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时间消逝
◎文/李晁
这一刻,阳光投射到福利院那排简陋的平房上,一只白色大猫蹲伏在石棉瓦塌陷的边缘,尾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秋风摇摆。
北的目光投在楼下的鱼池,鱼池里游弋着几十尾鲜红的鲤鱼,当然,站在北的位置是无法数清那些鲤鱼的,只能凭感觉去猜。鱼池的大小和一辆卡车的车厢相当,但里面的陈设看不大清,只有满池的水草随着涟漪波动。
北的目光很散乱,他还看见另一些事物,比如一条挂在铁门上的横幅,那是一条节日性的横幅,从横幅上你才能得知这座院子的真实身份。几个看上去身体残疾的人士在院子里散步,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打着手势,也许他们在用手语聊今天的天气或者中午的伙食。一个左手不停颤抖的老人正蹲在地上,他什么也没有干,就像此刻的北。北的目光是随着几片落叶转移到院内那几棵银杏树上的,这个时节的银杏最漂亮,绚烂的叶子在天空下光彩夺目。
远处是一片邈远的山,鳞次栉比的建筑像无数累赘一样紧紧依靠着。白色的楼群吞噬着山中的绿色,很多岩石裸露了出来。这景象使得北想到了一个词:贪婪。
山顶的高压铁塔若隐若现,偶尔反射出一片银光,一座大水塔在建筑中鹤立鸡群。北很想抽身离开这里,坐到桌前画一幅内心期待已久的风景,或者就画着眼前向他铺展开来的世界。
北没有移动,他最终没能听从内心的召唤,仍然站在这里,目光在远山和福利院之间游移。
眺望,是北每日的例行公事。
这个窗户的位置在房间的左侧,靠近主卧室的地方,与之相连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道帘子,蓝白相间的格子,酷似一张棋盘。
北站的位置正好在帘子的左侧,而他的左侧则是两个双开门的衣柜,木头夸张的纹理看上去像阳光直射后眼睑上的光晕。窗户在帘子与衣柜的中间,玻璃采用的是一种淡紫的颜色,如今这个颜色的玻璃已经不常见了。电线沿墙壁的缝隙像两条纠缠不清的蛇一样在房间里漫游,已经发黄的墙上遗留着几张很多年前足球明星的身影,他们犀利的眼神使你觉得时光飞逝。
北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但他没有急于把窗户关上,只是转身坐在了书桌前。一杯水正汩汩地流进他的喉咙,这时北才发现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仍搁在桌子上,他并不急于打开,依然握着那杯水,不急不慢地喝着。
阳光从福利院里撤离时,北的目光往远处的山奔去,以期望见到最后一丝阳光,他如愿以偿。山顶的铁塔仍然反射出一片闪烁的光芒,虽然有逐渐衰败之势,但瞬间的努力却使北感到安慰。
桌上的信被拆开了一半,北终于拿起了它,轻轻打开。北瞧了一眼信的结尾,没有署名,北想不起有谁会给他写信,要知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信件了,而这封信还是由北京寄出再到达东部一座城市之后转寄过来的。北读了信的开头。
亲爱的北:
我躺着,在一片清晨的熹微中,光线伪装成一种淡蓝的颜色悄然飘进我的房间,我睁开眼睛,听见眼皮发出眨巴的声响,这是一天以来我听到的最初的声音。
我迅速坐了起来,任蓬松有力的头发垂在我的脸颊,我埋着头,就像从前的你一样,那时的你,多么颓丧啊。你说,日子就这么完蛋了。我总是取笑你这句话,认为它是不着边际、模棱两可的。现在我才明白,当初你说这话时,是那么真诚而又洞察一切。
北,我现在在那个你一直向往的城市里,在这座无边无际,充满了好听语言的城市游走,我的语言也随之改变。以前你总是说,我会去的,我一定会去的。可之后,你却去了另一座无边无际的城市,而那个城市的语言是你所无法掌握的。我想象你夹杂在一片陌生的人群中间,听着你并不明白的话语,踽踽独行。
北,我多么怀念我们在西南的那些时光,在大山里度过的那些岁月,那时候,我们跟随着父母,就是那些水电建设者们在大山里安顿下来,进山的公路蜿蜒盘旋,两旁的青山在氤氲的雾霭中露出雄峙的岩石来。你和我坐在一辆越野车里,通过半开的车窗,眺望山崖上的猴群,你兴奋地对我说,看,那些猴子。
那时的你还是一个小男孩,你穿着一件胸前有一只熊的毛衣,指着远处的山崖告诉我。而我则迅速挤到你的身旁,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眺向远方。果然是一群猴子,那些机灵的家伙在崖石上攀越,树枝摇晃间,我们的车子已经开到了山谷里。
于是,我们就安定了下来。
读到这里,北深感疑惑,来自儿时的记忆迅速把他包围,大山?电站?没错,北是水电建设者的后代,他的童年时光是跟随着父母在大山间度过的,可是那个女孩是谁呢?
