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花 ◎文/张炎佳
傍晚,临近夜色。昏黄的月亮在天上挂着,月光也如水。如水的月光照着水色的湖面。
街影,也彷徨。
只不过是一个人工湖,在学校里面。草场在前面遮挡着,一般人是看不见这个湖的。湖很浅,很浅。浅得能看见湖底的石台。石台上面有斑斑痕迹,似乎是铁锈的。也好似是石灰粉结成的硬状不明物。总归能看到好多我不想看到的东西。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这个湖是因为美化环境而建,还是用以养我们这些为挤一条独木桥的苦命学子们的眼而建。总归它是建了。也或许是修学校搞地基的时候不小心弄了个大坑还是怎的。反正里面的水不及一半。是个死湖。
湖旁边是用土铺成的路。有人偶尔从上面走过,尘土飞扬。卷起漫天飞沙,眯人眼睛倒是常事。所以这里一般很少人来,只是饭空时间有到这儿打羽毛球的。打半个小时,大汗淋漓地兴致而归。
我的高一生涯的后半部。打羽毛球,但不在湖边,我不喜欢那里。所以教学楼前经常是我们的训练场,业余选手的训练场。每次陪我打的人都不一样,而我是每天必打的。或许今天是小童,或许明天也是她,又或许后天还是她。但她陪我打是有目的的,她要减肥。其实我打也是有目的的,我也要减肥。我认为减肥是为了更自信,为了可以在某人面前傲然而视。现在想想我当时真卑鄙,但在某人面前我还是很真诚的,最起码她比我卑鄙,比我虚伪。这是事实。
我仍旧每天下午打球,持续了一个夏天。小童没见瘦下来多少,因为她打完球还要吃饭。我也没有瘦多少,因为我晚上回宿舍还要和她们聚餐。我想我一夏天的球是白打了。而那个卑鄙的人越来越瘦,瘦得夺目,夺人眼球。
“夹子,作业本……快拿来我抄抄……”铃铛粗粗的嗓音冲我喊道。
“来了!”我随手扔过去,我刚抄完别人的。继续埋头于我的方便面热气中。
“哎呀!谁呀,缺德!!!”卑鄙的声音。
天哪!我在被热气熏得满目流光之时,听到如此让我动彻心扉的软软之声。两侧的腮部顿时被方便面烫得不知什么感觉,哗啦啦地一阵乱吐。一碗方便面被卑鄙之人给毁了。我回头。就看到了这一幕。
我的作业本从她的不光洁的、被覆盖了很厚很厚的头发、深陷的眼窝之上、像极了的类人猿的头部滑落到她的手里。一声很清脆的声音,哧啦……
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有必要说。倒是铃铛不愿意了,粗粗的嗓音骂着我听不懂的东平话。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不情愿地坐下后,嘴里还说着些什么。
我再没有听卑鄙说那些抱歉的话。假的感觉就是一篮开得妖娆的鲜花里面掺了一朵绢做的牡丹花,比鲜花开得还芬芳。最后那碗方便面被我糊里糊涂地倒掉了。因为里面是被我吐的污秽,一节一节的方便面碎段,在又红又黄的褐色液体里面膨胀,越泡越大。像操场后面那个湖里的塑料袋一样,漂在水面上。有时候风来了,它就随着漂动,比方便面可灵活多了。
日子仍在黑板上方老师头顶上的那个钟表里面划过。我从入学的九月一直像滑冰一样滑到了十一月,接近寒冬了。
这个冬季里。我的脸一直是青灰色的。我既没有减下肥来,也没有寻到靠山。要找靠山也是有目的的,因为在我看到卑鄙越发猖狂的脸上,我寻思着。必须要找到一个靠山,要找到比卑鄙认的哥还要强大的靠山,这样她才会软下来。我就是从那时起发现原来我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功利性真强。一定都不随我妈。其实我也不是那种特功利的人,也可能对卑鄙是真被逼到份儿上了。下策也只得这么出了。
十一月仍在慢慢地向前进着。我有时候会走在操场后面的那片空地上。这里有人种菜。种了好多好多,有胡萝卜、白菜、棉花、葱、韭菜、扁豆、辣椒。我和铃铛就曾经偷过地瓜,这里的地瓜所占范围最大。整片地瓜地长10米宽8米,虽然比起铃铛家里那三块长宽都是100米的豪产大地是没法比,但在这里已经很让我开眼了。在铃铛的解说下,又在我的诱逼下,我们终于忍不住了。趁其不备,用手连挖带刨地弄出两块大地瓜。后来还不敢走正门,从篮球场那儿的小低门里,也就到我一半高,钻了出来。两人像揣着炮弹似的,脸红得跟猴腚似的。一步还三回头,生怕人家老头追来。屁颠屁颠地跑回教室。
