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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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传奇·故事(1)  

九叔  ◎文/曹兮

我们村里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

村里老一辈的人都说它有名字,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固定的名字,一年四季,这河就有四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好像是叫酒输,据说唐朝以前,进贡的酒都要经过这条河,那时便传下来了这个名字。

对了,我的侄子也叫这个名字,不过被村里人改了,成了九叔。

九叔是我们村里妇孺皆知的疯子。

他并不是因为排行老九才叫的九叔,是他名字里有“酒输”两个字,村里人才叫他九叔。我还比他大一辈,可他要比我大上很多。

九叔原本并不疯,我记事时,他还正常,仗着祖上留下的积蓄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在我们村那种穷乡僻壤的不毛之地,他那种生活就算是很奢侈了。

村口的多嘴婆娘们说,谁家姑娘要是能嫁到他家,几辈子都不愁吃喝,后来这话被大爷听了去,他愤愤地蹲在土屋的门槛上使劲儿地磕着烟袋锅子:“他娘的!老祖宗的那点玩意都叫那狗娘养的给抢了。”

我不清楚家里上辈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后来问了父亲才知道,祖上原是万恶旧社会时人人痛恨的大财主,辉煌一时,最后,农民革命,分了家,我的爷爷带着家眷来到了村里,过了十几年安分日子,然后爷爷死了,二爷又提出来分家,大爷因早年犯了事,只分到了一点财产和家里的破屋,而二爷,也就是九叔的爷爷,却得了大部分的财产。

父亲是家里最小的,文革时才出生,而那时九叔都脱了开裆裤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比九叔还要大上一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的原因,九叔嗜酒如命,而且还滥赌。

他家婆娘天天唠叨他,那一副粗嗓门,喊一嗓子,连村口都听得见。即使这样九叔还是好赌成瘾。

别看他这败家子样的行为,他倒是很义气,听说村里的一家老字号酒楼要关门大吉,酒楼老板上门哀求,他二话不说,将酒楼买下后又将酒楼赠给了老板,分文未取,还每月补贴了很多钱,结果村中老人就咒骂:九叔,明年就得穷得脱裤子当钱。

九叔不以为然,依旧喝他的酒,赌他的牌。

村里人都不喜欢他,躲他就像躲瘟神似的,小孩和赌坊的人都很喜欢他—小孩有果子和糖吃,赌坊有大把的票子可以赚。

九叔好赌,但不论输或赢都不发脾气,也不拿小孩和婆娘出气,而是买很多的甜果子分给河岸边嬉戏的小孩们吃,我也是小孩里的一分子,但我对九叔的果子基本都不感兴趣,尤其是他常买的蜜三刀。

蜜三刀是我们村里不常见的甜品,只有在春节时各家才会买一点给小孩香香嘴,在那时候蜜三刀很贵,贵就贵在裹在表面的一层桂花酱和蜂蜜,咬一口,那个香甜,那种感觉就是拿一百块来换这口蜜三刀都不换。不过这种感觉我也只是从别的小孩身上看到的,我是从不吃那么甜的东西的,一是吃不惯,二是由于父亲给我灌输的思想,他总是哄我说甜蜜永远是罗刹的陷阱。

九叔喜欢看我们这群乳干未臭的小屁孩吃完蜜三刀后,还贪婪地舔着手指上沾着的蜂蜜的痴样,他每一次看,每一次都要“嘿嘿”坏笑,我不喜欢那个样的九叔,给我一种他不是好人的错觉。

每一次发果子时他都会忽略我,因为我总是会蹲在半截石碑上和九叔一样看那些小孩饿鬼般地啃食果子。但时间一长,他还是发现了我。

那一次,他分给那些小孩一人一袋蜜三刀,那些家伙从未分到过如此多的果子,都疯也似的回了家准备给自家大人尝尝,这样,空旷的河岸,没了小孩的遮挡,我所在的那半截石碑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哟,今天还少买了,缺了一个。”他走过来蹲在石碑下,卷起裤腿,“小子,吃果果了吗?”

“我不是小子,我比你大一辈,要喊叔。”辈分观念在村里是每个人根深蒂固的,从出生就融进骨子里的,所以在我们村里喊人从来是不能喊错的。

九叔皱着眉上下打量我,抬手要打,我机灵地一跳,他狠狠地拍在磨光了的石碑上。

“嘿!你小子!”

