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不便走动,吃了饭就往床上一躺,却又难以入眠,眼前老是王梅的影子。因为潮湿,这里蚊子特别多,这些可恶的吸血虫像是在聚餐,咬得波涛体无完肤。几天的旅途,波涛此时已疲倦不堪,只有让蚊子任意而为,慢慢地睡着了,等到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这一觉睡得他头昏脑胀,浑身乏力,波涛找个水池先洗洗脸,回头找常国,他已不在宿舍,便独自一人走到外面来。见工地上的搅拌机正“轰隆隆”运转着,周围一团人围在那里,都是些年轻人,都是做苦工的,拉的拉,倒的倒,浑身都是混凝土浆,脸上的汗水像大雨淋在了头上,但又个个精力充沛,有说有笑。
波涛走过去,望着这群在烈日下苦干的工人。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铲石子的黑汉,他穿着一件背心,浑身黑油油的,使起劲来浑身肌肉像健美运动员。波涛把手臂伸了一下,看看自己后惭愧地摇头。那黑汉见他望着自己不转眼,用广东话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人不会讲普通话,波涛听不懂,以为他说的是外文,连忙用英语回复:“SorryI can’t speak English,I speak Chinese”那黑汉也听不懂,认为是在骂他,但看波涛面带笑容,不像是有恶意,便说:“你说什么,你不会讲广东话吗?”波涛只管讲:“NO,NO,NO,I don’t knowI don’t understand what you mean”黑汉有些火了,生气地说了两个字“奇性”,便懒得理睬,低着头用劲铲自己的石子。这时常国姐夫安泰从楼里出来,见波涛在那里同黑汉答非所问,走过来对波涛说:“你说家乡话他哪能听懂,你要讲普通话,这黑肥仔叫阿龙,广东人,不会讲普通话,你怎么同他对上话了,真是搞笑。”安泰问波涛怎么不多睡些时辰,说外面太阳火辣,热得厉害。波涛睡了一天,也没睡意了,只是跟安泰说几时可以送自己去深圳。
安泰知道他的来意,明白他的心情,便劝他不要着急,先休息好,玩两天再说。
在这里,波涛哪里有心情玩,才过上一天,就催着要走,没办法,常国只好把他送上去深圳的班车。临走时,常国同安泰叮嘱他,叫他路上多加小心,回来后再来这里看看。波涛把他们的好记在了心里,所有的感激都没有说出来,听了他们的话只是点头。汽车开动,波涛说不出再见两字,把头从窗口缩了进去。常国望着远去的班车,向安泰担心地说:“这赵波涛人生地不熟的,独自去找人,胆也够大的,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安泰坦然地讲:“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有文化,没事的。”
车上不算拥挤,波涛坐在靠窗口的位置,身边坐着一位青年人,看装扮像是个打工青年,波涛大方地跟他搭上话。这位青年人也挺开朗,讲话态度温和,热情地回答波涛。波涛拿出一信封,指着上面的地址就问。青年人在深圳已打工多年,对这个地方熟悉得很,不假思索地说:“知道,就在龙岗中学对面。”波涛心里得到一份踏实。很快,汽车停了下来,青年人把波涛带到厂门口,随后言辞而去。波涛站在厂门口,抬头一望,厂房上的厂名正与信封上的吻合,认准王梅在此上班,但又不知如何才能见到她人。他今天的运气不错,遇上星期天,厂里工休,出出进进的人较多,迎面正巧走来几个听口音像是老乡的打工妹,穿着整洁的厂服,手牵着手,个个兴高采烈。一个打工妹喜道:“今天厂里发善心,让我们休息一天,真是难得的假日,我们今天好好地去大吃一顿。”另一个说:“这段时间天天赶货,晚晚加班,都快累得喘不过气来,感谢上帝,给我们这个快乐轻松的假日。”几位姑娘正要与波涛擦肩而过,被波涛客气地叫住了,他轻声问:“请问你们是不是在这家电子厂上班?能否帮我叫一个人?”一个打工妹听说是找王梅,忙说:“王梅已经转厂了。”波涛一听,那心就像突然被钩子钩了出来悬挂在空中似的,急切地追问:“转到哪里去了?”好在这位姑娘知道,波涛请求对方帮忙带一下路。姑娘见他言行举止斯文,便答应带路。
途中,波涛的心又开始慢慢向下沉,担心见到王梅不知说些什么好,脸上布满了忧虑。姑娘见之也不便盘问,只是稍作打听:“你找王梅做什么?你是她男朋友?”波涛肯定地回答。姑娘性格开朗,主动热情地讲起王梅的近况,说她上班如何的累,生活何等的苦,身体不见好……听得波涛难受极了,身上像钉满了刺,遍处都痛。