我记得那次的地瓜,把铃铛的分吃了。难吃得要死。嚼在嘴里像柴火,干干的,就和嚼蜡一样,但我没有嚼过蜡。本想把我的带回家煮煮来着,在吃完铃铛那个以后,我的想法立即打消了。三天后,地瓜不知所踪。
十一月终于在卑鄙的摇摆爱现中过去了。卑鄙与异性同胞们打得火热的态势有增无减。那纤腰不知要媚死多少人呢,毛衣永远只到肚脐,腰带永远会露出来,多冷的天永远只穿一个毛衣。这点我就很佩服。尽管冻得瑟瑟发抖,也还是那永远的永远。再加上她永远对别人的微笑和对我的冷漠。
有一天我郁闷了。一直从那个微笑到来就开始想,我一直想啊想啊,想得都瘦了一斤。我终于找到减肥的捷径了。
那天是这样的:我在我们教室外的窗户前久站。晚自习前,风很大,我开着窗,让风吹进来,灌进我的脖子,虽然它很想,但是我没让它得逞,因为我有戴围巾。就在我扬扬得意的时候。我感到周围一阵冷风直接就穿过我的围巾,到达喉咙了。如此的真切。
回头,侧脸,咯噔。
我仿佛看到湖里面的塑料袋,漂得四零八散,七零八落的。在湖这面大镜子里,像花一样绽放着。诡异的假象。
卑鄙那种对着我永远冷漠的脸,我都记得它的角度是平面180度,就是直直板板的。但现在,180度变成了60度角的微笑,胜似平常的招牌笑容。我霎时愣住,风渐渐从喉咙到达胃,我不知道胃能否消化风。如果能的话就太好了,就不用我这么绞尽脑汁地想了。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停止眼神交流的,也可能是她走了,也可能是我走了。不过我估计是我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我当时的腿没有任何可以支配它的。大脑都停滞了。像多年不用的连带齿轮,转不起来。因为是连带的。
我就那样想了三天。想那个镜子里面虚幻的花,真漂亮。绢做的牡丹变成了塑料的香水百合,一样好看,但是假的。后来我在瘦了一斤后终于停止了思索。我害怕我会瘦到皮包骨。那还不如现在的三角粽。
从那以后。卑鄙常常对我笑。我也渐渐习惯了那个60度角的上扬弧度。也开始由青灰色的脸慢慢地对她展露粉彩。
从那以后,我去死湖的次数更多了,往往都是自己去。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湖边看里面漂着的塑料袋。唯一与前段时间不同的是,现在的塑料袋被冻住了。冻得是如此的瓷实。那朵花的纹迹也越发的清晰,一动不动,就像湖边的我一样。我总觉得卑鄙的笑容和这朵花如此的相似。都是一动不动,都是循序渐进,都是让我感到诡异。都是都是……
一月了,更冷了。北风呼呼地吹,卑鄙依然是往日的装扮。我看得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有时候她穿白色毛衣,泡泡袖的,上面有大红色的圆圈和大红色的蝴蝶结,我觉得挺漂亮的。但我同时又对自己产生了恶心感。也可能是我的阴阳眼看到的东西总是不同的吧。
更冷的一月。我在,卑鄙在。都在。看。
好像天冷了,老师都不愿意讲课了。我整天趴在桌子上看小说,要么就是睡觉,但睡觉是不常有的,因为睁眼起来的时候会很冷。我认为像我皮下脂肪稍厚的人应该会比较不怕冷,但没曾想我却是最怕冷的人。我裹着大衣终日幻想着哪天能换位子我就挨着暖气。那感觉,一个字,真好。异想天开过后,继续过一月寒冷的日子。
幸好我还有暖水袋,一天换好多次水,有时甚至一节课换一次,用以维持我那偏低的体温。
不过卑鄙好像很不怕冷,这点虽说我早就领教过了,但我现在又有了更新的感触。她简直就是一个强人,不怕飓风的强人。这么冷的天里,我们偶尔打照面,她的笑容还是60度。不带一丝的增添或缺减。
我有时候会看见卑鄙和鑫一起走。卑鄙对鑫很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这是一个我不得不折服的地方。实话说,我做梦都梦不到卑鄙会对一个人如此好。同性的,比对她的那些异性朋友好千倍万倍。卑鄙和鑫一起上下学,一起回宿舍,一起吃周日爸妈看望时带的饭菜,一起提水,一起去站队,一起坐在一起,一起下去……
我也是有人陪的,虽然还是没有找到靠山。但我觉得靠山找不找得到已经无所谓了,有铃铛陪着我。我已经很久都不去湖边了,因为铃铛陪着,我不想也让她去。害怕她会想得更多,说不定她会想到湖底有湖怪之类的。无稽之谈。
一月已经过去大半了,怎么会这么长。长得只有头没有尾,像断尾的壁虎,但最起码它还有能长出尾巴看到尾巴的希望。可我却是没有任何希望。在没有希望快要绝望的时候,我会想起花,想湖面上冻结住的花。现在还在吗?是否还是那个姿态?那个走向?抑或是改变了,变得我找不到了,认不出了。我想着,哪天我一定要再去看一次。