“我大爷说了,你就得喊我叔!我爹和你爷爷是一辈!”我掸了掸身上的泥土,不服气地说。

“哦……小三爷爷家的孩子……”九叔脸上的怒气消了,招着手唤我过来,“来来,做侄子的错了,哪天给你买两包蜜三刀做赔礼。”

“不用,蜜三刀,甜,齁死人。”我渐渐靠近,他就抱起我把我放在石碑上,

“人小!事儿挺多!”他放下裤腿,一脸要走的样子,“想吃什么,下次赢钱我给买,算是孝敬您老了。”九叔一脸的笑意。

我想了想村里的果子店,去年还路过一次,母亲想给我买一些带回家吃,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咸果子,都是甜的,最后一问卖果子的老奶奶才知道我们村是属于偏南的地方,所以很少会有咸果子……这样来讲让九叔给我买果子吃是不可能了。

“不知道。”我极无奈地对九叔讲,九叔听后怔了怔,随即笑了,露出一排黄板和两颗明显的虎牙。但九叔还是给我留了一包江米条,走了。

我不想动,因为甜的东西在嘴里过了味后,不出多久就会变苦……等我回到老屋,大爷一听这江米条是九叔的,阴着脸在一旁抽烟袋,其实我想大爷是很想吃的,虽然年轻时过着富家少爷的生活,可自从分家后,他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很少能有闲钱买这些果子吃。

我还是常到河岸边和那些小孩玩,打泥仗,爬树,摸鱼,逮萤火虫,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逮萤火虫,放猪尿脬里,晚上拴在腰间,逛荡来逛荡去,远远就能看见一团绿盈盈的蹦来蹦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鬼火,但我们村里有个规矩,萤火虫逮了不过夜,所以我们小孩逮了萤火虫不出多时便要放掉,其实放进猪尿脬里当灯笼玩还不是最好看的,九叔说,盛夏的时候,河道两岸聚满了萤火虫,将整条河都照成了绿色,比天上的银河还要漂亮,但九叔从不让我们多看,因为那小暑时的河道也被老一辈人叫做“虫坟子滩”。

六岁时的夏,我跟着大部队泡在一条小溪里,享受着清凉。

日过晌午,我们这些被大人遗忘的猴孙子的肚子开始搞革命了,但都又不想回家,都等着九叔带果子来,我倒想着他能带些饭来。

正想着,九叔背着渗了油的纸包裹,满脸汗水地跑了过来:“哎哟我的叔,可跑死我了。”他慌忙分发果子,那些饿狼们散去,又只剩我一个空着双手。

“我的……”

“嘿嘿,别急……”九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个铝罐罐,没回乡下时我见过这东西,听父亲讲是啤酒,同样父亲也是不让喝的,他说和白酒一样,都不是好东西。“给你整个洋乎的,咱爷俩尝尝?”说完,“砰”的一声,他给打开了,吓得我躲在石碑后面,散开的小孩们聚了过来,抢过九叔手中的罐子喝了一口,接着又吐了出来,大骂晦气,一股怪味。

九叔扬扬得意,但抿过一口后也是叫怪连连。我虽然对父亲的警告有所顾忌,但是好奇心是大于一切的存在,我接过九叔手里的啤酒,灌了一口,黄黄的液体流进嘴里,先苦后甜。

“挺好喝的,又苦又甜。”

九叔又愣在原地,拍了下我的头:“家里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怪物?”

“没大没小!”

“嘿!你这爆脾气!”他举手要打,我便抱着那一罐啤酒,蹲在石碑上慢慢地喝酒。

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带东西,也最后一次给我们买果子吃。

后来,他家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他的婆娘给他生了个小子后便流血过多死了,又因为他长时间好赌,家里的积蓄终于让他给赌得差不多了,生下的小子也有问题,是个哑巴,但能听懂人说话,父亲给他看过,说是大脑皮层里的某处坏掉了,天生的,治不好,九叔也不强求了,给他起了个名叫福桂。

去酒馆的路上就多了个小孩的身影,少了个大人的笑声。

立秋后,那条河会迎来一年一度的旱期。

如果每天在河边走几圈会找到很多搁浅的鱼,被晒得直吐泡泡,一般村里人都会把鱼放回去,但也有几个贪心的婆娘会抱着鱼迈着碎步往家跑,自以为没人看见,却让在河边发愣的我看得真真的。