我们居住的房子由木板及石棉瓦搭建而成,阳光照耀的时候,会发出微微刺眼的光芒。营地有许多这样的房子,儿时我们就围绕着这些房子捉迷藏,在营地的西边有一座大仓库,里面堆满了各种物资,我记得你曾缩着身子躲在里面,没有人找到你,结果你就睡着了。当夜幕降临,你母亲来找你的时候,我才翻然醒悟。当我们扒开众多电线把你抱起来时,你的嘴角还微微翘起一个角度,仿佛一位被遗落的王子。那时的你多么骄傲啊!
北不记得这件事了,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是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数不胜数,如果让北的母亲来说,能说上好几天呢。
北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这位幼时的玩伴,可一点头绪也没有,只好继续读信。
开山炮响时,我们躲在一辆看上去坚固无比的挖掘机下,大人们不让我们出来,生怕石块会落在我们身上。那时,你摸着那些露出金属光泽的履带告诉我,你以后要做一个坦克兵。于是你的嘴角模拟出一种机器开动的声音。很多年后,当我在军营里军训时,听见的坦克的声音就是你嘴里发出的那种声响。
这件事比较具体,北仿佛有点印象了,工地上放炮是常有的事,一开始是警报大鸣,三声警报过后,处在爆破危及圈的人会找地方躲避,北记得有好几次是坐父亲的车远离爆破地的,却记不起有一次曾躲在挖掘机之下。
北,我知道你还在那座城市里,可我却失去了你的消息,我只能写下一些过去的回忆,那些属于我们共同的回忆。儿时的你,脸蛋总是红彤彤的,下班的人群走过你的身旁,总忍不住要捏一捏你那张可爱的脸蛋,那些上班还涂脂抹粉的阿姨对你说,北,跟阿姨回家吧,做阿姨的儿子算了。
你总是摇摇头说,不行。你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总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那时,你的身后总跟着一群女孩子,我只是其中一个。我们争先恐后地追随你出没于树林及汹涌的江边,你像一位首领那样发号施令,而我们则心无旁骛地执行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命令。
我们在小溪里修建和大人们一样的电站,你用几块石头和一堆黄泥就筑起了那道像模像样的大坝,溪水就这样被蓄了起来,当快要淹过坝顶时,你眼疾手快地把中间那块当做闸门的石棉瓦拉起,于是大坝放水的壮丽景象就出现了,因为你把另一块石棉瓦安放在闸门之下,溪水便呈扇形飞扬起来。
类似这样的活动还有很多,儿时的你是如此才华横溢,你可能不会想到在许多年以后,会有一个姑娘,一个喜欢写各种小说的姑娘把你的事迹记在一个笔记本里,那是篇小说,小说有一个简短但诗意的名字—《火童》。
《火童》说的就是你的故事,虽然对身份作了一些处理,但无损于你的那些事迹。
北,你终究无法读到这篇小说,因为,它没有发表,我也不会让它发表,除非有一天,有一天我再次见到了你,我会把那篇尚显稚嫩的小说献给你,也献给那些我们曾经度过的岁月,它曾如此美好。
读到这里北有点激动了,他清晰地记起了那件事情,在小溪里筑大坝是北的拿手好戏了。此刻,北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位女孩的形象,如信中所说,她们曾经跟随过北,北还记得一些女孩的名字,亦秋、静岚、棉棉……
可写信的姑娘到底是哪一位呢?