我瘦了,瘦了好多,是因为我不吃饭的原因。我发现人只要一吃多了就会胖,只要不吃饭,就会瘦得哗哗的。比读课文都快。我有点高兴。其实坦诚讲不是有点,我是很高兴的。虽然我觉得可能不用和卑鄙较量了,但毕竟漂亮衣服还是我向往的。我在高兴了很多天以后,终于想起了我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没有办,湖边。
今天是一月三十一,一月的最后一天。我为了纪念这最寒冷的时节,来到了湖边。塑料花依然还在,只不过脏了许多。上面覆盖上了好多我看不清楚的东西,我也不想看清楚。它不是白色的了,现在是杂色的。有好多基因性控制着它,让它不知所措,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我有点扫兴。我以为寒冷会使它更清丽。但却带来了污秽。我在湖边坐下。边上的石头是很凉的,我没坐。我坐的是杂草,不暖和但很软和。我把腿盘起来,分别别在大腿上,像打坐的,手里拿着根地上的杂草,晃过来晃过去。眼睛随着它摆动,头晕了,眼疼了。要回去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临走我再看一眼花,还是那么真实。夜幕很快降临了。
今晚的晚自习是语文和英语。语文自己看卷子,月考的试卷。无聊的时光,我一般是用看小说来打发的,有的同学会传纸条,有的会发短信,还有的就是做听话的好孩子,老实地看卷子。看着看着,我眼睛就疼了。趴下,想休息一会儿。可这一休息我就睡着了,还做梦了。
我梦见卑鄙了。我梦见她,手里拿着纸,眼神流露出空洞和无辜的神情。
丁零零……下课了,我马上就梦到那张纸了。真是扫兴,我就幻想着下节课能接着做梦。老天助我,英语老师没有来,自习。
我趴下试着能不能回到刚刚那个梦境。
纸条,进去了。
卑鄙看完以后把纸攥成团,向窗外狠狠一扔。我看到似乎是向湖的方向落去……
我跑向湖边,看到那团纸正巧落到花上。我找来树枝和挂衣钩,连接在一起。伸长手去够那团纸,终于拿上来了。我打开,上面写着:
菲:
我讨厌黄,我烦她虚伪,假……
署名是—鑫。
卑鄙姓黄。
我顿时明白了。
对于鑫而言,卑鄙是镜中花,菲不是。
对于卑鄙而言,鑫不是镜中花,菲也不是。而我是。
对于我而言,卑鄙是镜中花,鑫—我不知道是不是。
破晓 ◎文/丁玫
是街边那幢土灰色的公寓,那种老式的如同教学楼一般的建筑。住户的门朝着同一个方向,一条走廊贯穿到底,一米多宽的阳台过道塞满了琐碎的事物。蜂窝煤、塑料桶、拖把甚至炉灶。头顶牵着一根生了锈的铁丝,晾着颜色暗淡的皱巴巴的衣裤,有的还在向下滴着水。田颜搬过来的时候咬着嘴唇,眼睛有些发涩。这是朋友帮她找的房子,朋友早就告诉她环境可能不太好。可她不敢挑剔也不敢抱怨什么。一个月三百五的房租告诉她该将那些自以为是的尊严暂时收起来。她绕过楼道口的一堆垃圾,把行李放在靠墙的一块干净地上,然后环顾了下四周。好在她住在二楼第一户,挨着过道的楼梯,上了楼拐个弯就到了。不用穿越横亘在过道里的尴尬的杂物。
刚刚从房东那里拿到钥匙。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姓程。她住在一楼,正好是田颜楼下那间。田颜有些生怯地喊了一声程太太,说来拿钥匙。程太太打量了一下她,从头发到每一根脚趾。目光似乎并没有带任何情绪,就像在看电视剧间插播的广告。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用围裙把手擦干,从抽屉里找出钥匙,放在茶几上,又接着去洗菜。田颜吸了一口气,拿了钥匙走出去。
房门在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后被打开。屋子很暗,充斥着潮湿霉变的味道。田颜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能够进来。她把房间打扫了一下,把寥寥可数的几样旧的木制家具仔细擦了几遍,重新摆好。床放在角落,衣柜挨着床,书桌靠着窗。一切延续她十余载的学生生活习惯,规规矩矩。可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她认为自己是和那些束手束脚的学生不同的,尽管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似乎并没有做过任何异于常人或者出格的事情。但她始终觉得,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把书和一些小物品整齐地摆在书桌上,桌子摇晃了一下。她摇了摇桌子,然后去找了一小块木块垫住不稳的桌脚。
