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运动的疲乏——三袁以前的反抗者——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及归有光——徐渭——李贽——汤显祖——“嘉定四先生”——公安派的阵容——袁宏道兄弟——黄辉、陶望龄等——所谓“竟陵派”——钟惺与谭元春——诗人阮大铖——寓言的复兴——小品文的发达——陈继儒、董其昌、张岱等——徐宏祖的游记——复社、几社及豫章社
前后七子所主持的拟古运动,到了万历中叶,便成了强弩之末。习久生厌,一般人也都对之起了反感。公安袁氏兄弟遂崛起而张反抗的旗帜。这面异军特出的旗帜一飘扬于空中,文坛的空气便立刻变更了过来。李、何和王、李的途径是被塞绝了,他们的主张成了时人攻讦的目标,也无复更奉李于鳞《唐诗选》、王元美《四部稿》为追模的目标者。王、李盛时,世人以读天宝以后的唐诗,和宋人的著作为讥弹的口实,而这时,袁宗道却公然以白、苏(白居易、苏轼)名其斋了。从王、李的吞剥、割裂、临摹古人的赝古之作,一变而到了三袁们的清新轻俊,自舒性灵的篇什,诚有如从古帝王的墓道中逃到春天的大自然的园苑中那么愉快。
在三袁未起之前,后七子的作风,便已有攻讦之者,唯其气力不大,未能给他们以致命伤耳。特别在散文一方面,因为拟古运动所造就的结果,不满人意,所以很早地便发生了反抗的运动。这第一次的反抗运动乃是由几位古文家主持之的。
嘉靖初,王慎中、唐顺之等已倡为古文,以继唐、宋以来韩、欧、曾、苏诸家之绪。慎中(1509—1559)(王慎中见《明史》卷二八七,《列朝诗集》丁集卷一)字道思,晋江人,嘉靖五年进士。历官户部主事,河南参政。有《遵岩集》(《遵岩集》有隆庆间刊本)。慎中初亦从何、李的主张,为文以秦、汉作者为法,后乃悟欧、曾作文之法,尤向往于子固。唐顺之亦变而从之。天下称之曰“王、唐”。顺之(1507—1560)(唐顺之见《明史》卷二O五,《列朝诗集》丁集卷一)字应德,号荆川,毗陵人,嘉靖八年进士。历兵部、吏部,入翰林。罢官十余年,复召用兵部,颇得信任,甚著武功。有《荆川集》(《荆川集》有明嘉靖刊本,有清代唐氏、盛氏诸刊本,有《四部丛刊》本)。王、唐又与赵时春、熊过、陈束、任瀚、李开先、吕高,号嘉靖八才子。第一次拟古运动,几为王、唐的古文运动所排倒。但李攀龙、王世贞起,却又复炽了拟古运动。(攀龙为慎中提学山东时所赏拔者,但论文却异其倾向。)唯在李、王的第二次拟古运动全盛的时代,古文运动也并未完全绝迹,不过号召、奔走天下士的力量却没有王、李那么伟大耳。这时古文运动的领袖为茅坤、归有光二人。
茅坤(1512—1601)(茅坤见《明史》卷二八七,《列朝诗集》丁集卷三)字顺甫,归安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屡迁广西兵备佥事。后因事罢归。年九十卒。他受唐顺之的影响最深。顺之于唐、宋人文,自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取。坤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即全据顺之的绪论以从事者。后人“八家”之说,盖始于此。
但于散文深有所成就者,还当推归有光(1506—1571)(归有光见《明史》卷二八七,《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有光字熙甫,昆山人。应进士不第,退居安亭江上,讲学著文二十余年,学者称曰震川先生(《震川文集》有明归氏刊本,陈文烛刊本,《四部丛刊》本)。嘉靖四十四年始成进士,年已六十。授长兴知县。不久卒。他尝序《项思尧文集》道:“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荀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毋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导之与?”所谓“妄庸巨子”盖指当时有大力的文坛主将王世贞。然世贞晚年亦心服之。尝赞有光的画像道:“风行水上,涣为文章。风定波息,与水相忘。千载有公,继韩、欧阳。”盖有光的散文,澹远有致,虽平易而实丰腴,像《书斋铭》、《项脊轩记》等都是很隽美的抒情文,为“古文”里的最高的成就,荆川、遵岩皆所不及。有光颇好《太史公书》,相传他尝为之批点(此书今传于世),但其周纳附会的评论,却和李、王诸子所论者也未见得相差很远,或未必确出于其手欤?
