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总布胡同3号,一所极大的院子。黛瓦飞檐,天井幽深。入秋的藤萝,趴在院墙上,向晚的艳阳打在上面,片片叶子都像镂金镶玉般的。风吹过来,都是清爽。这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新家。
林长民不幸身亡后,林家渐渐衰落。林徽因担负起赡养母亲的义务。
她在婚后,把母亲接来同住。
人常说,再深的记忆,也敌不过时间。秋去秋回五六载,再深刻的痕迹,也该变淡。何雪媛跟女儿和女婿住到一起,日子是崭新的。她只要丢开以往,把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在黄昏下含饴弄孙,做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便极容易在岁月里安稳,活得快乐且安详。
何雪媛却做不到。
她已把抱怨当成生活常态,活在阴郁潮湿里而不自知。她种植着她的怨恨,任由它疯长。每日呆在家里,闲着无事,她便时不时翻出陈年旧账来,向人哭诉她的不幸。明媚姣好的日子,被她戳得千疮百孔,让徽因身陷其中,苦不堪言。
从情感上讲,林徽因很爱同父异母的几个兄妹。父亲走时,弟妹尚小,大的不过十一岁,小的才五岁,她丢不下他们,常接济一二。尤其是对三弟林恒,因他身上有父亲的影子,林徽因对他,更多了几分疼爱。
1935年,林恒来到北平,准备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后受抗日爱国风潮的影响,转而报考了空军军官学校,成为中国空军航空学校第十期学员。在北平期间,他寄居在姐姐家里,人唤三爷。林徽因见着这个弟弟十分欢喜,待他亲厚,饮食起居亲自照拂。这让何雪媛极度不痛快,她把这个后生看成她的眼中钉,不时找着碴儿生事,终导致林恒忍无可忍,和她爆发了一场“战争”。家里“战火纷飞”,早年的家庭不幸似乎重演,林徽因痛苦得恨不得去自杀。她写信告诉好友费慰梅: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
满篇浸透的皆是无奈。可叹一代佳人,外表看着华丽光鲜,内里也是疮痍遍布。
1941年,林恒在保卫成都的一次空战中阵亡。梁思成赶去成都收殓了他的遗体,掩埋到一处无名墓里。他的遗物——一柄短剑,成了林徽因的珍藏。
又三年。外面风雨琳琅,狂风呼啸。四川李庄的一幢小屋里,林徽因面对窗外狂风暴雨,想起为国捐躯的八个年轻的空军飞行员,想起林恒,难按悲痛之情,写下了《哭三弟恒》。
林徽因离世后,她收藏的这柄短剑,到了何雪媛手里。女儿的遗物,何雪媛是当宝贝收着的,她根本不知那是她最不待见的林恒的东西。“文革”中,老太太因私藏这柄刻有“蒋中正赠”字样的短剑,很是吃了些苦头。冤冤相报,带有宿命的色彩,逃不脱,也避不开。唯有放下,才是唯一的出路。
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说的是做女儿的与妈妈最为贴心。
缘分让何雪媛与林徽因成了母女,却从来没有寻常的母女情分。何雪媛完全是旧式的,刻板守旧,见识浅短。林徽因曾这样评价自己的母亲,说她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
她们辛苦纠缠一生,貌似水火不容,可骨子里,又是爱的,她们只是无法把这种爱说出。徽因遗传了母亲的急性子,脾气有时像火焾子,一点即燃。两个急躁的女人共处,那是刀锋对着刀锋,刀刀都是锐利的疼痛。
或许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常在梁家出入的金岳霖,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这对母女的关系:
她(何雪媛)属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却又生活在一个比较现代的家庭中,她在这个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没有正经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尔落到她手中的事。她自己因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与人交谈,她唯一能够与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观念和感受,几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结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除了争吵以外别无接触。她们彼此相爱,但又相互不喜欢。
何雪媛拥有的,只是寂寞。
从她嫁入林家那天起,她就注定踏上了一条寂寞路。短暂的热闹过后,她被冷落,公婆不喜,丈夫不爱,后来竟连亲生女儿也瞧她不起。家里整天看似一大帮人,个个谈吐非凡,热闹得如同市井。然对她来说,放眼之处,皆是荒山野岭,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就这样孤寂地活着,从黑发,到白头。骨头里弹着的,都是空响。
1955年,林徽因离世,何雪媛随了女婿梁思成生活。后来,梁思成也走在她前头,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后妻林洙。八九十岁的她,脑子全糊了,只记得青春年少的事。那个时候,她灼灼其华,唇红齿白,锦绣天成。日月轮番,斗转星移,流年付了谁?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忒凄凉,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