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魔鬼站在悬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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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醒过来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自己饿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浑身似乎都被掏空了,我躺在观察室里输液,我的旁边是刚才不以为然的林雀,此刻的她,满脸苍白,双手抱在胸前,阴沉地窝在观察室的病床中。

护士很热心地端来了红糖水和鸡蛋,并温和地问候我,我感动得想哭,但是我对鸡蛋和红糖水没任什么兴趣,我还没有在现实中清醒过来。

原来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无从调换思维接受。一切果然如林雀说的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我太紧张而导致的浑身发抖。手术的过程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只是等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宣告结束,这似乎有点太简单,简单到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我想,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选择手术是一种自我解救的表现,但是心灵上的破损,恐怕是多少爱都无法弥补的。

我想跟林雀说句话,却发现自己身体虚弱得要命,而且肚子突然狂烈地疼了起来。

林雀看到了我的表情骤变,她的声音远不如刚才那么轻松,她对我说:"别说话,休息一会。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充满了感谢地对她笑了笑,但是她笑不出来了,看来她的状况很糟糕。

这时候,一个大夫走了进来,对着林雀斥责地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两个月前刚做了一次,这次又来了。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身体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再这样下去,你将来想要孩子都难了!"

林雀冲了吐了吐舌头,然后闭上眼睛装睡。

疼痛的感觉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我感到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过来,满头大汗,却感觉寒冷。我准备站起身离开,可是刚刚一起床,脚下就一个软弱,差点摔到,林雀爬了起来,对我说:"先把鸡蛋吃了吧,你现在身体很弱。小心摔倒。"

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劝告,把护士刚里端来的鸡蛋和红糖水喝了下去,这时候才感觉身体有一点点的恢复,天好像突然变得非常冷,我的双手冰冷的要命,身体也在发抖,双腿软弱无力,整个人象是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萝卜,仿佛与我有关系的人,他们都离我千里遥远,只有我自己,一直这样不离不弃地陪着作孽的自己,可是,我爱过自己吗?我坦然一笑,从心底升腾起了怨恨。

我脚步软弱地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饥饿,几乎是头一次,我感觉到了胃的抗议,无比愤怒而又沉默的抗议,全身的器官也似乎跟着我可怜的胃一起,向我提出了严肃的抗议。

我还是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凭空而来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又被拿掉,究竟是怎么样将他消灭又将他生生地剥离我的身体的?我无法想象,只是一种逃避的念头占领了我,我不愿意去深刻得探究这件事之我的残忍,我的责任,我的草率等一系列问题,我只是自欺欺人地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不过是我的幻觉,仅此而已。

我本来想直接回学校,但几乎在一转念间,我改变了主意,打算先吃一顿美餐,将我受尽委屈的身体安慰好,想到我的身体,我又升起一阵酸楚。

林雀这时候刚巧也从医院里也走了出来,几乎如一张纸片一样苍白,阳光迎面照了过来,她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看到了我,脸上涌起了笑意说:"我没骗你吧?"

我笑笑,她说:"你怎么还没走?"

"有点饿。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林雀眼睛顿时冒出了火花,她连连说:"好啊。不过你行吗?第一次都会显得比较脆弱,我建议你还是应该先回家休息。"

"我还好。"

"那走吧。我带你去一个餐馆,那里的汤煲得不错。不过我没有钱。你得请我。"

我点点头。她高兴地带我连续转了两个胡同,到了一个看上去还不算简陋的餐馆。

林雀点了一大堆东西,然后还狡黠地从菜单里露出眼睛说:"我点的都是便宜的。别心疼。"

"你随便点吧。"我摸了摸口袋,确定那些钱够我们奢侈一顿的。

一会,菜上来了,林雀像是非洲难民一样地向它们扑了过去,当然,我也不落后,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好好地吃饭了,这一刻,我发现了身体基本的需要才是最能够给予快乐的东西。

"我看你心事重重的,别想那么多了,一切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你是叫明美?挺像日本名字的。应该不是真名吧?你真名叫什么?"

"你叫我桔子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桔子?哈哈哈,为什么?不是山楂或者石榴?"

我说:"大概是因为我总穿橙色的衣服吧。"

"恩,有道理,那我老穿黑白的,是不是应该叫熊猫?"

"林雀也不是真名字吗?"