晚上她躺在床上,有些不习惯。陌生的房间还未沾染上她的气味。她不停地翻身,心里盘算着这两天无论如何都得先找个差事,一边做一边再找好一些的工作,比较稳当。她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借着月光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凸起。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它们像豌豆一样硌着她让她无法安稳入睡。她翻了个身,把脸对着窗户,闭上眼睛。
田颜在学校学的是美术。在学校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躲在B教学楼三楼最里面的那间画室。几乎没有人去那间画室。可能是因为太偏僻,并且画室的窗户被大树的枝叶挡着,里面就很阴暗。有时候陈远会陪她一起。陈远是她男朋友,也学画。相比之下,他较田颜更沉迷于画画。他和田颜不同,田颜的画温煦跳跃,线条和色彩间流露出稚嫩和浮躁;而他是安静的,沉静的,凝练的。他的眼光和艺术绑在一起,无法忍受任何对艺术不严肃的态度。田颜总是笑着说他走火入魔了。
陈远和田颜在一起的时候喜欢画她。在画室,在租的房子,在咖啡店或者在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说田颜的眼睛大且漂亮,长发倾泻如瀑,像一幅山水画。并且她瘦,骨架漂亮,有着轻巧且性感的骨节。陈远常常握着画笔,边画边对她笑,瘦好,一瘦灵气就出来了。做爱的时候,陈远喜欢抚摸那些灵巧的骨点。他亲吻她的肩胛骨,锁骨。他迷恋这些分明的自然的凸起。它们就像馥郁的罂粟一样让他不能自拔。
她找到一份在超市当收银员的工作。超市离她的住处不远,穿过一个建筑工地再拐两个弯就到。她穿着超市统一的蓝色工作制服,V字领衫和过膝短裙,扎起马尾,像一个高中生。工作很简单,收钱,找零。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顾客不多的时候,她就看报纸上的招聘信息。用红色的笔在上面做上一些圈圈点点的记号。和她一起工作的还有一个叫张曼的女孩。这个时候她会开玩笑似的把报纸夺去,哟,找什么工作哪,找个好男人不就得啦。然后就翘着手指指在征婚那一栏对着田颜咯咯直笑。田颜看了她一眼,把报纸拿回来,不理会她。对于这样的情况,田颜显得有些司空见惯。张曼的轻佻和不分轻重在她眼里无异于马戏团小丑的蹩脚表演。
第一天上班看到张曼的时候田颜就对她没个好印象。那天张曼穿着一件大领高腰的紫色T恤,在弯腰捡一枚硬币的时候身后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身。旁边几个混混似的青年就开始起哄甚至吹起了口哨。而张曼可以忽略他们的无礼并保持着娇媚的笑容找给他们零钱。这让田颜直接在心里把她拉进了黑名单。
张曼是那种俗气的女子。对,俗气,田颜就这么认为。尽管张曼生得还算漂亮,但她身上那股子混沌不堪的浊气和略带风尘的味道是她怎么也掩盖不了的。而且似乎张曼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当然也就从未想过要掩盖什么。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女子一样,张曼爱打扮,穿廉价的粗糙的衣服,蹬着贴满珠片的闪闪发亮的高跟鞋,用劣质的眼线和唇膏。她对这些乐此不疲,因为起码乍一看上去是时尚的。她热衷于用鲜艳的颜色和紧身的布料包裹自己的身体,她年轻美好的肌肤和曲线需要展示。如果看到精致漂亮或者气质高雅的女子她准会斜着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田颜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她觉得这类人像一幅拙劣的油画。细看不得。
