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印度,漂浮的次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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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与佛陀同时代的大雄

佛陀生活的地域主要集中在北印一带,也就是传统的摩揭陀国影响力辐射的地区。在这儿,分布着印度最著名的两座城市:王舍城和华氏城,这两座城市都长期是摩揭陀国的首都所在。

如今的王舍城只是一个遗迹遍布的小镇,曾经的城墙变成了一个长条状的土丘,如果一个对历史一无所知的人来到这里,只会把它当做一个自然形成的小土包。城墙之内,印度少年们在打着板球。后来,当摩揭陀的国王把首都从王舍城迁往几十公里外的华氏城时,这里就衰落了。

华氏城目前变成了印度比哈尔邦的首府,现在的名字叫巴特那。在巴特那,我试图寻找当年华氏城的遗迹,发现地图上一个叫华氏城的地方,连忙徒步赶往,却被告知,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的遗存了。

一位印度的少年带我回到了火车站,等待着去往加尔各答的列车。由于时间还太早,他带我去了一座耆那教的寺庙,这是我行程中第一次邂逅耆那教。之后的旅途中,我发现耆那教寺庙遍布印度,从南方的斯拉瓦纳贝拉戈拉(Sravanabelagola,阿育王的爷爷、孔雀帝国的开国君主,就退隐到了这儿),到北方的阿布山(Mount Abu),都有着宏伟的耆那教造像和寺庙。在阿旃陀(Ajanta Caces)、埃洛拉(Ellore Caves)这两个最著名的石窟,也都有耆那教的洞窟。即便在印度教曾经的中心卡朱拉霍,也有着一座巨大的耆那教神庙,夹杂在众多的印度教神庙之中。

耆那教这个人口很少的宗教,却在印度有着如此重大的影响力,于是好奇的我开始了解耆那教的历史。

耆那教的创始人筏陀摩那被称为大雄(摩诃毗罗),他的活动范围与佛陀的活动范围重叠,也在摩揭陀的影响域之内。大雄的生卒年代同样存在着分歧,有人认为他生活在公元前599年到公元前527年,也有人认为是从公元前549年到公元前477年。

耆那教对于祖师的传说和佛教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以至于我们很难分清这个人是否存在,还是佛陀的另一个在传说中的化身。根据耆那教经典,我们知道大雄出生于比哈尔邦的吠舍离(Vaishali)附近,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小国的国王,名叫悉达多(佛陀同样也叫悉达多)。

在王子出生之前,整个国家就已经有了各种祥瑞的征兆,鲜花绽放,香气宜人,预示着一位圣人的到来。

王子虽然出身于富贵人家,却始终保持着沉思和内省的习惯,以至于30岁时终于离家出走。经过苦修后,同样成就了自己的宗教。

两位王子虽然都离家出走并创始了新的宗教,但他们的修行又有着区别。佛陀最后放弃了苦修,来到了河边的菩提树下,悟出了一种过质朴生活、清心寡欲的修行之路。所谓质朴,指的是不匮乏,但并不主张故意去吃苦。而大雄的苦修比佛陀的苦修更加极端,为了达到完全断绝物欲的地步,他甚至光着身子拒绝穿衣服,身上沾满了屎尿也毫不在意,直到去世时,仍然坚持着苦修的生活。

从基本教义到修行上,耆那教和佛教也有很多相似之处。

教义上,耆那教也承认灵魂的存在,有来生和今世。在耆那教的理论中,大雄本人也有前生,耆那教一共承认24代祖师,创始人大雄只是第24代。之后,由于大雄已经修行圆满,他的灵魂已经不需要转生,所以,耆那教的祖师就止于24代了。

在修行上,耆那教也同意善行和正见。它同样认为人类只有通过修行才能摆脱轮回之苦,达到极乐的境界。

有人甚至认为,耆那教就是佛教的一个变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小佛教,这样的看法不无道理。但为什么到最后,耆那教非但没有被纳入佛教,在印度的影响力反而可能超过了佛教呢?这可以分两方面来说明。

一方面,之所以没有纳入佛教,是因为耆那教比起佛教来,是一种更思辨化、更绝对化、更强调苦行的宗教,它对于人的要求更高、更小众,从而使得虽然接受它的人少,却更加坚定。

在世界观上,与佛教相比,耆那教更加接近于唯物主义,它否定了创世论,认为世界不是神创造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灵魂也是世界的一部 分,也是由原子构成的。不过,正因为耆那教否定了神,反而让它产生了一种“万物皆有灵”的泛神论思想。不仅人类有灵魂,所有的动物和草木都有灵魂,因此都要保护,从这个方面讲,耆那教的泛神论和慈悲论比起佛教更加彻底。

耆那教认为,每一个灵魂都是不自由的。为什么不自由?这里,它引入了一个“业”的概念,所谓业,就是对于物质世界的留恋,对物质的留恋会产生各种喜怒哀乐,并将灵魂束缚住,无法自由地飞翔。这里可以与佛教做一个对比,佛教是从人们的现实遭遇出发,因为现实中的人们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所以,佛陀教给了人们如何摆脱这种苦难的方法。而耆那教则更理论化地强调不管人们的遭遇如何,都要主动摆脱人世的束缚。佛教的“苦难”是被动的,耆那教的“自由”则是主动的追求。

为了摆脱“业”的束缚,耆那教强调了比佛教更加严格的苦修,甚至到了不洗澡、对于自己的屎尿都毫不在意的地步。这就有点儿像希腊哲学中的犬儒哲学了。

到了后来,耆那教分裂成为两派,分别称为白衣派和天衣派。所谓白衣派,就是信徒只准穿一件白袍,表示舍弃了人间的一切享乐。而天衣派则做得更加决绝,他们拒绝穿任何衣服,整天赤身裸体,以天地为衣。

