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逛过商场,游过服装店,尝过小吃,一路走得很累,想找个地方歇息。无意中看见了一家医疗康复中心,王梅想起了打掉小孩的事,就与波涛商量能否在这家医院做手术。波涛看这家医院规模挺大,金字招牌闪闪发光,估计收费一定很高,有些犹豫不决,愣了一阵说:“我们先进去看看再说。”
他们走进医院,见这里看病的人甚多。波涛四周转了一遍,感觉这里颇为凉爽,便问王梅:“怎么这里面这么凉快?”王梅解释道:“你真是乡下来的,这里面有冷气设备,就是电视广告里的空调。”波涛恍然大悟,笑着说:“你果真是城市来的。”这话把王梅恭维得笑了。波涛一眼望见示意图上的“妇产科三楼”几个字,拉着王梅就上了三楼,他俩来到科室门口,一位中年医生从室内走出来,波涛把一切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热情地说:“你先去下面挂号,把挂号单拿上来。”接着医生把王梅带进了检察室。波涛挂完号上来,在门口等着,王梅忽然从房里跑出来,抱住波涛,孩子似的把头埋进他怀里,王梅说里面的机器害怕。波涛正不知该怎么办好,医生走了出来,说:“你们要做手术,先要缴押金五百块,手术费五百元,要留医十天,你们考虑一下。”波涛顿时被医生的话吓呆了,要这么多钱,到哪里去找?
一千块钱,这对波涛来说真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哪里有这么多钱!两人愁成一团,王梅再也没有了笑容,对波涛说:“ 这下可麻烦了,怎么办呢?”波涛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们先到你小姨那里,现在不要考虑做手术了,等过一段时间,到武汉再说吧。”波涛也苦恼异常,不停地抽着烟。
班里传来消息,说由于大家工作辛苦,趁休息之际,晚上打牙祭,各位工人可以美食一餐。
一到晚上,建筑工人纷纷围坐在大院空地上,上空两盏千瓦灯,中间放一盆炒菜,一份靓汤,旁边放几瓶家乡的白酒,大伙围着这美味佳肴,有说有笑,像是举行庆功晚会。虽然饭菜甚为简单,但对于建筑工人来说,这样的晚餐一星期就一次,唯有此时,工人们才能真正尝到建筑生活中的乐趣。波涛带着王梅坐在中间,望着眼前的酒菜,真像是在家中吃团圆饭的感觉,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对亲人的牵挂。工人们的干杯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波涛不会喝酒,但工友们的好意难却,便也碰了一杯,一口下肚,胃里发热,喉咙火辣辣地痛。其他工友猜拳行令,喝得好不高兴。
波涛向各位工友敬酒表心,那周辉目中无人,叫他喝酒不理不睬,弄得波涛尴尬难堪。王梅心里也生气,看不惯周辉,只是叫波涛快些吃,吃完好走。老肖从旁边走来叫喝,波涛见老肖前来助兴,便与老肖干上一杯。老肖喝完一杯,备感舒畅,话也多了起来,他夹了一筷菜往嘴里一放,高兴地说:“工地上吃回肉难,今天难得我们喝得痛快,年轻人喝点酒好,可以消除疲劳。”王梅担心波涛喝醉,扯着波涛的衣服叫别喝了。老肖见此忙笑道:“没事的,你别担心,酒只喝好,不喝醉,我也不怎么能喝酒,今天还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心情好。”王梅直说老肖是好人。老肖叹息道:“我这把年纪了,如今一无所有,回想往事,不堪回首啊!这建筑生活我过了二十年了,你也看到这日子是什么味道——唉,不提也罢,喝!”波涛听了老肖的话,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意义,说:“老肖,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本是做手艺的,在家开了一间理发店,半个月前得知女友生病才在无奈之际关掉了铺子。”波涛害羞,把王梅的孕情说成是病。
一阵欢笑过后,场地上的人酒醉饭饱,各自散去,波涛同老肖还在喝,看来他们是要不醉不归。班长同常国走过来,满身酒气,笑道:“你们俩可真能喝。老肖,你不愧是班里的第一老将,我服了你。”波涛见班长前来助酒兴,忙向他杯里倒酒,客气地要和他碰杯。班长也是同乡人,三十来岁,精明能干,对波涛的情况已经熟悉,对他的表现也高度赞扬,嘴里直说他能吃苦耐劳。
他们几人围在那里,大家都是老乡,彼此谈话投缘,夜色也好,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时辰,旁边的空酒瓶放了好几个,时间已很晚了,各自都要走。波涛也起身,他刚走不远,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一冷战,浑身发麻,双脚发软,头发晕,胃肠翻滚,就地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王梅好不容易才将他扶进宿舍,忙手忙脚弄来热毛巾,帮他敷着头。波涛醉了,倒在床上,啥也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波涛的头还是剧烈地痛,口里干苦难受,忙端起冷茶漱口。