“那群八婆,迟早让河神老爷带去当老妈子使唤。”

那年的立秋我又见到了九叔,他蜷着身子,腰里别着锃光瓦亮的水烟壶,拎着葫芦酒壶,像是个七十岁的老者,而他不过就四十岁出头,而我还不满十岁。

“为什么不常出来了?”我说。

场景仿佛还是在昨天,我仍蹲在那半截石碑上,只是他已日渐苍老,掏出水烟壶长一口短一口地吸着,过一会儿便猛烈地咳嗽,脸憋得通红,快咳不出气了,又突然吸一口气接着再缓缓地咳嗽。

“病了。”他又没命地嘬着水烟壶,似乎一句闲话也不想多说。

我也没想再问下去,这破天气虽是立了秋却还在三伏天里的,穿得再薄都觉得厚了。从村口吹来的风都是热的,整个大地就像是跟个煎锅样。

“他叔,你说……”他又咳了两声,蹲下身,“过这条河的船有多少条?我算是数了大半辈子了也没个头。”

忽然想起父亲曾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至于里面都有些什么人我也忘了,但和他问的很相似。

“两条。”

“小叔又在哄人玩了。”我突然看见九叔穿着很厚的黑棉袄,左边破了个洞。

“一条叫做名,一条叫做利。”我扇着自己的薄衣,轻轻地答道。

九叔怔在原地,水烟壶从他手里滑落,惊恐万分地盯着我。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将头扭向一边,找了个碎石子在石碑上乱画。

从此后,九叔就越来越沉默了,而我见到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那年立秋,奶奶病死了。

我又见到了九叔,缩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烟,大爷则叉着腰指着他向吊丧的亲戚们数落二爷的不是,说二爷是怎样如此这般地窃取了别人的财产,振振有词,完全掩盖了自己年轻时的过错,什么过错?就是年轻时一时酒后失控,强暴了村里的姑娘,要是按当时为了面子娶过来做个偏房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错了,但大爷不许,最后逼得那家姑娘想不开投井自尽。

福桂睁大双眼挡在九叔面前,推着大爷的胳膊想让他别再说了。谁知大爷更加愤怒,一巴掌打在福桂脸上,在堂的亲戚一下子都愣了,谁能想训着训着话就打起人来了。

我刚想上前拦住大爷,父亲一把拽过我,我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父亲,铁青着脸,眉头紧锁,惨白的孝帽戴在头上,简直就像是个勾人魂魄的无常。

“打人上外面去,这是灵堂。”

父亲折起一叠纸钱,扔进火盆里。他的话震住了大爷,大爷也自明今儿不是个算总账的日子,恶狠狠地叫九叔给奶奶的灵位磕头,又朝着九叔的屁股踹了一脚,将他踹出了老屋。

“你他娘的要是再敢来!我不活扒了你的皮!”

我不明白大爷何来的怒气,平时好端端的笑眯眯的一个老人如今见了自己的孙侄竟压不住火,似乎将多年前的恼怒都一股脑地发在了九叔身上。

其实,都是钱闹腾的。

听说九叔回去后害了场大病,总是可以看到福桂的身影在路上匆匆地奔波着。像是立秋时随处可见的搁浅了的鱼。

对了,我曾从奔丧的亲戚那里知道立秋时的那条河被叫做“死人沟”,老人嫌说着不吉利,从不跟小孩讲。

惊蛰栽完稻子后隔壁家的婶婶总会来大爷家嚼些舌根,每到惊蛰那条河会泛上一股潮味,村里打鱼的,这个时候都闲在了家里,偶尔也会来大爷家找大爷打牌。

一日,我正仰躺在自家后院,远远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有人破门而入,我起了身进了大堂,一满身汗水的村民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出事了!快去看看吧,村长。”村长也就是大爷。

那人带着大爷一路小跑,我没跟去,父亲把我拦在家里示意我莫管闲事。

夜深后,大爷抽着烟袋回了家,他满面红光,没说什么就拉着父亲进了祠堂,我伏在门外听了些,说是什么死,福桂之类的话,我暗想福桂不会是死了吧。

趁着夜黑,我打着手电筒朝九叔家走。

还没进巷口,人群就堵住了入口,我挤了挤硬是到了人群最里面。福桂浑身湿透,躺在地上,面无血色,手里还攥着九叔的酒葫芦,九叔跪在福桂身边,一句话不讲,他显得更老了,像是个干枯的槐树墩杵在黄土上,只有那个水烟壶在夜幕下闪闪发亮。

