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文为古文运动的附庸——附庸的蔚为大国——最美丽的故事的渊薮——最早的传奇文:《古镜记》、《白猿传》——张文成的《游仙窟》——《游仙窟》的影响——大历、元和间的黄金时代——沈既济、沈亚之、李公佐等——小小的人间的恋爱的故事——《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等——剑侠故事的起源——《酉阳杂俎》与传奇诸书里的剑侠故事——传奇文所受古作的和外来的影响——《杜子春》
自萧、李、韩、柳所提倡的古文运动告了成功之后,古文的一个体制,便成为文学的散文,这在上文已经阐明过了。古文运动的主旨,原是论道与记事,其主要的著作为碑、传、论、札之类。但那些作品,真有伟大的价值者却很少。其真实的珠玉反为柳宗元的小品文,像他的山水游记之类。若古文运动的成就,仅止于此,当然未免过于寒俭。但附庸于这个运动之后者,却还有一个远较小品文更为伟大的成就在着——这是从事于古文运动者所不及料的一个成功,也是他们所从不曾注意到的一件工作——那便是所谓“传奇文”的成就。唐代“传奇文”是古文运动的一支附庸;却由附庸而蔚成大国。
其在我们文学史上的地位,反远较萧、李、韩、柳的散文为更重要。他们是我们的许多最美丽的故事的渊薮,他们是后来的许多小说戏曲所从汲取原料的宝库。其重要有若希腊神话之对于欧洲文学的作用。而他们的自身又是那样晶莹可爱,如碧玉似的隽洁,如水晶似的透明,如海珠似的圆润。有一部分简直已是具备了近代的最完美的短篇小说的条件。若将六朝的许多故事集置之于他们之前,诚然要如爝火之见朝日似的黯然无颜色。他们是中国文学史上有意识地写作小说的开始。他们是中国短篇小说上的最高的成就之一部分。他们把散文的作用挥施于另一个最有希望的一方面去。总之,他们乃是古文运动中最有成就的东西——虽然后来的古文运动者们未必便引他们为同道。
“传奇文”的开始,当推原于隋、唐之际,但其生命的长成则允当在大历、元和之时无疑。在隋、唐之际的“传奇文”,只是萌芽而已;大历、元和之间,才是开花结果的时代。而促成其生长者,则古文运动“与有大力焉”。盖古文运动开始打倒不便于叙事状物的骈俪文,同时,更使朴质无华的“古文”,增加了一种文学的姿态,俾得尽量地向“美”的标的走去。“传奇文”便这样产生于古文运动的鼎盛时代。其间的消息当然很明白的可知的。“传奇文”的著名作者沈既济乃是受萧颖士的影响的。又沈亚之也是韩愈的门徒,韩愈他自己也写着游戏文章《毛颖传》之类。
其他元稹、陈鸿、白行简、李公佐诸人,皆是与古文运动有直接间接的关系。故“传奇文”的运动,我们自当视为古文运动的一个别支。当时的文士们也往往有将传奇文作为投谒时的行卷之用者。可见时人也并不卑视此体。(但清人所辑的《全唐文》则屏斥传奇文不收。)宋洪迈尝说道:“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这话不错。从零星断片的宗教故事、神异故事及《世说新语》,到唐人的传奇文,其间的进步是不可以道里计的。唐人传奇文不仅是第一次有意地来写小说的尝试,且也是第一次用古文来细腻有致地抒写人间的物态人情以至琐屑情事。这种新鲜的尝试,立刻便得到了成功。
在没有说到大历、元和及其后的传奇文以前,先须略略提起隋、唐之际的几篇东西。那几篇东西恰是介乎六朝故事集与唐人传奇文之间的著作,也正是由故事集到传奇文的必然要走的一个阶段。他们乃是故事集的结束,而传奇文的先驱者。
