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可知道他们的话,并不是凭空的瞎赞。显祖于王世贞颇为不敬。尝谓:“我朝文字以宋学士为宗。李梦阳至琅玡,气力强弱杂细不同,等赝文尔。”又简括献吉、于鳞、元美文赋:“标其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流传白下。”可谓反抗拟古运动的一个急先锋。
同时又有程嘉燧(字孟阳,原为休宁人,有《松圆浪淘集》)、李流芳(字长蘅,有《檀园集》)、娄坚(字子柔,有《吴歈小草》)、唐时升(字叔达,有《三易斋集》)四人(程嘉燧、李流芳、唐时升等均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三),也能诗,而俱住嘉定,被称为“嘉定四先生”。其诗的作风也有异于王、李。
所谓公安派,盖指公安袁宗道、宏道、中道三兄弟及其他附庸者而言。宗道字伯修,万历丙戌进士,授编修,累官洗马庶子,赠礼部侍郎。有《白苏斋集》(《白苏斋集》有明刊本)。宗道并不是公安派的主将,却是他们的开倡者。他在词垣时,正王、李作风在绝叫,他独与同馆黄昭素,力排假借盗窃之失。尝有诗道:“家家椟玉谁知赝,处处描龙总忌真。一从马粪《卮言》出,难洗诗家入骨尘。”其意可知。他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故自名其斋曰“白苏”,欲由赝而返真,由临描而返自然。虽所成就未必甚高,却已启导了一大派的诗人们向更真实的路上走去。
宏道(袁宏道见《明史》卷二八八,又三袁并见《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字中郎,宗道弟,为公安派最重要的主持者。他为万历壬辰进士,除吴县知县。历国子博士,官至吏部员外郎。有《敝箧》、《锦帆》、《解脱》、《瓶花》、《潇碧堂》、《广陵》、《破研斋》诸集(《袁中郎全集》有明刊本数种,有道光间刊本;《袁中郎十种》有明刊本)。其弟中道谓:“中郎诗文,如《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执缚。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抒其意之所欲言耳。或快爽之极,浮而不沉,情景太真,迫而不远。而出自灵窍,写于款,萧萧冷冷,足以荡涤尘情,消除热恼。”盖宗道还未免为白、苏所范围,宏道才开始排弃规范,空所依傍,凡所作,类皆“出自灵窍”。他最表彰徐渭与李贽。又尝刊行汤显祖的“四梦”(柳浪馆评刊“四梦”)。其于前人,盖于狷介不群者独有默契。或病其浅俗。而清人攻讦之尤甚。朱彝尊谓:“由是公安流派盛行。然白、苏各有神采,顾乃颓波自放,舍其高洁,专尚鄙俚。”然朱氏不知宏道、中道已非复白、苏可得而牢笼之者。
《四库总目提要》谓:“公安三袁又从而排抵之。其诗文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一新,又复靡然而从之。然七子犹根于学问,三袁则唯恃聪明。学七子者不过赝古,学三袁者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坏度。名为救七子之敝,而敝又甚焉。”其实中道也已说过:“一二学语者流,取中郎率易之语,效颦学步,其究为俗俚,为纤巧,为莽荡,乌焉三写,必至之弊,岂中郎之本旨哉!”中郎诗固有像朱彝尊所指斥的“无端见白发,欲哭翻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又一跳”一类的俳谐无聊之作,然并不多。像“细雨乍收山鸟喜,乱畦行尽草花熏”(《暮春饮郭外》);“坐消纤雨轻阴日,间踏疏黄浅碧花”(《柳浪初正》);“一曲池台半畹花,远山如髻隔层纱。南人作客多亲水,北地无春不苦沙”(《暮春至德胜桥水轩待月时微有风沙》),能不说他是清丽的吗?其他率真任性之作,更多不胜举。他的散文也是很活脱鲜隽的,虽不如其诗之往往纯任天真,而间有用力的斧凿痕,然已离开唐、宋八家,乃至秦、汉文不知若干里路了!他开辟了一条清隽绝伦的小品文的大道,给明、清诸大家,像张岱诸人走。这,其重要,也许较他的诗为尤甚。
中道字小修,在三袁中为季弟。万历丙辰进士,授徽州教授,累迁南礼部郎中。有《珂雪斋集》(《珂雪斋集》有明刊本。又明末有《三袁集》)。中郎有一段批评他的话:“小修诗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有时情与景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锦帆集》)最好,我们可以把这一段话移来批评整个公安派的作家们,特别中郎他自己。小修自序《珂雪斋集》道:“古人之意至而法即至焉。吾先有成法据于胸中,势必不能尽达意。达吾意而或不能尽合于古之法,合者留,不合者去,则吾之意其可达于言者有几,而吾之言其可传于世者又有几!故吾以为断然不能学也。姑抒吾意所欲言而已。”这不啻是公安派的一篇堂堂正正的宣言!
