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以后,张思翰来到一条僻静小巷,这里是介休城东,他让先前乘坐的出租车停到城北,然后走进一家商场换了身衣服,接连换了两辆出租车,最后才在距离这条街两千米的地方下车,一路潜行走进小巷。巷尾有一间古玩店,门脸破旧,牌匾歪斜,黑字金匾上题着三个字——聚雅斋。
张思翰轻轻地敲门,三长一短,开始没人应,但是张思翰没有放弃,继续敲。五分钟后,里面有人问:“是谁?”
“我是鬼眼七的朋友。”
大门张开一道拇指宽的缝隙,露出一双贼眉鼠眼,一个身穿着黑红格羊毛衫的胖子出现在张思翰面前,脸色如同出土的豆芽一般苍白,感觉整日在屋子里养尊处优,丝毫不像个走南闯北的角色。
张思翰走进院子,热情地和胖子打招呼,“你好,我叫张思翰,鬼眼七的朋友。”
“我是史春。”
两人握了握手,史春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热情,他把张思翰领进店内,屋子里的设施比较简单,两间屋,外间做生意,里间住人,过道上里里外外堆得乱七八糟,玻璃柜台和木制多宝格上摆设着各种钱币,文房四宝,真的假的全是古玩。
史春问,“你还没有吃早饭吧?”
张思翰简明地说:“我遇到一些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我想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史春显出一副凝重的脸色,“明白,你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而且是鬼眼七最好的朋友,否则他不会让你来找我,鬼眼七救过我的命,我欠他一条命,所以你尽可以放心地藏在这里,没有人会发现你。”
张思翰坐到一张木桌的后面,没过多久,史春端上来两碗泡面,张思翰问史春:“你天天吃泡面?”
史春把一碗泡面放在张思翰面前,咧嘴一笑,他的脸圆圆胖胖的,浮现出一丝生意人的精明神色,或许是在古玩行混得久了,必须培养出这张表面诚恳,暗藏油滑的面孔,“不吃这个吃什么,自从我进了班房,我老婆就人间蒸发,据说这个骚货跟一个大款跑了,至今也没个下落。”
屋子里灯光很暗,光芒如蜡一般涂抹在史春的脸上,他的表情显得因为思念而无比痛苦。张思翰开始同情史春,一个没有家的男人,他的生活的确是非常混乱,但也增添了几分男子汉的味道,他问史春,“你做古玩生意,多少年了?”
“没几年,大牢里出来以后感觉世界变化太快,我没文凭,没力气,没技术,只能重操旧业,原来因为盗卖文物被判了十年,现在学乖了,再不干那非法勾当,我只做假,这你是知道的,行有行规,在古玩上制假,警察不会抓你,买家吃亏上当全凭眼力,不过我还是很感谢鬼眼七,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没法挨到出狱的那段日子。”
“你是怎么认识老七的?”张思翰很感兴趣,他说:“鬼眼七从来没给我讲过在监狱里的那段日子,一定很有趣。”
史春说:“有趣个鬼,里面就是一个小社会,你要是没有靠山,就会被整得很惨,他们管新来的家伙叫鸡蛋,还有各种外号,如果你是一个强奸犯,那会生不如死,他们不叫你睡觉,有各种残忍的手段,算了,还是不说也罢。”说完,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仿佛心有余悸。忽然他的眼神一变,警惕地问:“你和七爷认识多久了。”
张思翰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一年多吧。”
“一年?”史春的目光有些诧异,“你们只认识了一年,就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张思翰说:“有一种友谊叫肝胆相照。”
“肝胆相照?”史春揭开自己面前那碗泡面,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想和七爷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只可惜没那个福分。”他坐在张思翰的对面,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泡面,那种专注的神情,像是一个艺术家。
张思翰没动泡面,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问:“你这里没有灯下黑,都是隋唐货嘛。”
所谓的“灯下黑”是古玩界的反语,是指明清古玩,是黑暗的反义词,这是鬼眼七教他的,鬼眼七在古玩界算是个秦琼般的人物,黑白两道都有一手交情,没人敢不给七爷面子。
史春解释说:“明清那一路货,我从不染指,我们这里地小物薄,你做哪一路就专做哪一路,没有竞争,大家才相安无事,这样才会有饭吃。”看样子,他还是个知足常乐派。
张思翰用脚尖踢了踢桌子下面的一个佛头石雕,问:“史春,这个佛头,你从哪弄的?”