有一篇很有趣味的东西,在隋、唐之际出现,那便是:见于《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的一篇《王度》,实即王度所自作的《古镜记》。王度,太原祁人,文中子王通之弟,诗人王绩之兄。大业中为御史,后出为芮城令,武德中卒。他在这篇《古镜记》里,先自述他的神镜的由来,后详叙神镜的降魅驱妖之功。最后,叙其弟绩(原作)远游,借古镜以自卫,也历在各地杀除怪物不少。归后,还镜于度。一夕,闻镜在匣中悲唱,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其中所叙古镜的功绩为:(一)使程雄家婢鹦鹉现出老狸原形而死;(二)这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与薛侠的宝剑较之,镜上吐光,明照一室,剑则无复光彩;(三)度为芮城令时,令悬镜于厅前妖树上。夜中有风雨电光缠绕此树。至明,有一大蛇死于树下;(四)治张龙驹家人的疫疾;(五)王绩远游时,遇山公、毛生,以镜照之,一化为龟,一化为猿,皆死;(六)除灵湫中妖鱼;(七)杀大雄鸡妖,治愈张珂家女子的病;(八)遇风涛大作,出镜悬之,波不进,屹如云立,然后面则涛波洪涌,高数十丈;(九)治愈李敬慎家三女的魅病,杀死一鼠狼,一老鼠,一守宫。这些故事原都是六朝故事集里所常见的东西,今则以一古镜的线索,把他们连贯起来成为一篇了。这是《古镜记》的尝试的成功之一点。
又有《补江总白猿传》,不知什么人写的(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题曰《欧阳纥》),也作于这个时代。叙梁将欧阳纥的妻,为白猿所夺。及救归,已孕,生一子貌类猿。即后来有盛名的欧阳询。因纥死时,询为江总所收养,故以“补江总”《白猿传》为名。这篇东西,与《古镜记》不同,乃是单一的故事,颇具描写的姿态,与后来的传奇文很相同。唯此作有大可注意之处:纥妻被夺事,大类印度最流行的《罗摩衍那》(Ramayana)的传说,而若飞的神猿又是这个传说中之所有的。或者,中土的讲谈者,把魔王的拉瓦那(Ravana)和救人的神猿竟缠合而为一了吧。这故事在后来的影响极大。宋、元间的《陈巡检梅岭失妻》的话本、戏文等,皆系由此而衍出者。
但在唐武后时,又有绝代的奇作《游仙窟》出现。这是张所作的。字文成,调露初(679年)登进士第,调长安尉。开元初,贬岭南,后终司门员外郎(660?—690?)(张见《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张荐传》,《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一《张荐传》)。他所作有《朝野佥载》、《龙筋凤髓判》,今皆传于世。独《游仙窟》本土久逸,唯日本有之。此作在日本所引起的影响很大。《唐书》谓:“新罗日本使至,必出金宝购其文。”当是那时流传出去的。相传他作此文,隐约地说着他自己和武后的恋爱故事。一说已成,一说是幻想的描写(《游仙窟》,有《古逸小说丛刊》本;日本有注本;北新书局铅印本)。总之这是我们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有趣的恋爱小说无疑。
他自叙奉使河源,道中夜投一宅,遇十娘、五嫂二妇人,恣为笑谑宴乐,止宿而去。文近骈俪,又多杂诗歌,更夹入不少通俗的双关语,拆字诗等;当是那时代通俗流行的一种文体(详见北新版《游仙窟》跋)。这种文体其运命很长。敦煌发见的小说,体裁也甚近此作。明人瞿佑、李昌祺、雷燮诸人所作,又明版的《国色天香》、《绣谷春容》、《燕居笔记》诸书中所录的诸通俗的传奇文,若《娇红记》等,殆无不是《游仙窟》的亲裔。而唐代的诸传奇文,若《周秦行纪》、《秦梦记》等,其情境和《游仙窟》几全同。又其中每杂歌诗,也大似有张的影响在着。故《游仙窟》的躯体,在中国虽已埋没了一千余年,而其精灵却是永在的。《游仙窟》中的诗,曾被辑录入《全唐诗逸》中(有《知不足斋丛书》本),已先本文而被重传到中土来。
