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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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葱岁月(4)  

猫的爱情故事  ◎文/郭龙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只像他这么骄傲的猫了。

大学校园背山面海。清晨,海面上烟雾迷蒙,金灿灿的阳光投射过来,再刺眼也会变得柔和温存,似真似幻、如梦如烟的荧火流光氤氲在嫩草绿叶之上,校园像婴儿一般轻盈,在露水蒸腾的声音中欲冉冉升起。傍晚,山上青松翠柏光怪陆离,浓烈厚重的大光晕和大片大片炫得耀眼的火烧云沉淀下来,校园变得稳重无比又不失活力,像一个被晒成一身古铜的小伙子,健硕的肌肉块块凸起,给人以安全感。

清晨和傍晚绝对是大学校园最完美、最生机盎然、也最富有恋爱气息的时刻。清晨,在最烟雾升腾的某个瞬间,他会以最适时适地、最优雅隽永的姿势从墙根后面转出来,坐在嫩蕊般软绵绵的青草地上遥望耿耿曙色,以及天空海面两卷不同的湛蓝大写意。傍晚,在最浓郁最安详的某个刹那,他会安安静静地背对夕阳,定格着转过头的动作眺望昏昏暮色,暗自想象斑驳幽暗的树影投射到自己身上时的样子。曙色耿耿,暮色昏昏,生活平淡如水,安逸得如同午休。那时的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会同样眷恋沉沉的夜色,并借此喂饱自己的眼睛和心灵。

校园里上蹿下跳着很多猫,家猫野猫,公猫母猫,老年猫中年猫少年猫儿童猫,纯色猫杂色猫,等等应有尽有,堪称猫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只有他一个是黑猫,而且黑得那么纯粹那么清高,容不得半点杂糅。在猫的世界里,黑是至高无上的贵族色,所以他生下来就注定成为骄傲的国王。这个国王非常的与众不同,因为世界上同样再也没有第二只猫像他这样迷恋曙色和暮色,迷恋这份浪漫,这个叫做爱情的气息。

他单身。他对爱情的要求极高。他的子民们对配偶的要求只有两个:性和繁衍。可他不同,他更在乎内心的触碰,以及灵魂的彼此交流和精神的相互抵达。不论是他的个人魅力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都足以吸引成千上万的仰慕者。他知道这座美丽的大学校园就是自己美丽的王国,他在自己的王国里随便走一圈,然后抖抖身体,能洒落满地渴慕的眼神。但这些眼神中,没有一个值得让他回眸,因为她们当中,没有一个能将爱情上升到和他一样的高度。

所以他依然单身,心甘情愿整日整夜在美丽的王国里孑然孤影,偶尔失望,但从不绝望,过着骄傲、安逸和等待的生活。

当她把自己的眼神投注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连眼角的余光都在看着前方,没有把半分注意力分给她。他并没有仰头,眼睛平视,可她就是觉得,自己非要把头无限制地上仰,直到脖子生疼,才能勉强瞥见他铁干虬枝一般的须。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面,做出跳跃的姿势,后腿轻轻一蹬,整个身体便大鹏一般地拔地而起,身体拉成一张矫健的强弓,在空中划一道黑光灿烂的弧,然后落在乖巧顺从的树枝上面。树枝荡一荡,她的心也跟着荡一荡,似乎自己比荡秋千的时候,还要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他接着几个起落,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视野空了,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

她是家猫,所以一直没能耳闻他的盛名,这次目睹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当时她想跟在他的后面,踏着他的足迹,感受他迷人的气息。但女孩的手臂拢得很紧,她挣不脱,哀怨的眼神一直持续到自己不得不承认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时候。她不能理解女孩的伤心,就像女孩也不能理解她的惆怅。

女孩名叫紫陌,是她相依为命的主人。在她的记忆里,生命之初的时候,模模糊糊有个男生的影子。记得当时,男生大大的手掌把她从竹篮里捞上来,很认真地看了看,然后很阳光地笑着,说,嘿,真乖。然后两个手掌小心翼翼地把她柔软的小小身体包围起来,走了一段路,来到某片斑驳的树影之中。再然后,她就看见紫陌幸福舒展的笑容和伸过来抚摸她的纤纤素手。十根纤细的手指,每一根都弯曲成可爱的形状。