"当然不是。你就叫我熊猫吧。我喜欢这个名字,国宝。多宝贵。"林雀开心地为自己的新名字鼓掌。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林雀为我盛了一碗汤,说:"桔子,多喝点汤吧,身体会很快恢复的。"

我点了点头,端起汤来,像喝药一样地喝了下去。

"讲讲你的故事吧?"林雀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最喜欢听坏男人的故事了。"

"……他不是坏男人。"

"哇,你真伟大,他都害你那样了,你还觉得他不坏?"林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我伟大……这件事他并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啊?至少也要让他出手术费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他也没有钱。"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做手术?没有找你的朋友陪你来吗?"

"我不想让人分担这样的烦恼,而且我现在也没什么朋友。"

"哎。这种事最好也别告诉什么朋友,将来免得落笑柄在别人手里。"

我尴尬地拿勺在汤里搅来搅去。

"桔子,你是什么星座的?"

"你懂星座吗?"

"当然了。我是星座大师。会算命盘的。"

我说:"我是冬天生的,摩羯座。12月的最后一天。"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魔羯座天生就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气质。黄道12宫里最有忧郁气质的就是魔羯座了。"

我笑不出来,自己的忧郁原来来自于天生的星座所赐。

"不过,魔羯蛮有心计,懂得自己该干什么,比较现实。你又不象。我怀疑你的月亮是水相星座。"

"月亮?"

"对,月亮,就是内在的你。"

看我懵懂的表情,林雀说:"这么说吧,当你出生的那一刻,在你出生地的天空上的星位排列对你的整个人生都会产生影响,这就是你的命盘。"

"你是什么星座的?"

"我是金牛。你看我不象吧?那是因为我的月亮是火相的白羊座。所以我是很矛盾的人。你想,外表慢半拍,内心又是个急脾气,这算什么?"

"那我的月亮是什么?"

"这我得回去帮你查。你留个电话给我吧。顺便把你的生日,出生时间,地点告诉我。不过你别后悔,一旦看了你的命盘,你的秘密我就会全知道了!"

"没关系的。你能够看出我的命运?"

"当然。掌握了一个人的命盘,就是看透了一个人的命运。不过,你信命运?"

"信的,我以前还算过命。"

"哦?真的吗?准吗?"

我努力回想那天算命的事情,突然想起来神婆给了我一个符,我一下子恐慌起来,我怎么竟然忘记了符的事?七七四十九天,以我后半生所有的桃花去抵的那么重要的符,我把它放在哪里了?我摸遍了口袋,翻遍了包内包外,又回想当天穿的究竟是哪套衣服,究竟那道符是被我放置在哪里了?

我开始算起了日子,四十九天……苍天,如此没有算错的话,第四十九天就在昨天。

我几乎是感觉到了一阵绝望到底的难过就这样地降临了过来,难道一切都是天意?四十九天并不漫长,我居然连这样一点耐心都没有,我错过了时间,错过了我跟温特之间唯一可能的转机,难道这就是我跟他故事的结局?随着这个唯一牵连的生命的终结,我们的故事也就这样讲完了吗?

"你怎么了?桔子?"林雀发现了我表情的恐慌,连忙问。

"算命的老太太给了我一道符,可是我弄丢了。"

"什么符?"

"可以成全和扭转我的感情的一个符。"

"你真的相信感情只凭一道符就可以扭转过来?就可以成全?"林雀不可思议地看着说,"你看来真的很爱那个男人。"

"是的。我非常爱他。"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你还爱他?"

"一直都爱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掉下来了眼泪。

"那你为什么不争取呢?他是不是有了女朋友?或者有了家庭?还是他是你朋友的男朋友?其实一切都没什么的,只要你爱他,就应该去努力争取他,而不是这样被动地听什么算命的说的话。"

"都不是。"我仰起脸来,亲爱的温特,我亲爱的温特,我该如何才能够得到你的爱,我该如何能够让你爱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我甚至可以为这一点拿我其他的一切来交换,不仅仅只是后面的桃花运……可是我有付出的心,哪里承载我丰厚的感情?

"那是什么?"

"他……是一个不太可能会对别人付出感情的人。"

"屁话,没有一个人是不会对别人付出感情的,他又不是神。"

"对于我来说,他就是神。"

"你疯了,桔子,他是神,他会把你搞成这样?你甚至连堕胎都不敢告诉他,你太傻了!"