就在最近几天,田颜看见张曼一下班就和一个穿POLO衫的男人一起离开。是隔壁花店的老板。田颜见过他好多次。对此也并不感到惊讶。男人时常来超市买烟,张曼在这个时候通常会和他聊上几句。田颜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暧昧。先前张曼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田颜看着他泛着油光的脑门和腆起的肚子就能想象得到他松弛的皮肤和皮肤下厚厚的油脂。它们像一只只细小的蠕动的虫,从每一个毛孔中冒出来。田颜有些反胃,像吞掉了一只苍蝇。她觉得她的眼光和她的男人像她身上穿的衣服一样粗糙。同时她也不明白张曼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妄图从这种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乐趣。当然,她知道“好处”肯定是有的,不过在她看来,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而花店老板显然是有别于前者的。他年轻,干净,并且瘦。他穿白色POLO衫或者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衣的时候,田颜会想起陈远。
在学校附近租的屋子里,他们度过了一段冗长并且潮湿的日子。就连指甲和皮肤上都长出了苔藓般的绿色。从毕业之前到毕业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找到能容纳自己和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和所有怀揣梦想初出茅庐的人一样,他们不去计算,期望与现实的落差也不懂得妥协。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但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认为这是他们应有的姿态。
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两人的画具,地板上散落着未完成的画稿和一些揉皱的画纸。田颜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碰那些比自己身体还熟悉的东西了,陈远也是。她感觉自己像刚刚抽芽就被掘出来抛到一边的种子,从原来的生机勃勃中一下子被抽离出来,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由于时间的久远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发胀。她和陈远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亲昵,连话也很少说。长久的空白和沉默使空气中的尴尬和压抑像发了酵的面包一样迅速地膨胀起来。陈远在接到一些简单的设计活之后会骂骂咧咧地找来笔和纸,画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把手中的颜料盒摔出去,然后对着溅满颜料的墙壁沉默地抽烟。田颜害怕他这个样子。她走过去抱住他的脑袋,吻他。她不想他这样,她不希望他们生活里的星光一点一点黯然失色。
她觉得似乎有一只潜伏在暗处的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们的生活。
回到公寓的时候房东太太正坐在门口洗衣服。田颜在她抬头看自己的时候喊了一声程太太,算是打招呼。然后低下头小心地绕过脚下的污水上了楼。她回避了程太太异样的目光。程太太冷漠与轻蔑的注视让她浑身不自在。就算她现在已经渐渐习惯谦卑的姿态,也不能装作对此无所谓的样子。