北,我刚刚结束了大学生活,我想你也一样吧,你会再回到西南的那些崇山峻岭吗?你看,二十年都过去了,我们的父母仍然待在山间修建那些永无止境的电站,你说,人们用得了这么多电吗?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奢望,你不会再回到大山了,那里不再属于你,当然,也不再属于我了。
我不知道,北想,关于是否回到大山北还没有考虑,但父母仍在那里,每年寒暑假,北总是从东部赶回来和他们相聚一会儿,然后又匆匆离开。
北,我又想起你出生时的情景了,这都是外婆告诉我的,那时,我们两家还是邻居呢。那座大院出生了众多的孩子,我们只是其中之一。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了,时值秋末,在经过整个夏季暴雨洗礼之后,南门愈加显得捉襟见肘、一贫如洗。街道干瘪瘪的,树叶经过一个夏天的等待,逐渐耐不住寂寞,在一阵风流倜傥的西风来到之后,它们纷纷告别树枝,至此一去不回。
挤满楼道的人以及从街边流窜进来的尘土的味道,让你母亲在机关医院里的生育极不顺利,她的号叫之声轻易地穿透单薄的墙体在南门上空回荡,与此同时,你的父亲正在一列塞满人的火车里焦急地望着窗外,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零星的灯火从眼前一闪而过。
当这位归心似箭的青年提着那只肮脏的旅行包迈下火车时,你已经躺在母亲身旁了,你的哭泣已经平息。此刻,你的奶奶正用一双干枯的长满老趼的手触摸你,她是那么小心,生怕自己鱼鳞般坚硬的老趼伤到你。等你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了,父亲已经取代奶奶的位置,这个年轻的男子坐在床头,头发上还沾有千里之外的灰尘。你见到父亲的第一反应就是嘴角一抽,脸蛋上的肉紧急集合,像一团揉皱的纸,哭泣声随之响起,你用婴儿肆无忌惮的哭泣来欢迎这位茫然无措的青年。
北想,这一段多么像一篇小说的开头啊,也许写这封信时女孩情不自禁地发挥了一段。北出生时的情景被描述得如此生动,连北自己也不得不相信了。
邻居?这个重要信息出现了,北想,大院里有数百个孩子,她们都是我的邻居,这个女孩到底是哪一位呢?
北,你还记得我们在南门度过的学生时光吗?那时候,我们住在一条有着古怪名字的街道上,铁葫芦街。父母的单位就坐落在这里,这是一个大院,外面的人称我们是机关的孩子,老是想尽办法来欺负我们,而你,你是我们大院的头儿啊,你总和那些在街道上游荡的家伙打架,有时候,你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一言不发地走过我们身旁,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被你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无法统计你在整个少年生涯中到底打过多少次架,受过多少次伤,但我记得你保护我们这些女生不被大院外的人欺负时是多么勇敢,那时的你多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国王啊。
北读到这里正襟危坐起来,我有这么高大吗?
一张少年不羁的脸出现在北的面前,他看着那个少年,嘴角还残留一丝血,表情依然骄傲,他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转身离去。
女孩又透露了一个信息,同学,我们是同学。北想,和我一块读书的都是单位上的孩子,而女孩又是她们之中哪一位呢?
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许多个夏天,你从河边回来,头发湿漉漉的,一颗颗水滴沿着你的下巴颏儿往下坠,你总是不知疲倦,哪怕游泳耗去了你的体力。你走过我家门前时,会往里面瞟一眼,如果你看见我,就会喊一声,给我来杯水。而那些寒冷的冬天,你也没有闲着,你和大院里的几个孩子跑到郊外去烧野火,有时,你们还从邻居那里顺走一些干货,供你们烧烤之用。
少年时期的你桀骜不驯,总有人来你家告状,你的母亲诚恳地向大家道歉,并喃喃自语,我家北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北,你懂事得如此之快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自由自在的初中生涯过去之后,你整个人就变了,你不再轻易出现在大家眼前,街道上也见不到你游荡的身影了,你突然就安静下来。
每次我去你家时,你都在读一些厚厚的书,那些你半懂不懂的书,还有音乐,时而激昂,时而平静,你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你的高中生涯,那一时期,你是那么忧郁,仿佛世界就要毁灭一般。我记得你趴在桌子上对我说,日子就这么完蛋了。
那时,你忧郁的外表已经引起很多人的注意,那些唧唧喳喳的女生总有事没事地围绕在你身边,可你对他们不屑一顾,于是你得到了一个极其不好的名声,最初围绕你的女孩都纷纷弃你而去,可你仍像一朵被采过粉的花儿,毫无改变,依旧怒放。
你阅读大量的书,听大量的音乐,后来这些书也被我大量阅读着,那些歌也时常被我唱起,可你却去了另一个地方。原以为你会去那座向往已久的城市,所以我在填志愿时填了那座你魂牵梦绕的城,可结果,我被欺骗了,你不仅背叛了我,你也背叛了你曾经的誓言。你去了一个与我这座城完全相反的地方,你去了东边那座靠近大海的城市。大海?你为什么会选择大海呢?