班里又在安排活儿,今天要搬运洗石,波涛晕晕沉沉中又忙在了工地上。太阳照常火辣,波涛穿的工作服几乎快成破烂,裤子的膝盖部已快磨穿了,一双解放鞋全是水泥浆留下的痕迹,干成一块一块的,像泥花。搬运现场,工人个个使足了劲儿,脚步放得飞快。这是计件活,多运多得。波涛为多挣钱,便每趟都多加一包,一连拉了好几车,慢慢地使完了劲,脚步从快到慢,从小跑到慢走,一趟比一趟走得慢。汗水不停地向脚下滴,他换着手擦着脸上的汗。天气逐渐阴沉下来,突然间,乌云滚滚,雷电交加,刹那间,像垮了天似的,倾盆大雨哗哗而来,波涛没来得及躲,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大雨中,他依然将最后一车拖到了终点。他坐在一个角落避雨,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着脚下的破鞋,大脚趾已翘在外面。雨还不见停,波涛走回宿舍,王梅见状忙拿出衣服叫他快换上,她急得心慌,生怕波涛着凉。波涛根本不在乎自己,反而还安慰她,说:“真是委屈你,一天到晚苦闷在屋子里。”王梅说:“我没什么,这段时间,我觉得我过得非常好,见你为我累成这样,我都不知说什么好,是我让你受苦了。”他又叫王梅坐下,帮她按着肩。常国走了进来,浑身照样水淋淋的,嘴里直唠叨:“哎呀,真是气死人,刚忙得起劲,雨又下起来了,真是麻烦。”波涛接过话,说广东的天气真是怪,明明是碧空艳阳,转眼间就狂风暴雨。常国换着衣服,嘴里答道:“搞建筑就是在烈日和暴雨下过日子。”
过一阵子,雨终于停了,太阳又冒了出来,又是蓝天一片。外面的工地上,几乎没有工人走动,唯有周辉坐在工地空坝旁晒着太阳。
场内开来一辆自卸卡车,装满石子,车的轮胎压得地上的石子吱吱地响,子弹似的乱飞。卡车在倒车时不小心把周辉给撞了。波涛从宿舍出来,看得一清二楚,那开车的司机见周围没人顿时开车想溜,波涛慌忙追上去拦住车。那司机见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多管闲事,下车一把抓住波涛就是两巴掌。波涛根本不是对手,几下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依然拖住司机衣服死死不放,嘴里直喊:“快来人呀,周辉被车撞了,司机想跑——”工友们闻声纷纷赶了出来,他撞伤人还出手打了人,这种行为谁都不能饶恕!那司机哪敢不服,乖乖点头认罪。
工友们纷纷称赞波涛。波涛走到周辉面前,等他醒来,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周辉被波涛的举动深深感动,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愧疚无法言说,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方法来感激波涛,只是呆呆地望着波涛远走的背影。王梅见波涛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心疼极了,摸出手绢帮他擦脸上的血迹。
事情也得到解决,肇事司机赔偿了周辉医疗费及误工费。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看到了波涛宽厚、高尚和仁慈的品质。
周辉为自己以前那样对待波涛深感羞愧。老肖也教训他说:“你这个‘反革命’,福大命大,这次多亏了波涛,人家为着你还被人打,做人得讲感恩图报。你还是应该买些东西去慰问人家,向他道谢才对。”
周辉听了老肖的话后忙去买了些水果另加一条烟,亲自送到波涛的手上,对波涛说:“波涛,感谢你这次帮了我,以前是我不好,还望你原谅。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服过人,一直都很任性。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错了,认识到做人的道理。”波涛笑着说:“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人嘛,各有各的性格,大家离家这么远打工,住在一起,互相帮助,人之常情,过去的就不要提了,朋友嘛,理解万岁。”周辉被波涛的大度所感动,从此,他们成了共患难的好朋友。
又一天吃饭的时候,波涛依然夹了很多菜在自己碗里,然后送到王梅手上。这一切都被周辉看到眼里。
王梅见波涛每次送来的饭里装的菜特别多,难为情地说:“你怎么老是给我碗里夹这么多菜,人家不说闲话?”波涛答道:“说什么说,你又不是白吃。”波涛随后自己又去装了一碗白饭,偷偷走到一边倒上自己买的泡咸菜,慢慢地吃。王梅似有所悟,跟着走了出来,望见波涛碗里只是些咸菜,心如针刺,各种伤感涌上心头,鼻子作酸,眼泪滴滴滑落,伤心地转身回了宿舍。