那个男生名叫盛夏。盛夏很平凡,不是光彩照人的男生,不是帅哥也不是才子,却是紫陌眼中最灿烂的一抹阳光。她第一次投入紫陌怀抱的那天,紫陌刚满十九岁。当时紫陌问盛夏,我的生日礼物,你为什么要送我猫呢?盛夏浅浅一笑,什么都没说,紫陌也就不再问了。紫陌要的当然不是一个答案,可问题的答案,很久之后紫陌偶然从盛夏死党的口中得知。那死党在聚会上喝了不少酒,呼呼啦啦地说,盛夏这人特痴情,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疼小猫那样疼自己的女朋友。紫陌问小猫是谁,死党说,就是你之前的一个姑娘,叫啥名我不知道,因为盛夏从来都只喊她小猫,所以大伙也都这么叫。

作为一只猫,她见证了紫陌和盛夏两个人爱情的开始和终结,以及平平淡淡、糊里糊涂的过程。或许两人之间本就不存在爱情,只有盛夏的回忆和寻找,以及紫陌的一相情愿。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之前,就注定了会有无疾而终的一天。

分手的话是紫陌先说出来的。那晚,盛夏来之前,紫陌依然袅袅地站在斑驳的树影中,柔柔地抚摸着她的身体,那样的温存,和以往无数个花前月下别无二致。可盛夏来之后,紫陌的手臂就开始越拢越紧了,直到把她柔软的身体挤压成一团。紫陌是想借此稳住自己的身形,她说,我不想永远做一个人的影子,我们分手吧。盛夏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平静得令人感到害怕。他只是说,小陌,对不起。紫陌的鼻子突然间就酸了。当初是盛夏先追的她,可当他们真的在一起之后,相处就成了紫陌不停地付出换取盛夏偶尔的给予。紫陌伸过双臂,想把她还给盛夏,盛夏看了她很久,又看了看紫陌,看见她神色之中、凭借自己的记忆渐渐显现另一个人时,鼻子突然间也酸了。盛夏没接,他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原来仅仅是生日礼物啊。紫陌悲哀地想。盛夏不知道,紫陌一直都把这只小猫当成他们的定情信物。

就是在盛夏和紫陌分手的这一晚,她第一次看见了他,第一次就那样的惊心动魄。紫陌和盛夏的结束,带来他和她的开始。

紫陌上瘾一般疯狂地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拼凑支离破碎,戴上有色眼睛强化幸福感觉,为了寻求一瞬间的快乐,甘之如饴地承受接踵而来的隐涩的痛苦。然而直到最后,紫陌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和盛夏相处的时候不会觉得孤独。

盛夏没有接,但紫陌却已经不想再要她了,因为紫陌一看见这只猫就会觉得悲哀,悲哀于一个人的影子,悲哀于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紫陌拼命地想把她扔掉,但又于心不忍,害怕她自己无法继续活下去。

也算是巧合。那一天,他遥望耿耿曙色和眺望昏昏暮色的两个瞬间都被紫陌看见。紫陌记住了这只特立独行的黑猫,开始有意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时间一长,紫陌发现这只黑猫—这只每日必修遥望耿耿曙色和眺望昏昏暮色的黑猫—在校园里的猫群之中享受着非同寻常的待遇。学校里有好心的老师和学生每天在固定的地点放上食物,他从来没有去过,因为总有别的猫争先恐后地把最大最肥的鱼衔过来给他。他骄傲地吃着,似乎这是理所当然,而衔鱼过来的猫则臣服地趴在一边,一副随叫随到的待命模样。

他是那么骄傲,那么与众不同,紫陌简直开始欣赏他了。他的耳朵竖得很精神,眼睛睁得神采奕奕,透露出睥睨九天的气魄,黑毛油光闪亮,黑得那么纯粹那么清高,那么容不得半点杂糅,还有灵巧的前肢,健壮的后肢,粗而长、毛茸茸的尾巴,还有某个神情,某种姿态,还有……还有的太多了!总之,他是一只多么骄傲多么与众不同的猫啊!