我的眼泪越流越多,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傻,可是老天,谁能够给我一点点的拯救,让我少爱温特一点点,让我不再为自己的傻气继续坚持下去?让我离开他,让我走得远远的,让我永远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的牵挂和瓜葛,可是这些对于我来说,是多么不可能的设想,我甚至在疼痛的时候恨着他,一旦不疼了便又开始想念他……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是什么星座?"林雀递给我了一块手帕,我掩面而哭。

"水瓶。"

"天。全世界的水瓶座男人都应该被拉去斩首。我也栽到过水瓶男人手里,就是因为他,我才研究的星座,才会变成星座大师。不过,这都是很多年轻的事了。现在我不会再为任何男人动什么感情了。都是扯淡。桔子,水瓶座男人是最自私,最自以为是,最不应该爱上的一类人,而且你和他的星座是完全相悖的,即使你们在一起,你们也不会合适。"

"为什么?"简直是雪上加霜,我的仅存的一丝希望,被林雀字字无情地浇灭。

"恩,就像是一个科学怪人遇到了传统老学究,你说会发生什么?"

"我就是传统老学究?"

"对。"

"可是,既然是传统老学究。我可以试图改变啊,我可以改变成配合他的脚步的改良派,故步自封并不是优点啊!"

"桔子,你真的跟我当年很像。可是,你知道吗?爱是一种天然产生的东西,不是谁改变了就可以得到的。水瓶座男人尤其会看不起没有个性,愿意为他改变的女人。当你为他改变了步伐,他已经又走向其他的探索区了。"

"是吗……"

"水瓶座。他如果一开始不太可能爱你,那么他将就是不太可能会爱你了。无论你做什么样的改变。"

我停止了流泪,木然地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仿佛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末日。

其实林雀说的话我都早已经感觉到,去掉星座的成分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并不合适,我只想迎合他,我无法得到他的爱他的欣赏他的尊重,这样的爱一开始就建立在了沙堆里,只消风一吹动,就会散落满地,而我,只是想牢牢地保护住这座脆弱的建筑,祈祷永远不要有风吹来。狼狈,可怜,幼稚,无聊,换了我是他,我又怎么会爱上如此一个自己?

"算了,不要难过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你肚子里的生命一样,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受一点点疼痛,就过去了。爱情也是一样,当初以为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其实不过几个月,就会烟消云散,只不过是人都不够勇敢,以为自己没有承受伤痛的能力。"

我看透了自己,我真的是不够勇敢,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开温特会是什么样的一片新天地。那片新天地也许有花有草有阳光,可是那里没有温特,我是否能够接受那种空旷的幸福?我说不清楚,我不稀罕什么幸福,不在乎什么阳光,如果可以换来温特的爱,我宁愿失去一切——当然,这些话我胆怯地连说都不敢说出口,这是我心底封存的信念,只有在默默的想象中,我才敢这样勇敢,这样放肆。

我跟林雀变成了好朋友。

也渐渐地对她有了一些简单的了解,她是学表演的,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而中途退学,已经有一年多,一直在家里闲着,每天的生活就是研究星座,听音乐,看电影,发呆,作梦。

林雀的爸妈都是大学教授,他们为生了林雀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女儿而感到痛心,林雀于是不必背负父母的重望而活着,反而轻松自在,她有时侯会接一些类似于小型的内衣走秀演出或者去快餐店打小时工赚一些外块,不管怎么样,她的自信,她的轻松和她的笑容可以感染我,最重要的,她与我有类似的经历,但是我们的生活并无交界,于是我们可以轻松自在地交往。

林雀非常喜欢我小提琴,央求我教她,并打算自己也买一把,她感觉,把一个悲伤的人缠绕进音乐里,简直是太酷了,对于我来说,音乐是唯一的解救,尽管在认识了温特之后我一度对我钟爱的音乐不屑一顾。

毕业即将临近,每个人都在匆匆忙忙中为自己的前途奔波,我并不知道我的未来在何方,我对自己的未来也并不抱有任何希望,我打算听天由命,甚至打算毕业之后,回到属于我的那座小城里去,每天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其他什么都不再想。

当然,那只不过是我的一个随便的想法而已,我仍然盼望着留在有温特的城市里,做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要想到能够跟温特呼吸一片天空下的一团空气,我便心满意足,那会让我至少得到一种自虐的快乐感。

我算是没有救了。

手术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温特,也许是对他潜意识里有一种畏惧,也许是为我们即将破灭的关系留一点点的余地,总之,逃避是一件可以缓解疼痛的行为。

有一天,林雀约我去看话剧,刚走出校门口,我被明美喊住。

"桔子,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我看了看好奇的林雀,跟明美走到了一边。

"你最近没有去看望温特吗?"明美很直接地说。

"没有。怎么?"

