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为牛僧孺(牛僧孺见《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二,《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四)所作的《周秦行纪》,也当写于此时。李德裕尝作《周秦行纪论》,欲因此文致僧孺罪。盖此文本为德裕客韦瓘作,正要用以倾陷僧孺者。但这个文字狱竟没有罗织成功,徒成为牛、李交恶案中的一个谈资而已。《周秦行纪》托僧孺自叙,谓他于某夜旅中,梦见古帝王的后妃与之宴乐,并以昭君荐寝。其情境无殊于《游仙窟》、《秦梦记》诸作,似更为浅露无聊。僧孺自有《玄怪录》,今佚;《太平广记》尚载若干则。其琐屑无当,大类六朝故事集,置之唐传奇文里,其貌颇为不扬。
以上的那些传奇文,都是欲于梦幻中实现其恣意所欲地享用与恋爱的;表面上似是淡漠的觉悟,其实是蕴着更深刻的悲哀。观于作者们大多为落拓失意之士,便知其所以欲于梦境中求快意之故。大约他们多少都有些受《游仙窟》的影响吧。(唯《倩女离魂》事别是一型;《任氏传》也显然是讽刺着世俗的妖姬荡妇的。其作者或于爱情上受有某种刺激吧。)
但最好的传奇文,却存在别一个形式之中。梦里的姻缘,空中的恋爱,毕竟是与人世间隔一尘宇的。真实的人世间的小小的恋爱悲剧的记载,却更足以动人心肺,往往会给人以“凄婉欲绝”的无端的游丝似的感慨。本来人世间的琐琐细故,已是尽够作家们取用的。
在这一型的传奇文中,首屈一指者自当为元稹的《莺莺传》(一作《会真记》)。此传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有衍之为诗歌者(《莺莺歌》,李公垂作,今存《董西厢》中);为鼓子词者(赵令畴《商调蝶恋花》);为诸宫调者(《董西厢》);为杂剧者(王实甫《西厢记》);为传奇者(李日华、陆采诸人的《南西厢记》);更有《翻西厢》、《续西厢》、《竟西厢》诸作,出现于明、清之交的,也不下十余种。可谓为我们最熟悉的一个故事。唯《莺莺传》里,叙张生无端与莺莺绝,却是很可怪的事,尤不近人情。董解元把后半结果改作团圆,虽落熟套,却未为无识。
但写得最隽美者还要算蒋防的《霍小玉传》。防字子征,义兴人。为李绅所知。历官翰林学士,中书舍人。长庆中贬汀州刺史。此传写诗人李益事,当不会是凭空造出的。霍小玉为都中名妓,与李益交厚。但益竟负心绝之,从母命别婚卢氏。小玉因卧疾不能起。一日,益出游,竟为黄衫豪士强邀至小玉家。小玉数说了他一顿,乃大恸而绝。其情绪的凄楚,令读者莫不酸心。明人的平话《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其所创出的情境,与此传也略相同,而大不如此传的婉微可喜,汤显祖曾为此传衍作传奇两部——《紫箫记》与《紫钗记》。
白行简的《李娃传》,恰可与《霍小玉传》成一对照。《霍小玉传》为一不可挽回的悲剧,《李娃传》却是一个情节很复杂的喜剧。行简字知退,诗人居易弟,与李公佐为友。元和十五年授左拾遗,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宝历二年卒(白行简附见《旧唐书》卷一六六及《新唐书》卷一一九《白居易传》中)。此传作于贞元十一年,是其早年之笔。叙李娃的多情,郑子的能悔过,颇能谐合俗情;故剧场上至今犹演唱此故事不绝。(元石君宝有《曲江池》剧,明薛近兖有《绣襦记》传奇,也衍此事。)行简此作,文甚高洁,描叙也甚宛曲动人,与《小玉传》同是唐人传奇文里最高的成就。他又有《三梦记》,叙次也很有趣,且是近代心理学上的很好的资料。
陈鸿的《长恨歌传》,系为白居易的《长恨歌》而作。鸿字大亮,贞元主客郎中,与白居易为友。《长恨歌传》叙述明皇、杨妃事。从她入宫起,到马嵬之变及道人之索魂天上止,全包罗后来一切“天宝遗事”的纲目。以此传为出发点而衍为诸宫调、杂剧、传奇者不少。最著者为元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白仁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剧及清洪昇《长生殿传奇》。明人之《彩毫》、《惊鸿》诸记,亦并及太真事。唐人传奇文之最为人知者,元氏《莺莺传》外,便要算是此作了。