另一方面,耆那教之所以在现代印度比佛教的影响还大,偏偏在于它的不国际化。国际化后的佛教已经脱离了印度色彩,虽然被世界接受,印度人却已经开始感到陌生了。

耆那教在很多方面仍然保留了印度教色彩,比如,它的寺庙建筑风格类似于印度教、它对印度教神灵的包容,都使得印度教的人们并没有把它当做外来户予以排斥。于是,耆那教的人数虽然无法和印度教相比,散布的地域却极其广大,在印度几千年的文明中幸存了下来。

另外,生活上的苛刻教条也是一把双刃剑,对于大部 分人来说,耆那教的生活教条是无法达到的,这使得耆那教变得小众化,远离了大众。但这少数的信众是如此坚定,以至于谁也不能消灭耆那教。它甚至又反向影响了主流宗教,印度教的苦行也有一部 分来自于耆那教的影响。

这种影响甚至深入到了现代政治之中。在印度近代史上,从著名的圣雄甘地身上就能够看到耆那教的影子。大雄几千年前创造的苦行精神在这个现代圣徒身上得到了重现。甘地到晚年,同样只穿一件白色的袍子,以最简单的方式生活,拒绝一切享乐,其思想的源泉无疑来自于大雄。

在印度,耆那教最著名的神庙在热那克普(Ranakpur)。这座位于拉贾斯坦邦的神庙拥有着最独特的外观和最华丽的装饰。

如果要到热那克普,必须先到乌代浦(Udaipur),这个由拉其普特人建立的美丽城市有着豪华的湖上宫殿,以及荣耀的历史。这是一座从来没有被攻陷过的城市。然而,到达乌代浦时,我已经走遍了南印和中印,由于旅行的疲惫,我已经意兴阑珊,心中想着的只是去热那克普,去看那耆那教的人间仙境。

热那克普位于印度西部 的山区之中,距离乌代浦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这一片山并不高大,却很崎岖,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绕了半天,方才到达了一个前后没有村庄的地方。

当帝王将相们在为分割天下而忙碌终生、才子佳人们为了情感纠葛而撕心裂肺的时候,耆那教徒们的理想却是找一个寂静的地方默默地修行。在修行之外,他们就从事建筑,并且狂热地献身于建筑和雕刻艺术。他们没有如同莫卧儿国王那样的财富,无法建造泰姬陵那样辉煌的建筑,然而他们却有一双勤劳的手,和世世代代人的努力。

由于崇尚简朴,耆那教神庙的外部 往往追求简洁,能用光面的地方就不用纹饰,这一点与印度教神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外表上看,印度教与耆那教神庙有相似之处,如果一时区分不了,就看外部 的花饰吧,如果花饰简单,就一定是耆那教的。

耆那教和印度教神庙的区别还在内部 。印度教往往追求华丽和高大的外表,但是内部 的装饰却极为简单,仿佛仅仅是用最简朴的石板搭造的。耆那教正好相反,在反对外部 过于奢华的同时,由于教徒们的创造力需要发泄,他们将天赋完全用在了内部 的装饰上,每一根柱头都有无数的花纹,每一个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将神庙打造得奢华无比。

当我带着充分的心理准备站在热那克普神庙外的时候,第一感觉却有一点点失望,这座神庙虽然有气势,却并没有强烈的融入感。实际上,这是一座独特的神庙,庙宇由乳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坐落在绿树青草的一块平地之上。

到后来,我把来之前吊起的胃口稍稍放下,开始用一种平常的心情欣赏着这个算得上杰作、却并非一流的作品。在此之前我已经看过了南印度的伟大建筑,许多神庙比它的规格大得多。

旅行的人很多,一车车的人流簇拥在门口,庙宇的两侧摆放的是一排排的鞋。我也把鞋脱下来,放在了门口的台阶下。在门口还有人检查着游客的行李,他们不是在检查危险品,而是在检查人们是否带着酒精、烟草、巧克力,或者带着刀具、穿着毛皮制品,这一切都是与耆那教义相背离的。

然而,当走进内部 的一刹那,我有了被扼住喉咙的感觉,那种感觉令人难忘——从见到第一根柱饰开始,我已经明白,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存在更华丽的作品了。

这是一种洛可可艺术的变形,美丽的花饰已经超越了建筑本身,成为最重要的艺术形式。这里的每一个柱头、每一个花纹,或许就意味着一位工匠一辈子的心血。

大理石的材质感也被利用到了极致。这种半透明的石质让整栋建筑带上了一丝柔和的情绪,仿佛整栋建筑是蜡质的,处处都能透过一丝丝阳光,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玉石的世界。

如果仰头,能够看见圆形的顶部 ,不过,由于神庙有许多个小型的拱顶,每一个拱顶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正门口面对的拱顶共有十重花饰,每一重的花饰也是截然不同的,如同一层层的莲花瓣,烘托着中心的柱蕊。

支撑着拱顶的,是八根石柱,这些石柱又向四个方向延伸,与其他的柱子一起排成数列。整个神庙群一共由1444根柱子支撑,每一根都不相同,共同组成了这座千柱殿。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艺术。进来的游客们都感慨着,纷纷开动相机,对着庙内的每一个地方拍照。

我在庙里静静地坐了两个小时,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此刻,我仿佛更加理解了耆那教,这种宗教在强调外形简朴的同时,却有着丰富的精神生活。他们食宿艰苦、穿简单的衣服、不杀生,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蚂蚁都要放过。他们对于生活的要求也近于苛刻,不喝酒,不吸烟。然而正是这样苦行的环境,使得教徒们开始转而追求内心,要知道,人类的精力是无法完全被压抑的。所以,一个好的耆那教徒,一定是一个内心强大、丰富多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