然有了一个萌动的生命。
我的身体不适,莫名其妙呕吐和没日没夜嗜睡终于有了一个正当而准确的理由。
是的,这也算是情理之内的事情,只是我一直不相信这样的厄运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当我还在为方琳的遭遇感慨的时候,我也已经进入了她的步骤,来循环起了她的遭遇——难道,这就是爱上一个摇滚歌手的宿命?
我无比地害怕,一个人游荡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似乎每个人都离我很远,却又近在身边,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我如此可怕命运的人,因为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做一个惨无人道的刽子手。只是我有其他的选择吗?我能够告诉温特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吗?我可以让自己如此不堪吗?
我做不到。
我很清楚我自己,我从来都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人。
那天,天气好像一直是阴沉的,阴暗的,以至于那个消息如同最冷的季节一样将我对温特的整个记忆都凝固在了冬天。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我拨通了温特的电话,却听到了明美的声音。
"温特?他不在。"明美的声音冷冷的,我本想告诉她我是谁,但是还是挂了电话。
脚步流转,徘徊,犹豫间,还是不小心走到了温特的住所周围。忙碌着下班的中年男人自行车上带着路过菜市场时候买回家的廉价青菜,左邻右舍为了一点小事而停留在路边的议论,先锋少年们一个比一个装扮得更刺眼,越来越多的人变成忧郁症的信徒……这些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停留在我的视野里,给了我一点点面对生活的勇气,每个人的生存状态都不同,但是大概对生命的厌倦和适应都差不多,不管我们遇到什么,最后总是会在厌倦中逐渐适应。
我的伤痛算不了什么。
只是这刻我非常想见到温特。
身体上的软弱造就了性格上的妥协,虽然我已经基本打定主意要杀掉一个生命,但是这并不能抹杀我对温特想念。
我真是着了魔,想起温特的模样我便在心底充满了阳光,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不顾一切的感情源于何处,但是那种感觉深深地扎在我年轻的皮肤中,我可以在想象中狠狠地爱着温特,但是在现实中我不过是一个又自卑又弱小,又胆怯又无奈的可怜虫,我只能用自己微薄的想象力去营造一种爱的心情,对于温特那边的反应我几乎可以做到视而不见,这是不是就是方琳所说的伟大的爱?可是她并没有身体力行自己的理论,她在爱的失衡中毁灭了自己,目前来看,我还不至于如此,因为我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黄昏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温特。
他比我吃惊,好久没见,我的变化令他吃惊。
我惭愧地摸了摸自己消瘦得厉害的脸,咳嗽了一下,然后说:"最近身体不太好。"
"哦。"温特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往回走,看来他丝毫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我跟在他的身后,心里有千言万语,正在盘算着如何说出口。
看我象个勾魂鬼一样地跟在身后,温特停住了脚步,似乎还皱了皱眉头。
"蚂蚁回上海了?"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抬头看着温特的侧面,感觉不出他可能会对我展露一丝温柔。
温特继续往前走,我立刻紧紧地跟了上去,温特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很直接地对我说:"有事找我吗?"
我楞住,对于温特的态度我不是无法适应,而是话到出口,却找不到一点点的自信。
"恩?"温特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仿佛我是一只招人厌恶的苍蝇,我后退了一步,感觉自己仿佛矮小了一圈,更加自卑,更加紧张,更加沮丧。
"有话对我说?"温特稍微耐了一些心,点了根烟,往路边靠了靠。
"对。"我鼓起了点勇气,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吧。"温特往墙边一靠,抽着眼,眼睛随着行人的走动来回晃动,始终没有看我。
"就在这里?"
"你想在哪里?"
"你家里有人?"
"不知道,也许有。你说吧。我一会还要去找大黑。"
"哦。"我也往墙边靠了靠,跟着温特的眼睛一切看着那些无聊的行人。
"说吧。"
"你知道方琳的事吗?"我试探地问。
"自杀的事?"温特不以为然地说,"不是没有死吗?"
"如果死了呢?"
温特说:"跟我有关系吗?"
"温特!"我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逃脱你应该负的责任?"
温特被我的喊叫吓了一跳,他象看到了来自外星的ET怪物一样的看着我,冷淡地说:"是方琳要你来找我?"