古文家虽抛弃了秦、汉的偶像,却仍搬来了第二批偶像“唐、宋八家”等,以供他们崇拜追模的目标,依然不曾脱离掉广大的奴性的拟古运动的范围。不过,由艰深而渐趋平易,由做作过甚而渐趋自然,却是较近人情的一种转变耳。真实地完全摆脱了“迷古”的魔障的,确要推尊到公安派的诸作家——虽然他们是历来受到那么鄙夷的不平等的待遇。
可称为公安派的先驱者的,乃是几位独往独来的大家,却不是什么古文作家们。在其间,有三个大作者是应该为我们所记住的——虽然他们也是那么久地被压伏于不公平的正统派的批评之下。
这三位大作者是徐渭、李贽与汤显祖。徐渭(1521—1593)(徐渭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字文长,山阴人。性狷急。尝入胡宗宪幕中。宗宪死,他归乡里。后发狂而卒。他天才超轶,诗文皆有奇气,工写花草竹石。尝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时王、李倡社,谢榛以布衣被摈。渭愤愤不平,誓不入其党。而其所成就,也和王、李辈大异其趣。他的《徐文长集》(《徐文长集》有明刊本,有海山仙馆本;《逸稿》有明刊本),至今传诵不衰。诗幽峭,别出途径,不屑于模拟古人的作风。
袁宏道谓:“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末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像“远火澹冥壁,月与江波动。寂野闻籁微,单衾觉寒重”(《夜宿沙浦》),“竹雨松涛响道房,瓜黄李碧酒筵香。人间何物热不喘?此地苍蝇冻欲僵。一水飞光带城郭,千峰流翠上衣裳”(《新秋避暑豁然堂》),“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箸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某伯子惠虎丘茗谢之》)几无不是新语连绵,奇思突出;其不避俗语、俗物,无所不入诗,已开了公安派的一条大路。
李贽(李贽见《列朝诗集》闰集卷三)的遭遇,较徐渭殆尤不幸。贽之被正统派文人们所疾视,也较渭为尤甚。贽字卓吾,号宏甫,泉州晋江人。领乡荐,不再上公车。授教官。历南京刑部主事,出为姚安太守。尝入鸡足山,阅藏不出。被劾,致仕。客黄安耿子庸处。子庸死,遂至麻城龙潭湖上,祝发为僧。卓吾所著书,于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在思想界上势力甚大。当时学者们,咸以为妖,噪而逐之。寻以妖人,逮下通州狱。狱词上,议勒还原籍。卓吾道:“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遂夺薙发刃自刭,两日而死。在万历间,所著《焚书》(《焚书》有明刊本,有清末铅印本;《文集》有明刊本;《遗书》有明刊本),尝被焚二次;清室亦以卓吾所著,列于禁书中,然卒传。在文坛上,卓吾是独往独来的。他无意于为文,然其文却自具一种绝代的姿态。他不模仿什么古人,他只说出他心之所言。行文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在明人散文中,已是很高的成就了。他的诗,尤有影响于公安派。什么话都敢说,不惧入俗,不怕陷诙谐。或伤其俳优作态,实则纯是一片天真。像:
本无家可归,原无路可走。
若有路可走,还是大门口。
——《偈答梅中丞》
芍药庭开两朵,经僧阁里评论。
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云中僧舍芍药》
一别山房便十年,亲栽竹条已参天。
旧时年少唯君在,何处看山不可怜!
——《重来山房赠马伯时》
间亦有很平庸的浅陋的篇什,但他决不用艰深,或藻丽以文饰其庸浅。
汤显祖的诗文(《玉茗堂全集》有明刊本,有清顺治刊本;又《向棘邮草》有明刊本,罕见),为其“四梦”所掩,很少人注意及之,其实却是工力很深厚的。其散文,不自言有什么宗派,却是极严整、精密的文言文,在所谓“古文”中,也可占一个最高的地位,有抒情的意味很浓厚的小品,也有极端庄的大文章。李贽、徐渭间露粗犷,或显跳踉诙谐之态。唯显祖之作,却如美玉似的无瑕,如水晶似的莹洁,留不下半点渣滓。他的诗也很高隽。屠隆云:“义仍才高学博,气猛思沉,格有似凡而实奇,调有甚新而不诡,语有老苍而不乏于姿,态有纤秾而不伤其骨。”(《绛雪楼集》)帅机谓:“义仍诸诗,聚宝熔金,譬诸瑶池之宴,无腥腐之混品;珠履之门,靡布褐之芜杂。”(《阳秋馆集》)我们只要举一首:
罅树红无地,岩檐绿有江。
蝶花低雨槛,鼯竹乱秋窗。
楚沥杯谁个?吴歌榜欲双。
崩腾过云影,浥浥片心降。
——《龙潭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