他会是她最完美的归宿!紫陌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紫陌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撮合这两只毫无关联的猫。只是紫陌不知道,自己的撮合带有多么深沉的病态。她首先想到的是让这两只猫能够时刻见面,尽可能多地相互凝视,然后共吃一条鱼,靠在一起遥望耿耿曙色,眺望昏昏暮色。如果他们能够自己产生感情,自然最好不过,倘若猫不遂人愿,就买一只铁笼,把他们俩关一阵子,一直关到相濡以沫、谁也分不开谁的地步……构想的时候,紫陌会不经意地微笑,抚摸着她柔软的身体,轻轻地说,小乖乖,记得要幸福哦。

构想的同时,她也在实施。她把每一个步骤的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单单没有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怀里的猫愿不愿意,实施构想的时候,怀里的猫是觉得快乐,还是觉得难过。

她一点都不快乐。她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心翻来覆去地痛,一遍一遍地碎。紫陌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能够时刻见面,尽可能多地相互凝视,可事实上,见面凝视都只是她的独角戏。他从来没有瞥过她一眼。他那么骄傲,那么高贵,多少出色的追求者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何况是平平凡凡的她?真正难过的,或许不是分手,而是单方面的思恋和付出。这是消耗,是细水长流的痛苦,而不是了断,不是一瞬间的生不如死和随即而来的大彻大悟,更何况,不知不觉中,她还招来了那么多愤恨和嫉妒的目光。

紫陌还想让他们共吃一条鱼,靠在一起遥望耿耿曙色,眺望昏昏暮色。可事实上,她根本无法接近他。她也曾试着鼓足勇气朝他走去,但无一例外地被臣服在他身边的子民赶跑,外加一连串凶悍的诋毁、嘲笑和谩骂,甚至还有母猫们毫不留情的利爪。即使紫陌把她抱到他的身边,强行驱除那些插足者,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仍然不看她一眼,甚至连鱼都不要了,表情是那样的漠然,那样的不留丝毫情面。被自己喜欢的对象一遍遍地漠视,是否比细水长流的痛更痛更难熬?

紫陌仍不死心,准备了一只足够大的铁笼。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不,但传到紫陌的耳朵里,全都成了喵喵的叫唤。紫陌完全不能理解她,以为她是急不可待,甜甜一笑,安慰她说,小乖乖,别急别急,我会让你幸福的。

被自己喜欢的对象一遍遍地漠视,却又无法回避,只能分分秒秒地去面对,耗尽所有精力去承担,这又是怎样的苦楚?况且,喜欢一个人,会希望那个人失去自由吗?她大声喊不,大声向老天爷祈祷。幸亏他动作敏捷矫健,紫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没有抓住他。

其实她的每一个痛苦,紫陌都有过切身感受,只是他们无法交流,也就无法相互理解和相互原谅。

紫陌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撮合带有多么深沉的病态。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想用这只猫的幸福转嫁自己的痛苦,好让自己汩汩流血的心得到片刻的安慰和治疗。初衷即是如此,紫陌哪里还有闲暇考虑猫的意愿呢?

而那个名叫盛夏的男生,当初是否也是这样?找一个影子,给自己不真实的快乐,和随之而来的翻来覆去的欲罢不能,不用顾虑他人真实的感受……

为何不同的人,总是容易犯相同的错误呢?

猫终究聪明不过人。紫陌铁定了心,一定要撮合这两只猫,哪怕是强制!那一天,紫陌在猫的碗里拌了安眠药,他吃过之后很快就沉沉睡去。紫陌没有用铁笼,而是用了另一个更直接更彻底的办法—用铁链把两只猫锁在一起。紫陌以为,只要锁在一起,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产生感情,而且这一锁,黑猫别无选择,只能和她在一起。紫陌还以为,黑猫吃喝不愁,有他吃的就会有她吃的,自己也不必再为她担心了。紫陌像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长舒一口气,淡然一笑,轻轻地说,小乖乖,记得要幸福哦!然后转身,离开,此后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两只猫。

只是转身的一刹那,紫陌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眼神,伤心中混杂了太多的情感,无法用言语一一表述。那是只有当紫陌照镜子时,才会在镜中自己的眼睛里看到的眼神!