北沉默了,他不敢再想那位女孩,面对她的质问,北毫无辩解之力。
我为什么会去东边?去靠近大海的城市?北也这么问自己。
北,我现在一个人在北方,在城市的西北角给你写信,而此刻,我却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努力想象着,可是没有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北,你已经把我遗忘了,就像遗忘一位故人那么容易,那位女孩从你的记忆中消失了。你现在有了新的生活,身边照例有了许多女人,这些女人对你怎么样?
北,有时候我觉得对你知根知底,但更多的时候我对你一无所知,想起你就像面对一张白纸,所以,为了不让你成为我遗忘的下一个人,我有必要写下你,因为,写下了你,就是写下了我,我们的岁月是交融在一起的,彼此见证。
读到这里北泛起一阵心酸,一个女孩对他如此关注,是他没有想到的。那个女孩的形象在北的脑海中正一点点完善,几乎就要浮出水面了,可这时,北却把信扣在了桌子上,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突然停电了,狭小的屋内一片漆黑,屋外传来一阵愤怒的斥责声。
北埋首于黑暗中,感觉一股炙热的液体像温泉一样从眼睛里冒了出来,他用手擦了一下,随即拿过眼药水往眼睛里滴去,一滴、两滴……北的眼眶充满了泪水与眼药水的混合体,眼睛被涨得满满的。
然后,突然而至的光线把北弄得惊慌失措,仿佛在人前丢了脸,他把眼泪抹掉,自嘲道,今天的眼药水怎么这么咸?
在泪水仍然充盈眼眶的情况下,北读下了最后一段文字。
亲爱的北,请允许我这么叫你,这封信将到此为止,但我对你的思念不会结束,也许在更合适的时间、更适合的地点,我会继续给你写信,而那时,也许你已经来到我的身旁或者离我更远了,但不管怎样,我仍然会记住你,就像记得过往的我一样。
北忘了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第二天醒来眼角留有泪水的痕迹。北打开衣柜,内侧的镜子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昨晚他做了一个凄凉的梦。
清晨的风灌了进来,深秋的寒意使北打了一个哆嗦,但他没有离开窗户。远处的山被一片山岚笼罩着,氤氲的雾气随时变化着形状,渐渐地,远山在雾霭作用之下越来越像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
北揣摩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哪位故人,正在记忆之门缓缓打开时,那张脸却迅速变幻了,此刻呈现在北面前的是一艘白色的宇宙飞船。
于是北想到了时光。一些乱七八糟的词语闪进了北的脑海,光年、飞船、彗星、灾难、爱人。
这些词仿佛一部电影的关键词,北记不得在哪儿看过这么一部科幻爱情电影了。
北曾经想到要给女孩回一封信,问问她到底是谁,或者什么也不问,北只想告诉她,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死而无憾了。可来信既无地址也无姓名,完全是计划好的,对方不愿意北回信,也许她记忆中的北是如此完美,北若去信,则会打破这种美好的感觉。
收到女孩的信之后,许多日子过去了,可北却没有收到下一封信。
北每日乘公交车来往于城市不同场所,他开始为工作奔忙了,可正赶上毕业时节,找工作的学生遍街都是,北被淹没在他们当中。
当无数份简历石沉大海之后,北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他是出来散心的。他沿着盘山公路朝山顶走去,沿途的风光使北的心情大为舒展,他很久没有闻到这么清冽的空气了。一路上有人喂着山中的猕猴,一只小不点儿从北的身边走过,小小的身体在风中微微颤抖,它在寻找着什么,一定是它的母亲,北想。果然,在幼猴寻寻觅觅、左呼右唤下,一只体形硕大的母猴出现在路上,她一下子将幼猴揽入怀中,随后迅速跃上了一棵树。
北就站在树下观察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树林里。