在此时前后,尚有许尧佐作《柳氏传》,叙韩翃及柳氏事;薛调作《无双传》,叙王仙客及无双事;皇甫枚作《飞烟传》,叙赵象及飞烟事;房千里作《杨娼传》,叙杨娼及某帅事;皆是以人间的真实的恋爱故事为题材者。在其中,尤以韩翃、柳氏及王仙客、无双二事最为人所知。明陆采有《明珠记》,即衍仙客、无双事。
但到了唐的末叶,时势日非,军人也益横暴,各各割据了一个地方,不听中央政府的命令。他们自己更各自争战,并吞,连横,合纵,天下骚然,民间受苦益甚。于是,在无可奈何之中,有一班富于幻想的文人们,便造作出种种剑侠的故事,聊以自慰。剑侠是自己站在千妥万稳的立场上,而以其横绝无敌的精技,来除暴安良,或为人报仇雪恨的。为了直接抵抗的不可能,民间便自然地要造作出这些超人的剑侠们的故事,欲借重他们,以扫荡自己之所恶的。这正和义和团及红枪会之产生于清末及我们的时代中的情形颇为相同。更有一点,也足以促进剑侠思想的传播,那便是这时的佛教故事的大量宣扬。在佛教故事里,超自然的故事是太多了,腾空而去,霎时而返,乃是他们的常谈;“上穷碧落下黄泉”,更是他们习用的故事结构。
又,道士们也在此时大显神通,恣话着不可能的情境。这些都更足以助长剑侠故事的气焰。明人刊有段成式的《剑侠传》,实是伪书,托段氏之名以传者。在成式的《酉阳杂俎》里,自有《盗侠》(卷九)一类;所叙自魏明帝时登缘凌云台的异人起,凡九则。在其间,有叙述韦行规、黎干、韦生及唐山人事的四则,最为奇诡可观。这四则,都已被录入剑侠传中。韦行规的一则,写韦行规自负勇武,乃遇京西店中老人,以剑术折其锐气,段氏写来,颇虎虎有生气,自是《酉阳杂俎》里最好的文字之一。成式字柯古,临淄人,为宰相文昌子,以荫为校书郎,终太常少卿(段成式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段文昌传》,《新唐书》卷八十九《段志玄传》)。他的《酉阳杂俎》(《酉阳杂俎》三十卷,有明脉望馆刊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源》本,《四部丛刊》本,又有单行刊本)包罗的事物甚广,似仍未尽脱张华《博物志》的窠臼。
在裴铏的《传奇》里,叙述这一类剑侠的故事也颇不少。最有名的是《昆仑奴》、《聂隐娘》二则。为高骈从事。骈好神仙,所为多妄诞。故之所叙,较其他同类之作,更多些诡奇之趣。像《聂隐娘》里的黑白卫,用之则为活卫,收之则为纸剪的驴。又所谓妙手空空儿等的故事和人物,皆已超出于剑侠故事的范围以外,而入于神仙故事的范围之中了。《昆仑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谓“昆仑奴”,据我们的推测,或当是非洲的尼格罗人,以其来自极西,故以“昆仑奴”名之。唐代叙“昆仑奴”之事的,于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证其实为非洲黑种人。这可见唐帝国内,所含纳的人种是极为复杂的,又其与世界各地的交通,也是甚为通畅广大的。在文学上说来,的这两则故事,对于后来作家们,皆甚有影响。明梅鼎祚有《昆仑奴杂剧》,清尤侗有《黑白卫杂剧》,所叙的事皆以此二故事为蓝本。
袁郊的《甘泽谣》里,有《红线》一则,也极为流行。郊为唐末人,官刑部郎中。《甘泽谣》作于咸通戊子(868年),正是剑侠故事流传极盛之时。故郊所写的红线,乃是典型的女侠之一。但也甚有些仙气;“再拜而行,倏忽不见”,而“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红线回矣。”这种飞来飞去的行踪,乃正是聂隐娘的同道。明梁辰鱼尝以此事写为杂剧。约同时,又有有名的《虬髯客传》。此作相传为张说所写。但《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三)所载,仅注明“出《虬髯传》”,而不著其作者。明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乃著其为杜光庭作。其以为张说作者,盖明末人的妄题。光庭字宾至,处州缙云人,为唐末道士。入蜀,依王建。所作有《广成集》(《四部丛刊》本)及《录异记》。《虬髯传》所言,颇多方士的气息。他所写的海外为王的事,后来陈忱的《后水浒传》所叙的李俊称王事,似即本于此。此传流传殊盛。梁辰鱼有《红拂剧》(今佚),张凤翼有《红拂记》,凌濛初有《虬髯翁》,又有《双红记》等,其故事皆本此传。