紫陌真应该想起盛夏的那句对不起,也真应该对她说出这三个字。但紫陌没有。紫陌一直都以为,自己给了那只乖巧的小猫最珍贵的幸福。

锁在一起,真的能锁出感情吗?紫陌的的确确不知道,自己的撮合带有多么深沉的病态。

她非但不幸福,而且很痛苦。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以及紫陌始料不及的。

他的动作原先那么的灵敏矫健,但自从和她锁在一起后,却连最普通的行走都成了莫大的困难。一只行走不利索的猫,还能在猫的王国里继续维持至高无上的威信吗?没了威信,他还能继续担任国王吗?失去国王身份后,还有没有猫愿意继续为他衔鱼,继续臣服于他?无猫衔鱼,他只能自己去吃,然而他行动如此不便,真的能在众猫后面捡到一些残羹冷饭吗?

这把锁链,没能锁出感情,却把生活的艰难困苦锁了出来。除去安逸,生活真实存在的那一部分总是面目狰狞。被锁上的第一晚,两只猫都彻夜未眠,也都彻夜无话,嘴张都没有张开过。他在想今后的生计。她没有国王的先见之明,把所有思绪都用在忐忑不安、哀怨、歉疚和回忆上面。

是的,她在回忆。在那些紫陌和盛夏还在一起的日子里,每天晚上,紫陌都会抱着她去找盛夏,然后两人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轻轻缓缓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经常说着说着就一起沉默了,只剩下两只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或一起不紧不慢地抚摸她柔软的身体……记得有一晚,紫陌又问盛夏,当初你送我生日礼物的时候,为何单单送我一只猫呢?盛夏浅浅一笑,依然什么都没说,但这一次,紫陌在乎答案了。盛夏没有办法,只好淡淡地说,因为我喜欢小猫。一句话一语双关,紫陌的脸色微微改变了,心碎显山露水。盛夏察觉,说,回去吧,我有点累了。后来还有一次,紫陌又问了同样的问题,盛夏也依旧这样回答。这一次紫陌的脸色没有变,她心平气和地说,那么,什么时候能轮到我想呢?盛夏沉默,脸上有淡淡的忧伤。紫陌察觉,也说,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一直沉睡在她的脑海之中,终于在这个晚上连成一片,赶集一般地一起复苏。她似乎突然间明白了很多,然而影影绰绰,又不能全部了然。

往后发生的事证明,他的预料完全正确。几日之内,他国王的地位迅速动摇,一时间内忧外患,纷扰四起。校园外面也有一群野猫,这群野猫里也有一个国王。野猫王经常率领他的子民到学校里争夺食物,全靠他骁勇无匹,每次都能大败野猫王,才没让自己的子民饿肚子。可现在,他已经和另一只猫锁在一起了,别说是野猫王,随便一只老猫都能把他抓得遍体鳞伤。两个王国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自此接近尾声。校园里面的猫吃不饱饭,叛变越来越频繁。最后,两个王国融为一个王国,他和她是战争之后唯一的阶下囚。

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他已经和曾经的威风八面截然不同了。饥寒交迫让他迅速地瘦下去,灵敏矫健再不是他引以为豪的特点,他的黑毛也不再油光发亮,视力听力也都迅速退化。他似乎几天之间,从一个正当壮年、万猫景仰的国王变成一只迟暮无力、任人宰割的老猫。至于昔日他的那些仰慕者,也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他已经不再具备半点雄性的魅力了,还能凭什么继续吸引那些错把性和繁衍当成爱情的母猫呢?

然而他没有失去一切。在野猫王审判的时候,已经和他唇齿相依的她,毅然拒绝了野猫王的招安。

沦为阶下囚,就是哪里都不能去,没有任何自由,并且随时准备承受野猫王的厮打抓咬,只有在野猫王心满意足之后,才能吃到一口残羹冷饭。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给他带来了这些灾难,心中愧疚难平。

但纵然如此,他仍然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猫。她也仍然觉得,非要把头无限地上仰,直到脖子生疼,才能勉强瞥见他铁干虬枝一般的须。他的骄傲和身份地位无关,完全由骨子里透露出来。这是天成的,任何外力都无法摧毁,任何环境都无法改变。

沦为阶下囚的第一晚,两只猫第一次说话,各自讲述了以往生活中一直念念不忘的事情。他说的是遥望耿耿曙色和眺望昏昏暮色,她说的是盛夏和紫陌之间的小故事。就是这个晚上,他们各自打开心扉,让对方走了进来。也就是这个晚上,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沉沉夜色同样可以动人心魄,只可惜以往岁月中一直被自己忽略,错过了这么多美好的时刻。