房间即使在白天也依旧昏暗。她倒了杯水站在阳台上,不理会阳台走廊那些散发着酸臭的物什和旁边房客的唠叨或者抱怨。她的脚边不远处就有一堆青菜叶子,夹杂着鸡蛋壳和煤渣。这里的空气经常会被附近的油烟熏得焦黄,尤其现在这晚饭的时刻。田颜觉得在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里逐渐被放大,但她又不清楚具体该如何表达。楼下的空地边有一些纸箱,参差不齐地堆在那里,颜色和沾满灰尘和泥土屑的地板是相同的。仔细观察会发现最下面那层纸箱已经开始发烂,并附着一些墨绿色的细小斑点。这种隐蔽的细微的衰败像一只强硬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抬起头,瞳孔有天边夕阳的颜色。
她在桌上铺开报纸,看招聘信息和一些有趣的新闻。再翻,发现征婚那版被张曼用红笔圈出了许多记号,并画了几个哈哈大笑的鬼脸在旁边,这让她哭笑不得。她抽出那一张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
墙角里堆着她从和陈远租住的小屋里搬来的画具,甚至连那些报废的揉皱的画纸她也一并带了过来。这些天她一下班回来就摆弄这些东西或者画上几笔。她拧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支起画架。把画架对着衣柜门上长方形的穿衣镜,这样她就可以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画。她用以前惯用的明丽色彩画自己的身体。画得很随意,一笔下去,再稍作修改,整个过程她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然后她又调了比刚才略深一些的颜色,仔细地画她的锁骨,在那里打上阴影。她像一个上瘾的吸毒者那样疯狂而专注地迷恋画锁骨这一细节。她的手停不下来。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铺在她的双眼上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那个叫罗亦的男人约她早上一起去跑步,她说了声“好的”,然后挂掉电话。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答应这个约会,也许是因为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像陈远。
罗亦是那个花店老板。
她离开家的时候程太太正在洗衣服,双手揉搓着衣服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伴随着细细的泡沫。她很奇怪为什么每次看到程太太的时候她都在洗东西。她怀疑她的双手已经被浸泡得像只发胀的馒头。她紧了紧鞋带,跑步离开。罗亦在花店门口等她。
此刻她想到张曼,原来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女子,总觉得过于轻浮又不懂内敛。即便有时候她很客观地想,她除了轻佻张扬了一点以外也没别的毛病,况且人还是善良的,容易相处。待在一起久了,即使田颜没有对她表示出任何好感她也会对她好。她会特地从家里带来水果给田颜,拉上田颜一起去逛街,甚至和她分享自己的秘密。有一次田颜收款出了差错也是她不管不顾地跳出来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田颜惊异于她这些举动。她有时候会想,当初自己是不是武断狭隘了些,时不时还嘲讽她两句。好在张曼只在当时不悦,转身就给忘掉。她大大咧咧的性格总能把一切不愉快抛掷在背后。田颜觉得她是义气的,一旦成为朋友,便是推心置腹的那种。
而在张曼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和罗亦在一起了。这些天张曼一直沉醉于恋爱的愉悦中,她的脸上有着恋爱女人独有的光彩和娇羞。并且她不再穿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脸上也没有浓重的脂粉。像变了一个人。田颜有时候会羡慕她,她和她不一样。对于张曼来说,生活可能不需要多么光鲜优越,但爱情一定要光芒四射。她的理想和信念也许全部依附在一个男人、一段美好的感情之上。而田颜不同,爱情不是她的全部。它就像一块手表,用途是有的,需要的时候瞄一眼,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成为一种习惯。她的生活不像也不能像张曼一样简单。她需要保持一份野心,才能使自己不至于感觉像被掏空了一样。