史春说:“一个朋友寄放在这里的,我只管代卖。”
张思翰说:“这个佛头是石头的吗?”
史春笑呵呵说:“是吧,先把石头直接处理好,用喷沙的那种除锈机对着石头喷,唐宋元明清,要哪个朝代就有哪个朝代,喷出风化效果以后,请高手雕琢出形状,注意不要雕得太完美,专门要缺胳膊断腿的那种,再用硫酸做些表面的腐蚀伪装,更能以假乱真,卖给老外,给国家创收外汇。”
张思翰好奇地问:“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史春瞪大眼睛说:“保密是行里的规矩,七爷没跟你讲过吗。”
张思翰笑了笑,“抱歉。”
史春转眼间把一碗泡面吞得干干净净,用手摸着肚皮,还有点意犹未尽。
张思翰俯下身,双手端起那尊佛头,郑重地说:“我猜,来买这样佛头的人一定是位常客,而且当晚上送到,翌日一早,一定会有人把它买走,绝不会隔夜。”
史春捧着肥大的肚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张思翰抚摸着佛头,爱惜地说:“因为这个佛头与众不同,它根本不是石头。”
“不是石头?”史春一脸迷茫地说,“七爷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一定也是位高手,你说说看。”
张思翰说:“这是一种泥塑的佛头,用手指轻轻触摸,有种特别的感觉,是历史的沧桑感,它是用一种细泥做的,用一种石光粉,蛋清,糯米汁加在一起,搅拌均匀后用火烧成的,然后阴干,成形之后,既可防水又坚硬如石,再说这佛像头部,肉髻高耸而波纹浅刻,鼻高但不见孔,是典型的南北朝早期风格,如果我看得不差,这是一件真品。”
史春的脸色变了,脸色苍白,狰狞可怕,一脸无辜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被人利用,一直被当成傻瓜,他利用我来走私古玩,以真充假在店里贩卖,接头之人会来店里买走真品,如果事情败露就往我身上栽赃,我蹲过大狱,有案底,根本洗脱不清,是这样吗?”
张思翰点了点头,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但是他又不能不说,他想在史春这里多留些日子,史春或许因此而感激他,还能帮他打探一下案情的进展,顺便联络一下米莉,告诉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最主要的,是要告诉她,他被人陷害了!
片刻之后,史春的脸色缓和下来,拱手说道:“多谢张先生指教,但是送佛送到西,请张先生传我一个脱身的妙法。”
张思翰想了想说:“谁叫我是鬼眼七的朋友呢,他不是瞒天过海么,我们就来个以假乱真,黑吃黑,你看如何?”他正想在史春耳边低语几句,门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史春问:“谁?”
有人低声叫道:“你个屎壳郎,大白天的关个卵门。”
史春微一迟疑,对张思翰说:“奇怪,怎么买家没来,卖主反倒来了,真是奇怪。”
张思翰问:“他是谁?”
史春说:“委托我卖佛头的主。”
张思翰立刻摆了摆手,闪身钻进里面的小屋,他不想被外人看见,给史春增添意外的麻烦。
史春走出门外,将来人迎进屋。张思翰只听见那个声音说:“史春,叫了这么半天,却没有动静,是不是你金屋藏娇啊。”
“没,没人。”
来人说:“不对,明明是有人,还是一个妞。”
史春还在掩饰,“不是人,是只猫。”
“猫,喵喵叫春的猫吧,你老婆跑了,你是不甘寂寞吧,哈哈,让我看看这只猫长得漂亮不漂亮。”说完,这人就朝着里面的屋子闯。
屋门被推开一丝缝隙,一个斜长的影子投射进来,张思翰与来人四目相对,不禁一愣,这人身材矮小,长着一张老鼠脸,乌黑的脸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疤瘌,只有眼珠雪亮。
张思翰绝对见过这张脸孔,而且是刚刚不久前,在张思翰乘坐的列车上,在另一节车厢里,那个用帽子把脸孔遮住的乘务员!