曙色耿耿,暮色昏昏,外加夜色沉沉,生活依然平淡如水。他已经习惯倾听她的叙述,她也已经习惯和他一起保持相同的姿势看日出日落。他们彼此的点点滴滴都已渗入对方的血脉。他们就像磁铁的两极,谁都无法离开对方而单独存在。她时常默想自己对他与日俱增、历久弥坚的痴情。她不知现在的这种生活,是否正是当初自己所企盼的。

又是一个晚上。她忍不住道歉,说,都是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他轻轻地摇头,说,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你的主人,而且,你也是受害者。沉默片刻后,他问,可是当初你为什么非要选择跟我一起遭罪,而不接收野猫王的招安呢?她迟疑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鼓足勇气,把一腔痴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他很平静地听完,然后很平静地说了很多话。他说话时和当初的盛夏一样,语气平静得令人感到害怕。

他说,当初,在我还是国王的时候,我本可以拥有无数个王妃,但我却一直心甘情愿地单身。并不是我对爱情太过苛刻,半点不肯让步,而是因为,我早就心有所属。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都要以相同的姿势看日出日落吗?我遇见她的时候,旭日正灿烂,她从一片晨光中向我走来,轮廓模糊,似乎和那光芒融为一体;而当她离我而去时,夕阳正下沉,她朝夕阳走去,我背对着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回头,可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头转了过去……

他说,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一场幻觉,一场从阳光中走来,又回到阳光中去的幻觉。

他说,其实,从很久之前的某一天起,我除了看耿耿曙色和昏昏暮色,也会看沉沉夜色,它们都成了我每日的必修。我把曙色和暮色留给她,把夜色留给你。

他还说,这条铁链把我们的命紧紧锁在了一起,谁都离不开谁,却永远无法锁出我们的爱情……

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有一天,人们在校园里某条极为偏僻、废弃已久的阴沟里发现两具猫的骸骨,以及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当人们试图把两具骸骨分开的时候,它们立刻就彼此混合,弥散在空气之中。

城之南,城之北  ◎文/陈晨

莽城的阳光在傍晚的时候就会变得犀利起来。刺眼而锐利的阳光仿佛可以撕裂莽城里每一个人的背影。

而在那犀利之后,它们便会消失得毫无踪影。

黑暗迅速来临。

或许,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在它快要消失的时候,会突然变得盛大而且猛烈。

又或者说,它并不想消失,不想离开。

A 城南

我一直住在城南。

我喜欢我住的地方,房子虽然很小而且破旧,但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种满了岩蔷薇。我不知道这些岩蔷薇是谁种的,似乎在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它们就存在了。

每年夏天即将要来临的时候,它们就会疯狂地盛开。往往在某场暴雨过后,白色细小的花瓣散落一地。花朵里的汁液和雨水混在一起,在空气中缓慢蒸发着生命的余味。

它们就这样迅速而猛烈地死去。

死亡像场表演。生是愚昧的看客。

平常,我和姆妈生活在一起。姆妈不是我的母亲,也和我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是,似乎从我出生开始,她就像母亲一样照顾我,负责我的一日三餐。她也会在我调皮的时候责备我。在我身边,她一直扮演着一个太过母性而又陌生的角色。

姆妈告诉我,我的父母一直在东南亚做生意,在炎热的国度,他们就像异域来的淘金者。所以,他们使生命保持着诸多可能。他们在我两岁的时候曾经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来没有来过电话和信件。只是每年都按时汇钱过来。

我也时常想,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呢。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答案可寻的问题之后,在岩蔷薇清冷的香味中,我睡了过去。

岩蔷薇。我想说岩蔷薇。

因为岩蔷薇,我认识了深音。

深音是莽城里的妓女。

在莽城里,她是肮脏的象征。可是,仍旧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喜欢她的容颜,喜欢她细如线、微微上扬的眼睛,喜欢她天生的傲慢,喜欢她不轻浮的笑颜。