寺庙的黄墙黑瓦是在天光暗淡之后出现的,零星的佛塔沿着道路高低错落,烟雾缭绕的寺庙出现在眼前,钟声响起。进香的游人纷纷在摊点上购买香烛,北混杂在他们中间,暮然回首,城市在山脚下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静静地卧在那里,北眺望着它,就像很多时候,北站在窗前眺望这里一样。
彼岸的烟火
◎文/章文佳
那天安佳对天然说,上海有一场烟花会,你会不会来看。
十八岁,安佳在学校里做着优异的校刊主编,有一贯优等生的温和与隐藏着的不为人所知的气息,她有一张精致的脸与漂亮的外交手段,生活平静而完美,唯一不能让人理解的是那一手文字,反常的凄冷与淡漠。我始终就是淡漠的人,她说。
安佳记得小时候喜欢栀子花,那么欢喜,从集市上买来别在白色的衬衣上面,一路欢愉蹦跳笑容甜美。她记得外婆的笑容,记得她给她买的第一颗糖果,味道很特别,有一种甜腻的感觉在舌尖缠绕。多年以后的面容变得那么模糊,但是味道却一直留存下来。那个时候的安佳是一个高贵、美好的孩子,学习钢琴并且有一种天生的号召力,明亮的笑容一直让同龄的孩子无可比拟。小时候,她喜欢看烟火。
一
有时天然问她,你为什么不快乐,我对你不好吗?她抬头看着他,她觉得他是无辜的没有错误的,她的不快乐抑或是冷漠原本与他无关。
我原本就是个冷漠的人,她笑着说。笑容甜美,如同十岁那年一样。她没有想要试图告诉他关于她的过去,曾经有过后来忘记了。有时候她很想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很寂寞的时候,希望被人拥抱,一下就好。但是每次想要张开嘴巴,眼泪就会涌出来,然后只好抬起头,让眼泪倒回去。说,天然,抱抱我好吗?轻声地请求。有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她打电话给他,他会轻轻在那边说我爱你,然后她的眼泪就这样轻轻地落了下来。
喜欢一段音乐,取自电影《洛丽塔》,喜欢那个女孩子,那种纯粹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很久以前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是个才华非凡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但是眼角有颗褐色的泪痣,手掌心的纹路过于曲折,所以命不会太好。她一直不相信。那天她把他的手掌摊开,她说,天然啊你的手心纹路很顺畅啊,呵呵不像我,那么曲折,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拍拍她的头说,碰到我以后你会顺起来的,相信我。然后她笑开了,甜美的样子。那一刻她觉得她是一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用单纯的承诺抵挡命运,安静地相信着这个人的爱,相信着这一刻的单纯与快乐。他给她买可爱多的时候,她说你是第一个给我买可爱多的人。他说,这有什么,要买的话以后要买宝马。然后她又笑,她知道他未曾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眼泪轻轻落下来,滴落在生命里的第一个可爱多里。然后她记得那天他吻了她,非常温暖的感觉,轻轻地包围了漂泊了十八年的生命。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就好像那些美丽的承诺和爱过自己的那些人最后总是不断地消失,然后她对他说,其实我是一个很寂寞的人,需要不断地被爱填补。或者因为爱的缺失每一刻都在恐惧中度过,如同一个已经被吃坏的胃,索求无度而且伤痕累累。然后她望着他,她说,承诺总是离生活那么远,给我承诺的人最后总是会消失。
比如颜夕。颜夕,她说,他曾经给过我承诺。
我曾经以为我会与他在一起,与给予我生命里的第一种温暖的人一起,然后我发现诺言总是销毁得轻易而且不留痕迹。以前有个电影叫《玻璃之城》,黎明对舒淇说,怕什么,我总是会来娶你的。结果电影里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毁了这个诺言,这种等待却没能消退,剩下的只是无止境的伤害。如果承诺不能被完全拥有,那么就只有绝望。宁可不要有希望也总好过希望后的绝望。
二
遇见颜夕是十三岁的记忆。