姑娘把他领到王梅厂边就匆匆走了。
这间厂房不大,不像是大厂,可楼顶的招牌却像是大工厂做的广告。波涛站在工厂的大铁门外,放下行李,手把着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间小厂房。里面静静的,听不见什么声音,外面连一个保安人员也不见。他心中急切,盼望有人出来,以便通告久别的恋人。过了一阵,还真从厂房里走出一位保安,波涛心里顿时一热,希望终于来了,忙叫住他,带着乞求的语气叫他帮忙捎信。这厂是私家企业,没有大工厂管理严格,来访探友比较方便,保安听后去了。波涛静静地在门口等候着,望着身边密布的厂房,总算松了一口气。许久,还不见王梅出来,他便在附近的小商店买了块面包充饥。他呆在那里,啃着干粮,一身的朴素配上那破旧的行李包裹,跟街上的乞丐不分两样。
波涛跟王梅多日不见,想当初两人的情感,他满以为会遇到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不料看到的却是王梅一张神色严厉的脸。王梅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看见王梅,他的心里顿时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向王梅走去,结果一头撞在铁门上,他顾不得痛,扶着铁栏,急切地说:“王梅,可算找到你了。”波涛笑了,高兴得差些流泪。王梅望着他,多日不见,波涛依然穿得那么朴实,只是满脸疲惫,面部消瘦。她仍然用那种憎恨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波涛也看清了王梅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心里涌起的疼惜无法言表。王梅暗想,几个月来,天天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来你的一丝安慰,自己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还要在这里拼命地起早睡晚,打起精神加班加点,自己冷暖饥寒,未婚先孕,多少的苦楚无人过问,愈想愈火:“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我不想见到你这个没良心的!”波涛见她情绪激动,慌忙解释:“你先过来,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先别生气。”他话音未落,王梅已转身进了厂房。他被王梅的冷面恶语弄得莫名其妙。照理说,久别重逢,两个人应是激情拥抱,然而,浪漫动人的情趣全没了,两人就像冤家对头。就因为有着一场误会,几个月彼此之间失去联络,互不相知。王梅身怀有孕,对于初恋的波涛来说,还无法体会对方的辛酸苦辣。他想不通:“王梅怎么这副表情。我得知消息以来,没吃上一餐好饭,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见你,怎么就不心疼我一下,还发如此大火。”
当第二次叫保安将王梅叫出来时,她依然是横眉冷眼。波涛急得恨不得立马翻墙进去,把她拉出来好好劝说,可旁边有人,又不敢放纵,只得带着乞求的声音说:“你先出来一下,先听我解释。”王梅还是不理睬。波涛无计可施,身子突然像没了骨头,瘫软地坐在了地上,他背靠住墙,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眺望天上朵朵白云,满天都是伤心。
常言说得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王梅终于走了过来。波涛用他那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王梅冰冷的手,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她,所有的伤痛都不需要再用言语来说明,他深情地对王梅讲:“我知道你受苦了,受委屈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生病。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信,前几天才收到你的绝笔信,我才不顾一切地匆匆赶来。你可知道,我看了你的信,我都差些急晕了。”王梅本身就有说不出的苦衷,此时此刻也讲不出话,她一边听着一边流着泪。波涛讲得珠泪满眶,握着王梅的手:“回家吧,跟我回家吧,我妈还在家里盼着你呢。”她心头的气哪有那么快消散?依旧含恨带怒:“放手,谁跟你回去?哼!我已经想好了,你自己回去吧,不用管我。”波涛的手被甩开,无助地呆在一旁,再怎么急也得忍,还得小心劝说:“你这是说什么话嘛,我们不要吵了,一切都是我的错。”王梅不再听波涛说什么,转身又向厂里走去。波涛的心被王梅折腾得乱七八糟,苦不堪言。