喜欢她赤裸着身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仍旧冷漠而坚毅的神情。

在我和姆妈搬到这里住之前,深音一直住在这里。她住在二楼。在花园里,我偶尔能看到她在晾衣服。而我们,是从来不交谈的。因为,姆妈曾经警告过我,别和楼上那个妓女有任何来往。她多么肮脏,多么令人恶心。姆妈说她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不屑的轻蔑。似乎莽城里的每一个女人都瞧不起她,甚至鄙视她。

因为,深音从事着这种极度卑微的职业。

那个雷雨过后的傍晚,我坐在花园里看书。

岩蔷薇已经凋零了一些,棕色的泥土上镶嵌着支离破碎的花朵。

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喂。小鬼。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我看见了深音。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披散着头发。我有一点惊讶,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打招呼。

你看看那里是什么在动?她指了指花园里的岩蔷薇丛。

我看了看岩蔷薇,又疑惑地抬起头,向她摇了摇头。

就是那里,木竿旁的蜘蛛网上,有东西在动。她又说。

在密密麻麻的岩蔷薇上,我看到了一张不怎么起眼的蜘蛛网,一只微小的黄色蜘蛛在上面匍匐。一只蝴蝶被粘在蜘蛛网上,正在艰难地蠕动,很落魄的样子。

哦,是蝴蝶。一只蝴蝶。我抬起头,对楼上的深音说。

蝴蝶?深音叫了起来。把她从蜘蛛网上弄下来好吗?

我朝她点点头,然后捡起地上的枝干,拨弄着蜘蛛网。可是,蝴蝶却已不再蠕动,她的翅膀有点僵直,身体还黏附在网上。我用枝干碰了她一下,没反应。再一下,没反应。再一下,仍旧没反应。一直没有反应。

哦,她死了,蝴蝶死了。我扔下枝干对深音说。

死了?深音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僵硬。

她不再说什么话,朝房间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走了出来。

对我说,你说,那会是一只殉情的蝴蝶吗?

B 城北

我在城北的学校读书。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经常遇见深音。

她常常在城北的市场买一些鲜花。每次我骑着单车经过她的时候,她都会笑着说,嘿,小鬼。你带我一程吧。

我通常老实地点点头,把书包从后座挪开。她会敏捷地跳上来,坐在上面。手里还抱着蓝色的马蹄莲。

然后,我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离开城北。

她问我,你知道岩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疑惑地摇摇头。

她说,岩蔷薇的汁液有毒。稍微触碰之后就会皮肤红肿。

所以,岩蔷薇的花语是—拒绝。

拒绝?我有些疑惑。

那应该是一种极度任性而且冷漠的花。庆幸的是,我从未触碰过岩蔷薇。也许,是因为她的枝干上有刺。也许,是因为她生长在沉溺的土壤里。也许,是因为她周围始终潮湿的空气。而这些,我都不喜欢。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渴望阳光的孩子。

我不喜欢阴天,不喜欢潮湿的空气,不喜欢冰冷的拒绝。

那些东西,让我想起我寒冷而没有触觉的童年。

A 城南

城南有一条河,河的两旁有繁茂的芦苇丛。

若是冲进去,就会扬起白色的芦花,能在空中盘旋好久。

偶尔在放学后,我会去那里。把单车横倒在河边,然后,自己一个人躺在芦苇丛中。闭上眼睛。恍惚地睡去。

会做梦吗?那么,梦里会有什么?

会是一条河,还是一片海。或者,是一条灰暗的公路,没有人,两边有冰冷的电线杆。我拿着指南针一直往下走。只是,没有明晰的轮廓和尽头。

喂,小鬼。喂,你在干吗?

迷蒙之中,我听到深音的声音。我恍惚地睁开眼睛,前面有女子模糊的脸。犀利的阳光从芦苇的缝隙里影射下来,眼睛有些微疼。

哎,睡着了。我揉揉眼睛说。

怎么可以睡在这里呢?我看到了你的单车才走了过来。深音说。

我立起身子,爬了起来。被压倒的芦苇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你经常来这里吗?深音问我。

嗯。我轻声地回答。

我看到深音转过身,用手轻轻抚摸胸前的芦苇。轻轻地拍打,芦花盘旋起来。

有一阵风吹过来,它们飞得很高。一直在向上飞,好像不会坠落。

它们真的会飞起来。深音说。

之后,我和深音经常去那里。

往往要到黄昏结束的时候,我才会回家,深音依旧是坐在后座后面,有时,手里会抱着折下来的芦苇。一路上,我的单车依旧是摇摇晃晃。

我们常常坐在河边或是芦苇丛里。深音经常会给我讲一些笑话。很多时候,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大笑。自己也会肆无忌惮地朝河里扔石子,自己也会对着天空大声地骂脏话。