"当然不是。"我也被自己的冲动给吓到,很快,我便有恢复如常,我们只有沉默,加沉默再加沉默。
"温特,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没什么理想。"
"不,你有理想,只不过你不愿意面对。"
"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自己?"温特嘲笑地说。
"我并不了解你,就连你自己恐怕也不会了解你自己,你不过是中了摇滚的魔而已。你希望别人承认你,你希望你用音乐征服人类,你害怕面对现实。"
"也对,也不对。"
"温特,如果你不玩摇滚,你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象那些好男人一样,结婚,生子,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
"那也没什么不好。"
"那不是你要的生活。"
"好吧。那不是我要的生活,那又怎么样?你来找我,就是为说这些?"
我冷冷地笑了笑,说:"当然不是,不过,我现在不打算说了。"
温特说:"随便。"
巨大的侮辱感袭击了我,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已经完全被温特踩在了脚下,如果我怀有幻想,在记忆里有一刻原谅了温特对我的冷漠,那也是我自我安慰的结果,事实上,温特对我一直是不冷不淡,充满了利用,我想起了苏美的话——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傻瓜。我觉得那不是真的,但是实际上,那是真的,我不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倒贴狂,奉献者,兼神经质。我不奢望温特可以接受我的缺点,也明知道不可能等价交换温特的感情,我就是这样狂热地爱着以摇滚为外衣其实空洞的他,并为此受尽折磨。
"温特,你爱过谁吗?"
"不记得了。"
"任何人对你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对吗?"
"存在有存在的理由,消失也有消失的理由,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他自己的使命的。"
"你的使命是什么?"
"我是个废人。没什么使命。"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在你的心目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人?呵呵,还好不是一个傻瓜。好了,不说了——不要放弃自己的信念,祝你好运。再见,温特。"
我伟大地说了上面的那句话,然后如同离开阵地的战士一样悲伤地转过了身去,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后来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忙,最后我跑了起来,仿佛全世界都被我抛弃了般地被我狠狠地甩在了身后,再见,温特,再见,温特,再见,温特。
我坐在医院的长廊里哭泣,跟我一起等待手术的还有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一些女孩,她们无一不是一脸无所谓,只用我,象个没出息的疯子一样掩面而哭。
我还是决定要做这个传说中的手术,几乎是没有什么思想斗争,我便请了假,打算偷偷摸摸地为自己的荒唐买单。
"你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女孩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停住了哭泣,手却没有离开脸。
女孩继续说:"不要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什么好哭的。"
我为自己的姿态感到羞愧,放开了手,脸上挂着一串一串的泪珠。
女孩递给我一张纸巾,坐在了我的面前,她有21岁的样子,瘦而高,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有些黄,又似乎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同仁们,笑笑说:"大家都一样。下次小心点好了。"
她的话给了我无比的力量,是的,她说的一点没错,这并没什么好哭的,而且有那么多的大家都一样,我只需要注意下一次小心就好了。
我的眼睛顺着盲目的方向看去,当然,有一些女孩是孤独地等待着手术,有一些女孩由男人陪伴,我的命运是如此凄惨,我不但没有人来陪,甚至连诉说,都找不到人。
"别羡慕那些有人陪的傻瓜,都是一样,都要自己去承受。"女孩不屑一顾地看着那些惺惺作态的男人,"真的为女人着想,就不要让她怀孕。"
我说:"你做过这种手术吗?"
"做过,三个月前刚做过,这次又不小心了,真该死。不过,这没什么,你不要紧张,麻醉药打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你有知觉了,一切都解决了。"
"这么简单?"
"你以为呢。"
我笑起来,不管怎么说,陌生的女孩给了我一些安慰,这时候,医生喊了她的名字:"林雀!谁是林雀?"
女孩站了起来,双手高举,连连说:"我,我,我!"
说完这些话,她跟医生进入了手术室,进门之前,穿着一身蓝色消毒服装的林雀特意探出头来,冲我眨了眨眼说:"别怕,一会就OK了!"
说完这句安慰的话,她带着身后那个一脸鄙视神情的护士一起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有人大声地喊"明美"的名字,原谅我,我用了假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是还是深呼吸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也走进了手术室。
几个大夫在屋里等我,我不断地重复,不要害怕,没什么,没什么,但是还是控制不住恐慌的心情,浑身发抖起来,那些冰冷的仪器仿佛象是沾着正义的鲜血而站岗放哨着的卫兵一样严肃,我无法想象这些器官将会怎么样无情地进入我的身体,消灭一个即将萌芽的生命。
我最后的记忆是,戴着口罩的大夫对我说:"现在要打麻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