周辉端着饭碗悄悄走到波涛跟前,把自己碗里的菜夹进他碗里。波涛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周辉,一句话也说不出,周辉心中那说不出的内疚同歉意全都表现在脸上,只是眼睛包不住那悔恨自责的泪,一滴一滴顺着脸旁往下滑,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就这样被波涛征服了。许久周辉才深情地对波涛说:“你真的太优秀了。”
波涛回到宿舍,见王梅无缘无故地哭得很伤心,饭却不见吃完,急忙问是何原因。王梅哭泣着:“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心里觉得难受。我真的不需要你对我这么好,你这般疼爱,我受不起,我良心过不去的。”波涛叹一声:“你真是让我糊涂,我以为什么事呢,我对你好是应该的,你怎么能伤心呢?好了,不要哭鼻子了,都当妈妈了,我以前看过胎教书,说孕妇不能过多地伤心流泪,对孩子不好。”王梅不停地抽泣,望着波涛,良久,才心痛地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自己就吃咸菜呢?我心里好难过……”
时间一天天过去,波涛在建筑队里并不能挣到堕胎所需的费用,这种悲哀让他对王梅又作了新的安排。
他与王梅商量:“你不是说可以去武汉小姨家吗?你这么久不去,他们会不会担心你?我看你在这里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吃不好,睡不好。”王梅身孕越来越辛苦,听了他的话有气无力地说:“你想要我一个人去武汉?我一个人才不去呢。”波涛讲道:“我这里再等二十多天把账结了,我就到武汉接你,或许你小姨能有更好的办法,省得在这里受罪。你不是跟他们写过信吗?想必他们也在盼着你去呢,说不定见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去,给你家捎了信呢。要是你家人知道了,可就麻烦了,你爸妈怎么受得了啊。”王梅听后,找不到理由反驳他,只有答应了。
过了两天,波涛便送王梅上了开往武汉的列车。望着独自远去的王梅,他除了担心,心里还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
在建筑队里,波涛是初学者,不算技术工,做的总是粗杂活。他每天都穿着那双破解放鞋上班,今天周辉特意送来一双新鞋,叫他穿上,波涛难以推辞,拿在手上久久不肯换上。望着周辉那诚挚的脸,波涛半天说不出话。周辉见他难为情的样子,快言快语地说着:“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又要撤木架,波涛同周辉两人一组,他们俩拿着工具走进建筑体内,里面漆黑一片,木板、铁皮、竹竿,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头顶的楼板还有少许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的水坑里,那声音在黑黑的楼层里听起来让人心惊。竹竿与木板之间夹着悬挂的铁皮,令人望而却步。周辉走在前面,提醒波涛小心点,说地上的木板上有很多钉子,不要踩着了。波涛头一回撤木架,也没有经验,只望着眼前的一幕直叹:“这里太恐怖了,就像电影里的十八层地狱。”他们配合得当,很是默契。
活一干完,波涛得意洋洋地从楼里走出来,他心情好,走路也没留心,脚不听使唤地往有钉的木板上踩,钉子钉住了他的脚。他“哎哟”一声,把脚抬起,连木板都扯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慢慢取下。真是吉人天相,周辉送的鞋底有泡钉,钉子钉在了泡钉上,通过泡钉扎到脚心,只伤了一点皮,波涛心头不由得感天谢地。周辉走过来,见状默默地笑,波涛心里涌起一股感激。
建筑生活最能锻炼人,波涛不怕吃苦,对待工作非常热心,身体也强壮了,和工友们也有了深厚的友谊。这种经历对人来说也是一种财富,这种财富,很多人都不愿拥有,波涛更不情愿,只是生活所迫。
他恨不得快些离开这里,早些见到王梅,把心里的那块石头挪开。他躺在宿舍,点着一支烟,静静地想着、想着……周辉像是波涛肚里的蛔虫,忙把王梅写的信送了来。王梅信中说她早已到了小姨家,一切都很好,事情要等他去了再说。说在武汉不习惯,天气又冷,晚晚睡不着,老是要哭。信中又叫波涛把地址记好,下个月初在武昌火车站候车厅门口等,手术的事不能拖延。波涛看完,心急如焚,眼看就是月底,不知能否拿到工钱。周辉见波涛看完信直发呆,问其原因,波涛只说可能要回家,不知能否结算到工资。周辉道:“能,你的事大伙都知道,我们班长特好讲话,这点小事给他说说,准能通融。”
波涛来不及多想,只盼自己能早些回家,以便照顾王梅。他找到班长说明自己的困难。班长深知他的处境,给他结算了工钱。当波涛拿到钱的时候,心都凉了,干了差不多近两个月建筑工,辛辛苦苦挣来的还不到三百元钱,哪里够开支啊!
艰苦的建筑生活对波涛来说只是人生的一个插曲,还有许多令他想不到的人生悲剧,正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