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运动的意义——其成功的原因——北朝古文运动的昙花一现——萧颖士与李华等——大宣传家韩愈——韩愈成功的秘诀——柳宗元——古文运动的成就并不怎样伟大——韩门的诸子——附陆贽
古文运动是对于魏、晋、六朝以来的骈俪文的一种反动。严格地说起来,乃是一种复归自然的运动,是欲以魏、晋、六朝以前的比较自然的散文的格调,来代替了六朝以来的日趋骈俪对偶的作风的。原来自六朝以来,到了唐代,骈俪文的势力,深植于朝野的人心,连民间小说也受到了这种的影响(见本书第三十三章《变文的出现》)。连朝廷上应用的公文也都是非用这种格调不可。驯至成了所谓“四六文”的一个专门的名词。即上一句是“四言”,下一句必须是“六言”的;其相对的第三句第四句,也都应是四言与六言的;总之,必须以“四”与“六”的句法交错成文到底。这样,与律诗的情形恰是一样,成了一种最严格的文章公式,一点也不能变动。
《旧唐书》叙李商隐从令狐楚那里,得到了作“今体章奏”的方法,遂成为名家的一段话,是很可以使我们注意的。在正式的“公文程式”上,这种文体,自唐以后还延长寿命很久。但在文学的散文上,骈俪文的运命,却自唐以来,便受了古文作家们最大的攻击,以至于销声匿迹,不再成为一种重要的文体。古文运动为什么会成功呢?最大原因便在于骈俪文的矫揉造作,徒工涂饰,把正当的意思与情绪,反放到第二层去。而且这种骈四俪六的文体,也实在不能尽量地发挥文学的美与散文的好处。这样,骈俪本身的崩坏,便给古文运动者以最大的可攻击的机会。这和清末以来在崩坏途中的古文,受白话文运动者的声讨,便立即塌倒了的情形,正是一毫也不殊。在大众正苦于骈俪文的陈腐与其无谓的桎梏的时候,韩愈们登高一呼,万山皆响,古文运动便立刻宣告成功了。
但古文运动也并不是一时的凸显,其伏流与奔泉也由来已久。在六朝的中叶,北方沦陷于少数民族之后,少数民族的人根本不甚明白汉文,更难于懂得当时流行之骈俪文体,所以当时在北方颇有反骈俪文的倾向。宇文泰在魏帝祭庙的时候,曾命苏绰为《大诰》奏行之。后北周立国,凡绰所作文告,皆依此体。然《大诰》实为模拟《尚书》之作,其古奥难懂的程度,似更在齐、梁骈体以上。故此体在当时不过昙花一现,终不能行。后隋文帝时,李谔又上书论正文体。他大骂了齐、梁文体一顿:“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惟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这话是不错的,确曾把齐、梁文体的根本弱点指出来了。他又说明,开皇四年,曾“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为了文表华艳之故,还付所司推罪呢。
然“闻外州远县,仍踵弊风”,故他更要文帝:“请勒有司普加搜访,有如此者,具状送台。”但这一场以官力来主持的文学改革运动,终于不久便消灭了。平陈以后,南朝文士们的纷纷北上,大量增加北朝文风的齐、梁化。自此至唐,风尚不改。武后时,陈子昂曾有改革齐、梁风气的豪志。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的序言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但他的所指,还在诗歌。至于散文方面,他是不大注意的。然其书疏,气息也甚近古。同时有卢藏用(卢藏用见《旧唐书》卷九十四,《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三)、富嘉谟、吴少微(富嘉谟、吴少微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中》,《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者,也皆弃去徐、庾,以经典为宗。时人号嘉谟、少微之文为富、吴体。萧颖士也盛推卢、富。然他们的影响却都不很大。
到了开元、天宝之际,萧颖士、李华(李华、萧颖士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二及二百三《文艺中》及《文艺下》)出来,以其绝代的才华,力弃俳绮,复归自然,才第一次使我们看见有所谓非骈俪的“文学的散文”(《萧茂挺文集》一卷,有盛氏刊本;《李遐叔文集》四卷,抄本)。萧颖士,字茂挺,四岁属文。十岁补太学生。开元二十三年(735年)举进士,对策第一。天宝初,补秘书正字。后免官客濮阳。执弟子礼者甚众,号萧夫子。官至扬州功曹参军,客投汝南,卒年五十二。门人共谥曰文元先生。子存,字伯诚,亦能文辞。与梁肃、沈既济等善。李华与颖士齐名,世号萧、李。又并与贾至、颜真卿等同游。华字遐叔,赵州赞皇人。天宝中尝为监察御史。晚去官,客隐山阳,安于穷槁。然天下士大夫家传墓版文及州县碑颂,仍时时赍金帛往请。大历初,卒。华作《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榷;已成,污为故书,杂置梵书之庋。他日,与颖士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及?”颖士道:“君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华的宗子翰及从子观,皆有名。
贾至(贾至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中》,《新唐书》卷一百十九),字幼邻,长乐人,尝从玄宗幸蜀,知制诰。与萧、李善。又有独孤及(独孤及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二)者,出李华之门。及字至之,河南人,官至常州刺史。梁肃(梁肃见《新唐书》卷一百二)又出于及之门。肃字敬之,一字宽中,陆泽人,官至右补阙。又有元结(元结见《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三)者,字次山,河南人,天宝十二载登进士第,官至道州刺史。他们皆衍萧、李之绪,于乾元、大历间,以古文鸣于时。
但萧、李诸人虽努力于古文,且也有不少的跟从者,却还不曾大张旗鼓地宣传着。他们似都不是很好的宣传家;或只是独善其身,自传其家学的没有鼓动时代潮流的勇气的文士们。所以他们的影响并不大。到了贞元、元和的时候,大影响便来到了。一方面当然是若干年的伏流,奔泻而出地面,遂收水到渠成之功;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了当时有一两位天生的伟大宣传家,像韩愈,出来主持这个运动,故益促其速成。所谓古文运动便在这个时代正式宣告成立。古文自此便成了文学的散文,而骈俪文却反只成了应用的公文程式的东西了。这和六朝的情形,恰恰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对照。那时,也有文笔之分,“笔”指的是应用文。不料这时的应用文,却反是那时的所谓“文”,而那时的所谓“笔”者,这时却成为“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