无名氏《原化记》当也作于此时。其中像《嘉兴绳技》、《车中女子》等故事,也并见收于《剑侠传》。在词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北梦琐言》,有雅雨堂刊本,广州刻本)里,也有好几则同类的记载,像《荆十三娘》等。这一类的故事,不仅由唐末而蔓延到五代,即到了宋初,也还有吴淑的一部《江淮异人传》(《江淮异人传》,有《知不足斋丛书》本)的出现。《江淮异人传》全叙剑侠事,已把这一类幻想的复仇的故事当做一种专门的写作的目标了。
这一类唐人的传奇文,也和六朝的故事集相同,往往有陈陈相因的,同一个传说,往往被好几个作家们捉来写下。像《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所载的无名氏《东阳夜怪录》,叙述成自虚于夜间遇见诸精怪吟诗事,和牛僧孺《玄怪录》的《元无有》(《太平广记》卷三百六十九),其情趣与结构几全相同。而所谓成自虚、元无有也便是同为“乌有先生”的一流,固不仅是巧合而已。而更有甚者,作者们竞写此种大半空想的故事的结果,往往想象枯窘,不得不于古作或外来的传说里乞求些新的资料。《南柯》诸记之远同《游仙窟》固不必说。最有趣的是下面一事: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一门里,尝引相传的中岳道士顾玄绩命一人看守丹灶,嘱其慎勿与人言。不料历诸幻境之后,其人乃突然失声。因此,豁然梦觉,鼎破丹飞。
这一则故事,成式以为此事系出于释玄奘《西域记》。“盖传此之误,遂为中岳道士。”这已是够可笑的了。而不料李复言《玄怪续录》所载的《杜子春》(《太平广记》卷十六引),却又是明目张胆地抄袭这个印度的故事,而改穿上中国的衣装。在《古今说海》里又有《韦自东传》(亦见《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六,原出裴铏《传奇》),其所记载的故事,又和此完全相同。这竟是不厌一而再、再而三地辗转传述的了。想不到这个流传于印度一个地方的传说,偶然被保存于《大唐西域记》里,乃竟会在中国引起了那么大的一场波澜。这很同于我们读了著名的《魔鬼的二十五故事》(Vikram and the Vampire),看着那位徒劳无功的国王,屡次的因了失声发言,而把前功尽弃的情形,而觉得发笑,颇同有些异国的情趣之感。像这样的外来的资料,如果肯仔细地抓寻起来,在唐人传奇文里恐怕还有不少。
参考书目
一、《大平广记》五百卷 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李昉等编,保存古代逸书极多,唐代传奇文的寻求,可以此书为渊薮。明人们所纷纷刊刻者,都不过拾其唾余而已。像其中第四百八十四卷到第四百九十二卷的九卷《杂传记》,即保存了最著名的传奇文不少。又像其中第一百九十三卷到第一百九十六卷的四卷《豪侠》类里,也便保存了本文所叙述的剑侠的故事最多。有明活字印本,谈氏刊本,许自昌刊本,清乾隆间黄氏刊袖珍本,《笔记小说大观》本,扫叶山房石印本。
二、《唐宋传奇集》 鲁迅编,北新书局铅印本。
三、《中国短篇小说集》第一册 郑振铎编,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四、通行本的《龙威秘书》、《唐代丛书》(《唐人说荟》)里也有唐传奇文不少,但均不可靠。
五、《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著,可看其中第八篇到第十篇。
六、《古今说海》 明刊本,清嘉庆间刊本,铅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