那次,深音说,最近老感觉心口疼。有时,会突然喘不过气来。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突然,惊讶地对我说,小鬼,你听听,我的心跳得特别快。

我有些犹豫地低下头,把脸缓缓地靠近她的胸口。

听到了,我听到了深音心脏清晰的跳动声。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那应该是蝴蝶扑动翅膀时的振动吧。

那快速的扑动,是蝴蝶隐忍的挣扎。

深音在陌生男人的身下挣扎。

深音在人类导演的愚蠢剧目里挣扎。

深音痛得死去活来。

B 城北

你应该一直记得,你在城北的童年。

记忆像潮水一样漫过。

—脑海里涌过的,是父亲喝醉酒打母亲时的那张不动声色、麻木不仁的脸。

—父亲踩烂你养在盒子里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被碾得粉碎。肢体和翅膀杂糅在一起,分解不开。

—父亲嫌母亲菜做得不好,用筷子狠狠地敲母亲的头。

还有,还有。

—那天下过暴雨的夜晚,父亲喝醉酒之后,到你的房间,粗暴地脱光你的衣服,要强奸你。他也许要成为你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你顽强地挣脱,拼命地叫喊,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你仿佛看见前面有光。明亮刺眼的光。蝴蝶,即将在那片光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然而,母亲刺向父亲的那一刀结束了这一切。

—蝴蝶,从鲜血里挣脱开来,却发现,翅膀上残留的血腥再也洗不掉了。

时间像场大火,无情地在生命里焚烧。

毫不理会人们无助而苍白的脸。

—最终,母亲因为杀死父亲被判了无期徒刑。在法庭上,你看到母亲对你展开一个从未有过的微笑,是那么轻松。你和母亲都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在你和母亲的最后一面里,母亲对你说,不管怎么样,用什么样的方式,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答应了母亲这个卑微的要求。

—母亲在你离开的那个晚上。在监狱里自杀。

A 城南

摄影师埃里克到达莽城是在即将入夏的某一天。

气温已经有些炎热,白日的阳光也很猛烈。

可是,他却发现这座城在早晨的时候总有像是散不开的雾气。

它们一团一团地包裹着这座城,包裹着莽城里每一个人的秘密。

埃里克在城南拍摄的时候,偶然发觉许多角落里莫名其妙地生长出来的蔷薇花,还有围绕着蔷薇的蝴蝶。她们有漂亮的翅膀,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炫目的光晕。

可是,当他用相机拍下她们的时候,却发现,在照片里,根本找不到他真实感觉到的那种美。

或许,那种美有特殊的存在意义,任何的记录都是一种亵渎。

也根本无法被记录,就像时光。

B 城北

深音说,埃里克把她比作岩蔷薇。没有理由。

不过,他错了。深音说。没有什么是没有理由的。我们不曾保存前世的记忆,于是今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理由,都是决定。只是,有些人,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埃里克是一个四处流浪的摄影师。他走不同的地方,拍不同的东西。没有人知道他是游历了多少地方才到莽城的。而当他到达莽城之后,就一直住在城北。在深音工作的那家酒吧旁边,他开了一间工作室。

深音不知道他是游历四方的摄影师。

当然,埃里克也不会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她是因为好奇才走进了埃里克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一间作为暗房。

进门之后,深音无意间发现了遗落在地板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繁盛的花朵。也许是阳光太过猛烈,照片的一个角落被完全曝光,留下惨烈的白。花朵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花?深音把照片放在胸前问埃里克。

哦,我也不太清楚,也忘记了在哪里拍到它。埃里克如实回答。

但愿它是岩蔷薇。深音说。

岩蔷薇?