"他出事了!"

"什么?"我几乎喊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也不算什么,他在一个小酒吧串场子,跟人打架了。伤得很严重,在家里熬着。"

"为什么不去医院?"

"没有钱。"明美耸耸肩,"之所以去串场子,就是因为弹尽粮绝了。我想,这么下去,温特很快就会饿死。"

"可是,他的朋友们呢?大黑呢?索非呢?"

"他们也不比他好过多少,大黑现在在红房子给龙一做服务生,勉强糊口吧。索非是个疯子,天天泡同志吧,快没救了。瓶子已经完了。"

明美看着发楞的我,说:"我下个月就要跟龙一去日本了。真不知道温特他们该怎么办。"

"去日本?"

"是的,龙一有亲戚在日本,叫他去那边发展,我决定跟他一起去。"

"那红房子怎么办?"

"随便几个钱盘给别人。红房子也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明美叹了口气,"桔子,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帮得了温特了。"

我站在明美面前,巨大的委屈又席卷了过来,她的话不是对我的奖赏,而是对我的一种鞭笞,我再次想起苏美的话,想到他们都曾经在背后骂过我傻瓜,一种莫名其妙的叛逆情绪便拥挤了上来,我冷笑了一下对着明美说:"我也帮不了他。"

"是吗?那看来就是天要灭他了。不过也是,活该,清高毕竟不能当饭吃,天才也没用。"

我不作声,明美说:"我先走了,有空去看看他吧。"

看着明美的身影走远,林雀过来说:"那妞是谁?"

"一个朋友。"

"叫什么名字?"林雀追着明美的身影看过去。

"寻明美。"

"哇,明美,她就是明美!"林雀象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叫起来。

"你认识她?"

"你不记得了?做手术那天,你登记的名字,明美!"

我脸红了,但是我顾不上害羞,忧愁迅速地占领了我。

"她说什么了?你那么不开心?"

我摇摇头。

"关于那个男人?"

我摇摇头,但是又点了点头。

"她是你情敌吗?"

"不算是。"

"不算是?那就是也有点是了,但是不完全?是不是你们俩原来是好朋友,后来因为那个男人,你们闹翻了,然后你们还有一些往来,但是你们心里的结算是打不开了……"

我及时地制止住了开始狂想的林雀:"拜托……"

"快点告诉我啊。要不我继续编故事了。"

"他跟人打架了。现在情况很惨。"我不得不跟林雀坦白,为避免她胡思乱想。

"啊?那你快去看看他吧?"

我摇摇头,眼睛茫然地看向前方。

"我陪你去医院!你那么爱他,就别再为难自己了。"

"他没在医院。"

"那他在哪里?"

"家里。"

"那看来伤得不算严重。"

"不是。"

"不是?"

"他……没钱去看病。"

林雀看了我半天,不可思议地说:"桔子,你不是在骗我吧?你究竟爱上了个什么人?竟然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是的。有时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他是乞丐?"

"不,他是个歌手……"

"哈哈哈哈……"林雀楞了一下,叉着腰狂笑起来,笑得都喘不过气来。

我迷惑得看着她,不知道我的话有什么幽默的元素。

"你怎么会爱上一个歌手?流行歌手?毛宁?还是谁?"

"别笑了,我没跟你开玩笑。他谁都不是,只是一个摇滚份子。"

"啊哈,摇滚小子,很多女人都会爱上摇滚小子。不过……你是爱上了他,还是爱上了摇滚乐?"

"当然是他。"

"带我去见见他?"林雀收住了笑容,问道。

我有些迟疑,我并不打算将林雀拉到我的现实生活中来,与林雀的交往,令我感觉轻松惬意,但是我的生活是多么的灰暗,无趣,繁琐——更重要的是,我真的不希望林雀认识温特,不是我狭窄的心计使然,实在是关于温特给我的伤害,实在是太多太多,无以面对。

"怎么了?怕我爱上他?放心吧,打死我都不会爱上搞摇滚的小子。那帮人都是些疯子。"

我点了点头,说:"真的是疯子。"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爱得那么伟大?真是无法想象。"

"没有什么好奇的,你觉得感情的事说得清楚原因吗?"