其实王梅早已请好假,准备休息一段时间,打掉小孩,再回来上班,根本没考虑到波涛的到来,对波涛并没寄托任何希望。打掉孩子的想法出于无奈中的无奈,明天将要去医院做手术。她之所以仍在坚持上班,只因为做手术需要一大笔开支的。
过了一会儿,王梅提着行李慢慢出厂来,她虽然仍然面带怒容,其实心里早已原谅了波涛。她撅起小嘴,把手上的包裹向波涛身上一扔,含笑带怒地说:“我真把你没办法,你的运气好,你如果迟一天来,见鬼去吧。”无论王梅怎样唠叨,波涛始终耐心倾听,对她百依百顺。天色已晚,车站开往广州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了,王梅只好把波涛带到一个相好的老乡那里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再作安排。
老乡住在离车站不远的出租屋内,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与王梅以前是工友,得知王梅此等情况,深表同情,特意安排了一个较好的地方让王梅休息。
波涛与王梅就在这个宁静而美丽的夜晚相偎相依,倾诉了彼此的思念。王梅得知赵平被关入监狱里,深表叹惜。讲到王梅肚里的孩子,波涛拿不出主意,只是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王梅语气沉沉:“现在没有办法了,在这里上班是迫不得已的,这里的医院收费太高了。”波涛处理这种事情毫无经验,他听了王梅的想法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可以回家,回家结婚。”王梅道:“结婚?你说得倒容易,拿什么结?这小孩只要一下地,罚款几大千,从何处来钱交罚款?何况你不够婚姻年龄。”王梅早已想过这些问题。波涛这才顾虑起来,慢慢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沉默一阵说:“不能结婚也不怕,至少回家做手术方便,而且费用也低。”王梅:“回家做手术?亏你想得出来,这丢人现眼的,你不要脸我可要。要是我父母知道了,你要他们的脸往哪儿搁?何况他们一向对我管教严格,对我的终身大事非常关心,出了这种事不打死我才怪呢。我到现在都还瞒着他们,怕吓到他们。”王梅说着泪水流了下来。波涛又小声劝着她:“好了,不要生气,少想些,身体要紧,等明天到广州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上了去广州的早班车。这是一辆普通客车,车况不好,路面也坑坑洼洼,车颠簸得厉害。王梅心烦,又怕闻汽油味,给车一颠,胃里作酸地翻涌,实在忍不住了,张口欲吐,自己忙掏出手帕接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淋在衣服上。波涛坐在王梅身边,束手无策,急得心慌,忙给她递纸巾,又一边削水果。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车,王梅心里难受未减,休息片刻,再转公共汽车。九月的太阳像老虎,火辣辣的,热得人心慌。波涛取出瓶水,王梅喝了一口,擦擦汗。车站里乘车的人很多,只要汽车到站,乘客便一拥而上,王梅根本挤不上去,波涛拿出当初送王梅出来买票时的那种作风,车一停,先把其他人用手拦住,等王梅上车坐好,自己再上,也顾不得人家骂。上了车,有了位置,就不用着急了。谁知一瞬间,车上照样是挤满了人。王梅座位靠窗,还有活动的余地,波涛则被挤得坐立不安,脚不能伸,背不能弯,又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着左右屁股坐着。车内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王梅知道波涛难受,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