是。岩蔷薇,一种会拒绝的花。

A 城南

我不知道深音是否爱上了埃里克。

她离开了她工作的酒吧,不再做妓女。她住到了埃里克的工作室,帮助埃里克拍照片,做着琐碎的工作。

所以,花园上面的阳台看不见深音白色的身影。

也没有人来欣赏这一院子繁盛的岩蔷薇了。

不过,在城南,我再一次遇见了深音。

她画了很淡的眼影,很漂亮。像是扑朔着银色翅膀的蝴蝶。

我叫住她,深音,深音。

她回过头,依旧是熟悉的微笑,嘿,小鬼。

我说,你和那个摄影师在一起吗?

她说,是。我现在迷上了拍照片,我们一起拍。

你爱他,是吗?

她突然大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小傻瓜,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深音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有风的夜晚。

她再一次赤裸地躺在了男人的床上。只不过,这个男人她不再陌生。他是埃里克,一个愿意为她拍照片的男人。

埃里克说,你的身体太美了。应该把她拍下来。

我从来没有拍过照片。深音侧着身子对他说。

我想把你拍下来,用黑白的胶片。你知道吗,只有美的东西才可以用黑白来表达。

在那个深夜,他给她拍了她的第一张照片。

她的身体就像深夜里盛开的昙花。太过绚烂,又太脆弱。会在阳光来临之前死去。

可是,她太美。就像黑暗里的蝴蝶。虽然没有光线,但仍能认清方向。会扑朔着翅膀,抵达充满温暖的地方。

她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照片,突然,她转过身对埃里克说。

知道吗?这是一个证据。一个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过的证据。

B 城北

深音在城北生活了将近一个月。

她始终和埃里克生活在一起。

埃里克在深夜里抱着深音的身体,不断地问深音,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而深音的回答始终是,不,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像一株倔犟的岩蔷薇,她一直拒绝。没有理由。

又或许是内心里有太多的伤口。它们都太过丑陋。所以,害怕那些伤口被别人看到。也害怕别人的伤害。因为,自己本身就太脆弱。

埃里克在两个月后离开了莽城。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的心也不可能一直归属在这里。

深音没有和他走。

他离开后,留给深音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张深音裸体的黑白照片。

他说,这是你存在过的证据。也是,我存在过的证据。

A 城南

深音又回到了城南。

她又开始当妓女。每天用身体赚钱,养活自己,使自己活下去。

我又可以看到深音在阳台上活动的身影了。

姆妈很是懊恼。不停地念叨,那个不要脸的妓女怎么又住回来了。出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又住回来了。

她又开始和同一楼道的邻居咒骂着深音。

和很多中年妇女一样,在深音从身边经过后,不屑地往后看,时不时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姆妈还是一次次警告我,她禁止我和深音接触。她害怕我沉迷于深音这样的女子。尽管,在她和深音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是个小鬼。

今年夏天的岩蔷薇不知为什么开得特别好。

花团锦簇,一叠一叠,一层一层。空气中都弥漫着它们清冷的味道。在黄昏阳光最犀利的时候,我和深音都会一起观看这场盛大的演出。

日复一日,岩蔷薇开了又谢了,却始终保持饱满而盛大的姿势。

我开始有了一些关于父母的消息。姆妈说他们在太平洋的一个岛国发了大财,有可能要把我们接到那里去。并准备开始办移民手续。我终于可以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只不过,我的童年已经过去,我那些需要爱的日子也已经过去。

B 城北

姆妈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天气预报里说,明天就要开始入夏。气温将明显上升,近来的暴雨也会增多。

我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岩蔷薇依旧很是繁盛。

我抬了抬头,深音没有在阳台上。

她在城北吗?

那个入夏的夜晚,莽城突如其来一场暴雨。

奇怪的是,暴雨的时间特别长,足足持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的早晨,当我推开院子的门的时候,我惊呆了。

岩蔷薇的花朵已经全部被摧毁,就连枝干都被暴雨弄倒。花园里一片狼藉。白色的花瓣和泥土混在一起,变质成恶心的暗黄色。

盛大的表演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

死亡突如其来。

A 城南

第二天的晚报上刊登了一则短小的社会新闻:

昨晚,一女子在城南被卡车撞倒,后送入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该女子手中紧紧握着一张已经模糊不清的照片。据说是因为捡它,才致使自己与迎面而来的卡车相撞。

C Ending

花园里的岩蔷薇真的没有再长起来。

它们也许彻底地死去了。

姆妈也再未提起过深音。

或许,她知道,岩蔷薇不开。

蝴蝶,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