"说不出原因,不过当事人确实令人好奇。"

那天的话剧并没有看好,我仿佛是一个魂魄不在躯体内的行尸走肉一样,在台上演员波澜壮阔的念白里游荡,游荡,再游荡,直到剧情莫名其妙的结束,我在观众们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跟着一起拍着手。那一刻,我打算去见温特。

门是虚掩着的,似乎没有人,我敲了敲半开的门,没人回答我,我走了进去。

一片狼籍。满地的烟头,皮带,袜子,跟杂乱的乐谱混杂在一起,只有吉它安稳地待在床上,似乎是一名被战斗击伤却依然顽强的战士般壮烈而孤独。

我感到自己眼睛湿湿的,我一如既往地蹲在地上,在那一片一片的残骸中收拾整理,如果温特是一个永远不肯长大的孩子,那么我必是那个任劳任怨劳动成性的母亲,对于他,我无从提起自己的埋怨,无处宣泄因不公平的待遇而带给自己的伤痕,我感觉,有生之年,我必定栽在温特的手里,就像落叶必定降临在秋风里一样无奈而自然,我接受了自然的伤害这种悲哀的宿命,更一步一步地将自己的自我虐待情结纠扯了出来。

当我手里拿着一大堆废纸站起身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阵金花四溅,几乎站不稳。

手术之后,我的身体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再也没有那样强壮而坚固的身体原型,我开始象一些体质孱弱的女人一样间歇性地感觉疲惫,虽然手术比我想象中要简单地多,但是手术后的身体恢复,我却一直没有当回事,以至于腰疼和疲惫变成我后来惯性的毛病。

我扶住了有些摇晃的桌子,结果差一点摔倒。

再稳定住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了温特。

一件白上衣,无辜得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低头不语的金属装饰品,一条再也无法承载任何破洞的牛仔裤,一双沧桑的人字拖。头发乱七八糟地横在不规则的位置上,胡子也参差不齐地布满在他年轻而瘦削的脸上,脸上隐隐约约有一些淤青和伤痕,我好像对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熟悉,又好像一直就熟悉,熟悉到不知道如何形容因熟悉而带来的陌生感。

几周前我还在疯狂地恨他,几天前我已经不恨他,现在,当我站在他的面前,无论他艳光四射也好,慵懒无常也好,暴躁不堪也好,我都无条件地投了降,莫名其妙地降下了自己所有情绪之旗,乖乖地变回自卑的泥土,连多花都不敢开出来。

"温特……"我脱口而出,又及时封口。

潦倒,狼狈,沮丧,落魄……此刻我已经没有办法将温特的状态形容出来,他如同刚刚被收割完毕的田地一样辽阔而光秃,我已经记不得他丰沃时候的得意,似乎在我的记忆力,温特从来就没有走运过,他在每一个阶段总是都会遭遇不同的烦躁,直到他对命运再也没有对抗的耐心——如果不是放弃了自己,温特怎么让自己如此地倦怠。

"你来干吗?"

"我来看你。"

"看我?"温特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似乎有千万般地不屑。

我点点头说:"听说你……"

"别说了。"温特很不耐烦地阻止了我下面的话,简短地说:"还有事吗?"

我局促地从钱包里拿出一笔钱,放在了桌子上,声音很轻,如蚊蝇地说,"去买些药吧。"

温特看到我拿钱的姿势,突然间暴怒起来,像一头被擒拿入笼拼命挣扎的狮子一样咆哮道,"把你的钱拿走!"

我吃了一惊,但是手还是没有停,我把钱放在了他的桌子上,收回了手,犯了罪一样地战战兢兢地看着温特,温特走近我,一把将钱扔到了我的身上。

"不要再拿你的破钱来收买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你现在给我走!"温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在纸片纷纷降落的途中他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收买你,我只是听说你受伤了,来看望你,我只想帮你……"我的眼睛不听话地滚落下来,因为它的缘故,我的声音变了形,委屈,扭曲,弯曲,我再也控制不了良好的风度,温特的话真的击伤了我。

"你在扮演天使吗?可怜我?你真伟大,可是我不需要!"

"你需要,温特,明美告诉我,这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好,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要不就天天见,阴魂不散,要不就玩失踪?你在耍我,对吗?"