王阳明的学说,不仅在哲学上,即在明代文学上,也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从李卓吾到公安派诸作家,间接直接殆皆和阳明的学说有密切的关系。卓吾最崇拜阳明。中郎亦有诗道:
念珠策得定功成,绝壑松涛夜夜行。
说与时贤都不省,依稀记得老阳明!
——《山中逢老僧》
明中叶以后的文坛风尚,真想不到会导源于这位大思想家的!(将更详于下文)
为公安派张目者,初则有黄辉和陶望龄等,后则转变到竟陵派的钟、谭诸人。望龄字周望,会稽人,万历己丑(1589年)进士,授编修,迁国子祭酒。有《水天阁集》及《歇庵集》(《歇庵集》有明刊本)。辉字昭素,一字平倩,南充人,万历己丑进士,累迁侍读学士。有《铁庵集》及《平倩逸稿》。而望龄受袁氏兄弟的影响尤深,诗文也皆足以自现。
竟陵派导源于公安,而变其清易为幽峭。钟伯敬尝评刻中郎全集,深致倾慕。明末清初诸正统派的批评家们也同类并举地同致攻讦,而集矢于竟陵诸家者为尤深。钱谦益道:“当其创获之初,亦尝覃思苦心,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见,掠影希光,以求绝于时俗。久之,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举古人之高文大篇,铺陈排比者,以为繁芜熟烂,胥欲扫而刊之,而唯其僻见之是师。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浸淫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返。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擿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著见文章而国运从之,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朱彝尊更本之而断实了他们的罪状:“钟、谭从而再变,枭音舌,风雅荡然。泗鼎将沉,魑魅齐见!”以国运的沉沦,而归罪于公安、竟陵诸子,可谓极诬陷的能事!然千古人的耳目,又岂是几个正统派的文人们所能束缚得住的!
竟陵派的大师为钟惺与谭元春,二人皆竟陵人。倾心以附和之者则有闽人蔡复一,吴人张泽、华淑等。钟惺(钟惺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字伯敬,号退谷,万历庚戌(1670年)进士。授行人。累迁南礼部郎中,出为福建提学佥事,有《隐秀轩集》(《隐秀轩集》有明刊本,有清末刊本)。他的《诗归》一选得大名,亦以此大为后人所诟病。其他坊肆所刊,冒名为他所阅定的书籍,竟多至不可计数,可见他在明末势力的巨大。他为诗喜生僻幽峭,最忌抄袭,其苦心经营之处,不免时有镵削的痕迹,实为最专心的诗人的本色。不能不说是三袁的平易浅率的进一步。
谭元春(谭元春见《明史》卷二八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字友夏,天启丁卯举人,有《岳归堂集》(《岳归堂集》有明刊本,又《谭子诗归》有明刊本)。他和伯敬交最深。所作有极高隽者。然常人往往不能解,正统派作家尤讦之最力:“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可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列朝诗集》)反面看来,此正足为友夏的赞语。他的深邃悟会处,有时常在伯敬之上。伯敬尚务外,而他则穷愁著书,刻意求工,确是一位彻头彻尾以诗为其专业的诗人。但他的声望却没有伯敬那么大。
在这里不能不提起阮大铖(阮大铖见《明史》卷三○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十六)一下。阮氏为人诟病已久,他的《咏怀堂诗集》(《咏怀堂诗集》有明刊本,有国学图书馆石印本),知者绝少。然集中实不乏佳作。他是一位精细的诗人,和钟、谭之幽峭,却甚不同。
在散文一方面,万历以来的成就,是远较嘉、隆时代及其前为伟大,且是更为高远,虽然正统派的批评家们是那么妒视这个伟大时代的成就。这伟大的散文时代,以徐渭、李贽、中郎、小修为主将,而浩浩荡荡地卷起万丈波涛,其水势的猛烈,到易代之际而尚回旋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