一瞬间,张思翰的胸口仿佛被电流击穿一样,不等这人转身,他像老虎一样扑了上去,不过,他还是迟了一步,这人的动作非常迅速,抬腿窜到门口,张思翰发出低沉有力的呐喊,“截住他!”
史春没犹豫,完全是机械性的动作,闪身挡在这人面前,这人伸手一推,然后猛撞,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肩膀上,史春被砰的一声撞倒在地,但是张思翰已经追到这人身后,双手抓住他的衣襟,这人挣扎了一下,回手给张思翰一记重拳,张思翰的右眼立刻水肿起来,火辣辣地痛,他松开手指,脚下使了个腿绊,这人踉跄着翻倒在地。张思翰第二次扑上去,双手卡住他的脖子,这人把手伸向口袋。
刀光一闪!
张思翰的手背挨了一刀,鲜血迸流,但是他顾不了许多,用身体把这人死死压住,低声说;“朋友,你跑不了啦。”说完,用凛冽的目光和这人对视,对手的眼神散乱慌张,企图掩盖什么,但是张思翰知道,旅途中那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件,必然和这个人有关,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和这人缠在一起,默默地较劲。这时候,史春爬起来,心中凝聚着往日的愤慨,抄起一根木棍,朝着这人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匕首当啷一声坠地,这人晕死过去。史春拣起匕首,对张思翰说:“放心,他死不了,我下手很有分寸,先把他捆起来,他的名字叫穆歌。”
张思翰说:“他是你朋友?”
史春嗯了一声,不无讽刺地说:“以前是,现在不是,有个他这样的朋友,我很荣幸啊。”说完,找来一根细绳,拢住穆歌的肩膀,把穆歌结实地捆了起来。穆歌缓缓苏醒,睁眼之后,还想挣扎,张嘴要喊,立刻被史春塞了一只女人的丝袜,只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也变得衰弱,充满了乞求的意味。
史春说:“说吧,为什么要利用我走私佛头,想让我背黑锅吗?”
穆歌摇晃了一下脑袋。
史春笑道:“不说实话是不是,等我在你身上戳几个洞,你就会不打自招了,还是乖乖地说吧。”
张思翰以为史春在开玩笑,史春看见张思翰的手背还在滴血,“你得去冲洗一下伤口,然后包扎起来,里屋第三个抽屉里面有创可贴。”
张思翰起身来到厨房,厨房里杂乱无章,好像很久无人打理,四壁挂满尘灰与蛛网,只有一把菜刀闪闪发光。他拧开水龙头,在冰冷的水流下清洗伤口,鲜血很快被止住,张思翰赶快回屋去找创可贴,急着包好伤口然后去审问穆歌。
屋子很小,混乱不堪,没有几个抽屉,袜子内裤,剪刀螺丝,蜡烛玩具什么都有,唯独在第三个抽屉里没找到创可贴,翻到最后一个抽屉的时候,还是没有。但是张思翰的目光忽然定格,他看到了一沓照片,照片上是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年轻而且漂亮,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样子非常的诱惑,所有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女子,睁着眼睛空洞洞地凝视一切,或者闭上眼睛仿佛婴儿一般在熟睡。
张思翰立刻毛骨悚然,因为那个女子的眼睛很大,瞳孔更大,瞳孔放大到死亡的症状!
身后忽然有了些动静,张思翰霍然转身。
砰!张思翰的头上一震,受到了一记重击。
史春手持木棍,满脸杀气,五官扭曲,凶残的本相暴露无遗,喃喃地说:“既然你都看见了,那也怪不得我。”
张思翰颓然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