隐藏在意志里的某种不安全感和震慑的疼痛,层层叠叠,无可比拟地展延。
她始终相信,有些事情,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那年的秋天,安佳记得。她记得,他的眼睛和他的笑容。
他说,我叫谈颜夕。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用漂亮有曲折的粉笔字。她听见下面有女生惊讶的声音、崇拜的声音。她见着他冷峻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骄傲的眼神。她始终相信,有些事情,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安佳想起《那时花开》里笑容清亮邪气的朴树,想起电影里周迅无所适从的脸,说着朴树那双犹如孩童一样的眼睛。电影的开头,她嫁给他,在影像里晃动最初他们余留黑板的字迹。黑板四周覆盖灰尘,暗无天日。那部电影她没有再看下去,那一年她十四岁。她只是知道电影里朴树叫做张扬,周迅叫做欢子,周迅穿着俗气的婚纱衬着漫天的雪景吻着笑容温和孩子气的朴树。她惊觉他有如朴树一样的气息。
他有很长的漆黑的头发,她一直看着他。
那年他二十四岁。他让他们交的第一份作业,画的即是心中的幻觉。一场无所顾忌的幻觉,用曲折的记忆,他要他们描述心中的他。她用2B的铅笔打着浓重的阴影,看着他从讲台上走下来,临着窗朝外望去。他的脸非常非常俊美,艺术家的气息浓重如同一重厚重2B的阴影,深刻明静。他的长发在风里飘。安佳忽然觉得有一种盛大的力量在张开,层层绽开,如花一般,将人掌控,使人沉溺。
她是孤独寡言沉默的女孩子,需要爱和拥抱。她用色彩来表达内心的深刻。白色的画纸上只有黑色。黑或者白,完全的光明或者沉溺的黑暗。她看见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用美术颜料上色,她一直看着,看着。所有。只有她的,除去黑白别无他色。颜夕走到她桌子旁边,她轻声问道,谈老师……颜夕低头看她。是不是可以,不用颜料。她的声音如此微小。可以,颜夕笑,然后看着她桌角上三十五分的数学试卷。你是叫许安佳吗?他说。他笑起来很好看,俊美而且有迷惑的气息。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但是安佳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请你喊我安佳。他的眼睛很明亮,深邃,像是湖水。安佳在画的背面写字,她写,送给我深邃的一束光芒。她写,我叫安佳,请你记住我。
次日清晨,她走过颜夕的办公室。她透过阳光照射的玻璃窗,看着颜夕手中的画。她看着他手中的那张只有黑白两色的画。于是,她微笑,孩童一般天真的笑。她轻轻地贴着玻璃窗,阳光直直附在她脸上,衬着光亮,她轻轻说,谈老师,送给我深邃的一束光芒,一片深蓝深蓝的海洋……
三
天然,我大概是个不容易快乐的人,所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字,我的内心戏太重太深刻。那日,安佳对天然说。
许天然是学校前任校刊主编,一直是才华横溢而且激烈的男孩子。有时候安佳不明白,为什么一生总是为激烈的才子着迷。颜夕亦是如此,大抵也是天意。因为与部长起激烈争议,许天然被调职处置,由许安佳接位,这个年轻聪慧漂亮的女孩是最好的人选。没有任何的认证及投票,直接接位。然而她爱他,她愿意用放弃主编职位的代价来爱他,尽管那时她已作出成绩,是学校的熠熠明星,登上报纸封面,在校园里被人撞到索求签名,很得下属的心并且是校刊四年来的最佳主编,被推荐去报社实习。她的笑容那么甜美,仿若十岁那年。