开元、天宝的全盛时代,只是一个歌诗的全盛时代而已。传奇文反而感到寂寞。直到大历(766—779)的时候,方才有沈既济(750?—800?)起来,第一个努力于传奇文的写作。既济为苏州吴人,曾和萧颖士子存相友善。以杨炎荐,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贞元时,炎得罪,既济也贬为苏州司户参军。后官至礼部员外郎卒(沈既济见《新唐书》卷百三十二)。既济所作有《枕中记》(《太平广记》卷八十二题作《吕翁》)及《任氏传》,皆大传于世)。《枕中记》叙卢生于一顿黄粱还未熟的梦境中,遍历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亦尝遇厄境;因此,醒后,便怃然若失,功名之念顿灰。元马致远的《黄粱梦》剧,明汤显祖的《邯郸记传奇》,皆衍此事。但既济已有所本。干宝《搜神记》中有杨林入梦事,与此悉同。卢生便是杨林的化身吧。《任氏传》(《广记》卷四百五十二)叙妖狐化为美女,嫁郑生。不为强暴所屈。后出行,遇猎犬,现原形而被杀死。郑生购其尸葬之。宋、金间诸宫调有“郑子遇妖狐”,即衍其事。
大历间又有陈玄佑者,作《离魂记》。叙张镒女倩娘与王宙相恋。但镒别以女许嫁他人。宙郁郁别去。倩娘追之同行,后生二子,归省镒;大骇。盖室中别有一倩娘在着,病卧已久;闻她至,自起相迎,两身合为一。离去者原来是倩娘的魂。玄佑生平未知,而此记则流行甚广。元郑德辉有《倩女离魂》剧。
略后,元和间有沈亚之者,为韩愈之门徒,字下贤,吴兴人,元和十年进士第。后为南康尉,终郢州掾。集今存(《沈下贤集》,有明刊本,长沙叶氏刊本,《四部丛刊》本)。集中有《湘中怨》,记郑生遇龙女事;《异梦录》,记邢凤梦见美人及王炎梦侍吴王,作西施挽歌二事;《秦梦记》则自叙梦入秦为官,尚秦穆公公主弄玉,后弄玉死,秦穆公乃遣之归事。亚之文名甚盛,李贺有《送沈亚之歌》,中有“吴兴才人怨春风”云云,李商隐也有《拟沈下贤》诗。但他这几篇传奇文,都无甚情致;《秦梦》固远在《南柯》下,而《湘中怨》也大不及《柳毅传》。
《南柯记》为李公佐作。公佐亦元和间人,字颛蒙,陇西人。尝举进士,元和中为江淮从事。大中时犹在。《南柯》叙淳于棼梦入古槐穴中,为大槐国王驸马,拜南柯太守,生五男二女。后与檀萝国战败,公主又死,王遂送之归。既醒,则“斜日未隐于西垣,作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和《枕中记》是此类传奇文中的两大杰作。而《枕中记》于情意的惝悦动人处似犹欠他一着。明人汤显祖作《南柯记传奇》,即衍其事。公佐还作《谢小娥传》,叙小娥变男子服,刺杀其仇人事;《卢江冯媪》,叙媪见女鬼事;《李汤》,叙水神无支祁事。皆无甚趣味,其情致都逊《南柯》。
《柳毅传》为李朝威作。朝威,陇西人,生平不知。当也是这时代的人物。《柳毅传》叙柳毅下第,为龙女传书,后乃结为姻眷事。元人戏曲叙此事者不少。尚仲贤有《柳毅传书》剧,李好古有《张生煮海》,也叙龙女事,并与此有关。所谓“龙女”,在中国古代并无此物。可能是由印度所给予我们的许多故事里传达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