九叔的眼圈都红透了,满眼的血丝,他硬是忍着没哭出来。还有人在旁边冷嘲热讽,说他不积德,好赌嗜酒,活该绝了后。

后面的大人戳了戳我,想让我起哄,我懊恼地打掉那人的手,发了狠。

“给我闭嘴!积点口德能死呀你!”我想我是继承了大爷的怒气,我早已讨厌村里人对有钱人那种无名的怨恨,现在,九叔已穷得不剩下什么了,唯一的孩子也死了,而那些嫉妒的家伙居然还不放过他。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些,看热闹的大人都冷冷地看着我。这些人都是和九叔同辈的,也就是说我比他们都大上一辈,或许是出于辈分的考虑,他们没有还嘴,都气呼呼地离开了,我不想离开,想问问九叔,但却被赶来的母亲拉回了家。

自从福桂死后,九叔便变得疯疯癫癫,头发散乱着,每天盯着福桂的坟头发笑,指着房门前的一排枯死的杨树嘟囔。

至于他后来怎么样,我所知道的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十岁的时候,我随了父亲去了城里读书,后来父亲又从县医院调到省医院,我从此也就远离了村子,过上了城市生活。

岁月荏苒,当我上了高中,父亲提出回老家给奶奶上坟。

上坟时,我见到了趴在福桂坟上“嘿嘿”傻笑的九叔,身上都是血,手里拿着亮闪闪的刀子,我拽了拽大爷的袖子,指了指九叔。

“又给他放出来了!”大爷招呼几个亲戚,拾了段枯木冲了过去,打掉九叔手里的刀子,九叔被吓着了,咿咿呀呀地举着手乱跑,他身上的棉袄破了个洞,棉絮随着风一点点地掉出来。“逮着他!给我狠揍!”大爷似乎仍未消气,而九叔只在原地跑了一会儿,就被按在地下,他仍“嘿嘿”地傻笑,两只手乱扑棱,满脸黄土,手上划得都是血道子,大爷举起棒子照着他的后背猛地击一下,九叔老实了,“哇”的一声跟小孩似的哭了,正当大爷准备再打的时候,从坟间蹿出来一条黄狗,冲着大爷一阵咆哮,众人当时吓了一跳,压住九叔的人也吓得松开了手。

九叔朝我冲了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不停地摇晃。

“你是佛!你是佛!”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大爷,“嘿嘿,渡我,别渡他们,嘿嘿……”他松开了手,风也似的跑远了,那只黄狗也不知何时跑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恍如一场梦一般。

连父亲在内的大人们都去追九叔了,剩下我一个人背着上坟用的包。

我缓了口气,往那条河的方向走,在岸边,他们又将九叔按在了地上。

你是佛!

他的话使我脑子里突然明朗了起来。

我不是佛,或许我小时候是佛,但我现在不是,或许生命之初就已决定了我们将成为佛,只是我们从不知晓,随着在路上的走远,我们将生命所给的一件件地丢弃,自以为脱胎换骨,却没想到是一场堕落,待年华逝去,已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又妄想转过身来循着来时路,一点点地拾遗,最后回到终点,抱着满怀生命所赋予的,又开始行走……如此往复……

路过河岸边,瞥见儿时曾待过的半截石碑。

我如此喜爱过那带有阴气的地方,现今,我只能远远地张望。就像是不属于我的世界,那个地方给我一种不可侵犯的警戒,我明白自己的堕落,因为我知道自己已成长,知道了失去的一切都只是曾经。

九叔不知道什么是现在、过去、将来,他所存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知的,但为了掩盖我们的无知,他被定义为了疯子。

但……我也承认……他是个疯子……

背包有些重,被九叔抓过的地方隐隐地发疼。

“喂,你想成佛吗?”

我环顾四周,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蹲在半截石碑上,散乱的头发盖住脸,只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像是恶狼盯住猎物般盯着我。

忽然想起,我认识他……他是儿时的我。

身体开始不由自主,本想拒绝,脑袋却在不住地点。

我看见了……他发丝下的笑,僵硬得像是佛像上的笑容,沧海散尽,唯有它千年不变一般……他展开了双臂,唤我过来。

“陪我玩吧!”

我想我不会答应他的,因为这句话过后,他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