因此她对于张曼是有歉疚的。但她并未想过要去抚平这些不和谐的褶皱。和罗亦在一起,是需要他。需要一个懂得讨巧懂得适度的男人陪她度过一些如在蒸笼里一般让人气闷的时光。而罗亦也懂得分寸。他和她在一起更多的是彼此倾听与诉说。张曼满足不了他的,他从她身上得到补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在进行一场都市里司空见惯的感情游戏。他们维系彼此的不是赤裸裸的欲望。而这种牵扯,像一个引爆器,它透露出的隐隐的跳动让她愈发觉得惴惴不安。同时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若是在从前,她是不会像开玩笑似的和别人有这种牵扯的,并且会厌恶这样的行为。她想这是不是表明她堕落了。她仿佛站在一个模糊的边界逐渐丧失了担当的勇气。
陈远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某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他只带走了他的画夹和画笔。顿时,田颜陷入巨大的恐慌与绝望中,像一片悬在枝上摇摇欲坠的叶子。她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样一种情况。而之后她又马上恢复了平静,这没什么不对,她对自己说,迟早的事,生活和爱情本就是这样。她下床,穿上拖鞋,走到厕所刷牙洗脸,然后照常换好衣服出门。
上午她辞去了超市的工作。她找到一家杂志社担任美编。薪水不多,但起码是她喜欢的事情。她把公寓里的东西收拾好,准备搬到杂志社附近去,更方便一些。在收拾墙角的画具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和陈远租住的那间屋子,还有学校B楼三层的那间画室。她决定收拾好这里就回去看一看。
她乘车到她待了四年的那个大学。她找到附近那间他们租住过的屋子,已经有别的学生住进去。她透过窗户望进去,墙壁重新粉刷过,被涂成艳丽的粉红。她想起有窗户的那堵墙被陈远用颜料甩得五颜六色。是这样才要重新粉刷的吧。她想着,又找到那间画室。
几个月没有来,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地上仍旧堆满画纸,印着不同颜色的画作。显得非常杂乱。即使时间如此久远,她仍然闻得到画室的空气里带有浓重的颜料的味道,像是她和陈远经常来画画时,那种新鲜的清透的味道。她注意到墙角有块画板,它被掩埋在几张沾满颜料的画纸当中,只露出一角。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它。她感到奇怪。搬去程太太的公寓之前她已经把这里的画具全都带走了,不会再留下一块画板。她走过去,把它拿起来,上面有一幅流畅的完美的人物画。她睁大了眼,握紧了画板。当她发现刚才搁置画板的地方下面还有好多幅这样的人物画时她像疯了一样扑在上面,她一幅幅地看那些画,上面无一例外全是一个体态婀娜的少女,瘦并且有着分明的自然的骨点凸起,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与气息。她几乎能想象得到陈远坐在这个画室沉默而孤寂的姿态,他握着笔,不停地画她,不画的时候就抽烟。他在这间昏暗的画室度过一个个充斥着颜料和往事的味道的日子。她用颤抖的手捂住口鼻,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她一幅幅往后翻,泪水漫过她的指尖。她迫切地需要从这些曾经和她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些证据,来证明她是有过爱情的,证明她一直是在自欺欺人,证明她甚至曾经和张曼的态度一样,把自己的信念依附于一个男人、一段感情身上。
她抚摸这些画,像是对她过去的一次回望和漫谈。她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携带一股力量正要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