"温特……你真的误会我了。我没有失踪,我只是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没有办法来看你,但是那不代表什么,我没有一刻不再挂念你。"

"好吧好吧好吧,你永远是这副委屈相,我给过你什么委屈?女人全都是一副嘴脸,没有一个是真诚的,挂念我的话人人都挂在嘴边,但是有谁真正地关心过我!我孤独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我有困难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温特……"

"住口。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没什么不一样,你跟任何一个女人都一样,不过是轻薄,肤浅,弱智的代名词,女人的出现只会搅乱秩序,搞乱规则,我受够了,从今天起,所有的女人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尤其是你。"

"所有的女人?温特,你弄清楚,现在只有我。"我忍不住提醒发疯的他,我残忍而现实地提醒他,"只有我。我对你并无所求,只希望能够用我微薄的力量帮你一些,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改变你,我也不可能会改变你,我只求心里无愧。"

"你在说什么废话?你以为你很与众不同吗?为了讨好你我要每天唱LEMON TREE,天知道这首垃圾歌在国外就是国内的大花轿!你懂音乐吗?你学音乐,你懂什么是艺术吗?盲目,自信,狭隘!"

"温特……"

"你为什么每天来找我?你不是蚂蚁的女人吗?你是不是也经常去找一些其他的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的出现,蚂蚁会变成后面的样子吗?如果没有你的存在,瓶子不会解散,大黑他们也不会去给人端盘子。我的音乐也不会就此枯竭。你是个魔鬼,丧门星,你马上给我消失掉!"

我在温特的暴骂声中战战兢兢地退出了他的房间,一走出门口,强烈的伤感占据了我全身的细胞,我发疯一样地掉眼泪,跌跌撞撞地顺着墙壁走,一瞬间只觉得天昏地暗,我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脑子里只有那无情的几句话在盘旋:你马上给我消失掉!你是个魔鬼!丧门星!

结束了,是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充满暧昧的试探,再也没有悬崖绝壁的盼望,再也没有一厢情愿的付出,再也没有朝思暮想的煎熬,一切都结束了,我在心里狠狠地发誓,这一切真的结束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必再每天为难自己。

我不知道我能够流多少眼泪,只是在林雀面前,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林雀没有安慰我,她静静地看着我在她面前崩溃,决堤,她没有一句安慰,只是这样等我哭累了,然后迎接到她一张微笑的脸。

这微笑对我来说是一种讽刺。

"哭够了?大小姐?"

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我不想听她说什么讽刺我的话,虽然我在温特面前,已经将自己的尊严贬低到了最底限,但是这不代表我已经不再拿尊严当回事。

"桔子——"

我停住脚步,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那个男的叫温特,对吗?"

"你怎么知道?"

"要知道很容易。"林雀笑了笑,看似无奈地说,"他确实很迷人。我还曾经看过他一次演出。世界真小!翻唱Led Zeppelin 的《Stairway to Heaven》,他的声音可以杀人。他很像THE DOORS的Jim Morrison,非常像。像诗人一样疯狂,像疯子一样忧郁……老天……我没有想到你爱上的是他。"

"都过去了。"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开始结冰,一层一层又一层,似乎真的就此牢固起来。

"真的过去了?"林雀不太相信地说,"别骗自己。"

"真的过去了。我必须有面对自己的勇气。一切都变成了过去。"我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地讲着这些话,温特已经将我们本来看似薄弱却美好的关系撕裂了,他不管不顾地,张牙舞爪地撕开了它,如同撕开一张白纸那么轻松,在我们破裂的关系后面,他趾高气扬,我低糜萎顿,两种鲜明的姿态,两泼不同的颜色,温特,再见了,我不断地在心里念着,仿佛这样就可以说服我自己终于可以以挥手的姿态放弃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就不必再死死纠缠着一厢情愿的感情不放手了。

原来我竟然在这场关系里是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人,直到温特忍无可忍,要将我努力地扫出去他的生活,我悲愤交加,对自己的厌恶油然而生,我讨厌死我自己了,我真的讨厌死我自己了。

"这种男人是魔鬼,早点离开他也好,不过,桔子,如果你放弃了他,我是说如果——你要知道,我对这样的男人一直是很有兴趣的,要知道我多迷Jim Morrison,如果你不再打算跟他继续下去,我想,我要挑战一下他。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冷笑了一下,早就预算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地这么快到来,而且是以这样直接的谈判形式出现,林雀果然是明朗的人,我冷笑了一下,对林雀说:"这件事你根本不必征得我的同意。我不是温特的什么人,从来都不是。你大可去征服他,去挑战他,希望你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说完这些话,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想,我跟林雀之间的难得的,意外的,温暖的友谊,也就此结束了。

我并不觉得遗憾,虽然很多年后我仍旧会想起她爽朗的大笑,童言无忌般的坦白和她说起要挑战温特实话脸上浮起的神秘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