她记得她看见许天然的第一眼,他的才华令她折服,那番光景让她为之着迷。安佳说服新来的部长及学校领导,同意他回校刊做首发式的司仪,和她一起主持校刊的年度首发式。那时学生会已有人猜疑他们的关系,她亦不回避且直言不讳。直到首发式上她把所有的台词给他,把所有的光芒聚焦在他一人身上,做他的陪衬,她甘愿在旁微笑。如她所愿,他的口才及智慧令在场的学生会部长及领导一一折服,她确信那一刻她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随后的颁奖礼上,他为她颁授最佳主编,奖品是一顶皇冠,插在她发际的瞬间他忽然问,安佳漂亮吗?像不像一个公主?全场静了许久并渐渐都有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一场首发式空前的成功,校刊成为学校当红期刊,她亦如此。更多的人知晓他们的关系,放学,她等在他们班级的门口,有时是三个小时,有时是四个小时,为的只是等待他放学一起回家。被他拥抱的感觉是一种恒定的期待。因为当红又上过报纸封面于是被人知晓,有时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但是她无所谓,她用听音乐写字打发时间,有时需要开会便把时间控制在他放学前。由于工作成绩优异,出乎意料地,学校领导并未反对他们的恋爱,偶尔遇到,还小小地开他们玩笑。有时候她问他,我们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毕业,她说不想做主编了,不想开会了,不想再演戏了,想要一直看见他。
他一直习惯拉着她的手,无论走到哪里,她亦是乖巧可人笑容甜美的孩子,任他望着她的脸。她好似不是那个讲台上端庄高贵的主编而只是他的小小孩子,他的爱人。她甘愿放下所有的光环荣耀,为着他的笑容及温暖。在他的身边,她的笑容总是甜美,有一种清澈的没有杂质的感觉,好似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
她对他说,我喜欢王菲,华语的只喜欢王菲,还有就是歌剧。他看着她,然后对她说,我一定要让你快乐。他说得坚定,她亦是不疑地相信。自从与她恋爱,许天然变得温和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激烈,但依旧才华横溢,依旧使她深爱,沉迷于他的拥抱亲吻中。她深信,即便他并没有才华,她仍然爱他。并且可以甘愿放下所有,与他在一个迷宫一般的世界里。
我漂泊太久,心已经陈旧了。所以天然,我的心中始终存在着阴影,太过于浓重的伤痕在莫名中裂开,如同小时深爱的栀子花,最后总是在残忍中凋谢。
深夜,她给他打电话。她轻轻说,我想你了,天然,很想念你。她说,天然,我们为何不能早日遇到,为何?
四
十七岁的八月,许安佳被确诊有严重的间歇性抑郁症及焦虑症,在颜夕离开以后的一个月。她翻出所有年少时写有他评语的美术作业,试图割脉自杀,让鲜红的血液染红所有的字迹,铅笔的阴影不见了,幻觉消失了,只剩下绝望与空洞,如此深刻地围绕与存在。
她的家人知晓她与颜夕。了解到颜夕是她四年前的初中美术教师,在外组乐队,她为他写歌词,他们在一起许久。还有颜夕的手机号码,家里电话,学校联系方式。在某一个清晨的瞬间,她忽然被迫接受一个永恒的事实,在瞬间,她的思维混乱并且成疯。时常以为他还在她的身边,她无法相信命运的残忍,在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身上,深刻地、深重地切入,不留存半分半毫的温存。
每日反锁在家里,手机停机,电话线被拔。渐渐地她开始恍惚不定,开始沉默,开始不说话不解释。有时她对着空气说话。她的一个朋友说,我真的不忍心看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就这样给毁掉了。她笑,还是淡漠的样子。她想,也许他真的不爱自己。不爱。
试过割脉,但是没有成功。她想,原来死也那么难。她说,我不是忍受不了什么,我只是走得太累了,太累了。她说,我看着自己怎样慢慢地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想起在被发现和他在一起的时刻,敲打在皮肤上的戒尺,她想她真的是累了。走不动了。但是她还是想念他,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刻逃避,然后连一句诺言也没有留下,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她终于哭了,她说,颜夕,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说,颜夕,为什么我要害怕。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害怕?
五
四年前,颜夕对许安佳说,跟我来,跟我来。
四年前,他来做美术老师。他说,我姓谈,叫谈颜夕,你们可以喊我谈老师。后来他要他们自我介绍,她站起来,看着他。她说,我叫安佳,许安佳。安佳从来不按照他的要求画,她从来不顾及他是身边多少女生倾慕的对象,她从来都是这样,一直是。她写诗,他把她喊到办公室里。他问她,你是不是对我的上课方式有意见?还是你想要说什么。她没有说话,表情一贯的淡漠。
那一年,她在学生会。在自己的学校里,人人知晓。她拥有无数人的簇拥,但是她的眼神是空。心里始终记得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眼睛非常漂亮的人说,跟我来。
她是很多人的希望,她感觉疲惫。开完学生代表会后跑出去和他见面。她还是喊他,谈老师。她还是会说,谈老师,我该怎么办?她还是淡漠的样子,但是她说,现在的生活太功利,我已经被折磨得不正常。她说,一年,一年的时光,我开始惘然。抬头依旧撞到他的眼睛,他慢慢地说,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你不要做。
他和她说要她做他女朋友的时候她在弹吉他。她想很好啊,这样很好。尽管学校里的日子黑暗得没有光亮,但是自己心爱的人在也好啊。其实她是个要求那么简单的女孩子,她只是要求这样的保护。那个时候安佳在学生会的名声太好前途太亮,遭人妒忌,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要找人打她。
随便吧。安佳并不在乎。
然后他说,安佳。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疼惜的感觉。
安佳,跟我来。记忆里面这句话不断地重演。
她想,她并不爱他,只是需要被保护,渴求拥抱,被一个人抱紧,没有告别,没有阴暗。只是为了活下去。
六
那日,如往日般一起回家,在车上的最末几站,许天然忽然取出一枚戒指,他说,安佳,乖,把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乖。安佳记得那是毕业的前一个月,校刊的交接工作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们都穿着学校蓝色的校服,有很柔软很灿烂的阳光,她把头发扎了起来,乖巧地靠在他的肩上。他为她戴上戒指,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别在衣领上的栀子花,她想笑却不知为何热泪盈眶。
安佳,我会一直好好待你,我真心喜欢你。
他给她承诺。如果时日无所变迁,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不离开你。
她想她是爱他的,想要嫁给他,尽管有颜夕在身上留下的痕迹,手腕上割脉的伤痕,然而她想或许她可以重新相信,相信这样的承诺。这个男孩子,她从十五岁时候遇到他。他是校刊副主编,她是新人记者,而后他是校刊主编,她是他的副主编,那么多年来她习惯在每一次的会议上听他的发言看他的眼睛,习惯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仍能记得第一次见着他的那瞬,他的才华及光芒仿若能掩盖住所有。
然后他轻轻地问,安佳,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安佳抬起头看着他,这个她从十五岁开始就遇到的人,在十八岁相爱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我未曾经历疼痛的时候相爱?但是没有关系,安佳笑着对天然说,我愿意,我一定会嫁给你的。然后她轻轻地哭了。他说,安佳,你怎么了,不快乐吗?她摇摇头,然后努力让自己笑容甜美。
第二天,她戴着他送的戒指去学校为校刊做最后的工作,如同一年来她只是替他掌管这本刊物,然而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是有缺失,仿若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回来替代她,她知道是他,但是她等了太长时间。刊物的新主编竞争激烈,安佳对此无任何看法,虽然她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但她明了,她并不想让刊物从和睦转为纷争,虽说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最后一次站在校刊的会议室讲台上,最后一次以主编的身份决定最后一件事情。然后新来的部长走上去善意提醒:把戒指拿下来,学校不允许的。今天那么多部长都在……她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轻声但是坚定地说,不,我不会拿下来。随后她宣布了与另一副主编商议下来的结果,宣布了新任主编的名字,把主编证交接,再走下台来,最后转眼看一下这个爱过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忽然想起她的主编证上,一直都是印着代理主编,一直都是代理。呵呵,她笑了,笑得很平和。
她知道,她在这里也只是因为他。她做他的副主编,为他代理主编。而现在他不在这里了,她也不必继续代理了,这里于她已无任何的意义。光芒万千又如何,明星闪亮又怎样,过尽千帆,然后却发现一切都是灯火阑珊。他们都要毕业了,他在哪里,她就去哪里。她始终记得她说过要嫁给他。
七
谈颜夕结婚了。安佳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在阳台上浇花,忽然想起王菲的《蝴蝶》,然后转过身淡淡地微笑。她想起天然已经六天没有给她打电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害怕,于是心里生生地抽了一下,非常重地抽了一下。忽然开始想念他的微笑,他的拥抱,他的气息,然后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害怕他忘掉了他的承诺,忘掉了他说过会和她永远在一起。
天然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轻轻地喊,安佳,我想你了。安佳,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然后她发现她的手机停掉了,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语调,她说,天然,你好吗?在做什么?我很想念你,我怕你不要我了。他在电话里笑了,傻孩子,你为什么总是不自信?我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的。然后安佳无法抑制自己,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天然,抱抱我,好吗?请求你抱抱我。
可是,天然,离你娶我的两年,究竟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