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卢象升传》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崇祯)六年(1633年),山西贼流入畿辅,据临城之西山。象升击却之,与总兵梁甫、参议寇从化连败贼。贼走还西山,围游击董维坤冷水村。象升设伏石城南,大破之,又破之青龙冈,又破之武安。连斩贼魁十一人,歼其党,收还男女二万。三郡之民,安堵者数岁。象升每临阵,身先士卒,与贼格斗,刃及鞍勿顾,失马即步战,逐贼危崖,一贼自巅射中象升额,又一矢仆夫毙马下,象升提刀战益疾。贼骇走,相戒曰:‘卢廉使遇即死,不可犯。’”卢象升和农民军的这次遭遇战,表现的极其勇猛,虽然自己中箭负伤,但毫不畏惧、退缩,反而更加勇敢,真是一个“拼命三郎”,在此以后,卢象升每次上阵,总是身先士卒,和敌人格斗的时候,即使刀砍到了马鞍也不回顾,没有马就下马步战,这就是卢象升不同于当时其他带兵文官的最大区别。这次战斗以后,农民军非常惧怕卢象升,匆匆南渡黄河,窜到河南郧阳地区。此后,农民军称卢象升为“卢阎王”,这可是一个和“曾剃头”相媲美的绰号了。同年八月,农民军逃经广平,当地百姓蜂拥向府城逃难,郡守怕有变故,急忙关闭城门,后到的百姓无法进城,哭声、呼救声响彻云霄。卢象升赶到后急呼“守纳民,寇来吾扞之”。于是自己策马守城,农民军听闻卢象升在此,便连夜逃逃之夭夭,向湖北郧阳地区逃窜。至此,“畿辅帖然而中州、楚蜀势若决河,贼以十一月渡河,陷渑池、伊阳,从卢氏轶内乡浙水犯郧,十二月,破郧,西上津保康房县,捷于风雨。”如果当时的大明朝再有一个卢象升守住南线,农民军将无路可走,当然,这仅仅是今天的想象了。
在赴秦途中,卢象升终于有空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江南、想起家中的妻儿老小,于是修书一封,上题“烽火三月、家书万金”,除问双亲无恙之外,他训其子弟曰:“古人仕学兼资,吾独驰骋军旅,君恩既重,臣谊安辞?委七尺于行间,违二亲之定省,扫荡廓清未效,艰难困苦备尝,此于忠孝何居也?愿吾子弟思其父兄,勿事交游、勿图温饱,勿干戈而俎豆,勿弧矢而鼎彝。名须立而戒浮,志欲高而无妄,殖货矜愚,乃怨尤之咎府,酣歌恒舞,斯造物之戮民,庭以内悃愊无华,门以外谦卑自牧,非惟可久,抑且省愆,凡我子弟,共佩老生之常谈,惟我一身,自听彼苍之祸福。”是啊,自离家乡,卢象升心中只有社稷、天下、流寇、苍生,那有空暇顾念父老兄弟?只是在自己长途行军的片刻之间,他才有机会对子弟说上几句知心话。同时,也不忘告诫自己的王夫人,说:“予为官一十三年,历部郎郡守监司以及治郧抚楚,日惟国事苍生为念,不敢私其妻子,未尝有负君民,室鲜冶容,家无长物,今任讨贼,艰苦万端,成败利钝付之天,毁誉是非听之人,顶踵发肤归之君父。惟愿作吾匹者,以媳代子,笃其妇规,以母代父,敦其家训。使两亲娱于堂,四子习于学,吾愿足矣,他何计焉?时大寇西遁,督旅入关,寄此相勉。”这席话给当时任何官员读了,都会为之动容的,这么大的官,仍“室鲜冶容,家无长物”,这么危险的境遇,心中只念“成败利钝付之天,毁誉是非听之人”,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只要作了最大努力,还有什么遗憾呢?特别是“惟愿作吾匹者,以媳代子,笃其妇规,以母代父,敦其家训”,无疑是视死如归的临终感言,让人不忍卒读。
崇祯九年(1636年)年六月,卢象升率部抵达潼关,此时,因为高迎祥、李自成的再次入秦,洪承畴多次“被诏责,夺五阶”,其部士气不扬,卢象升对此非常担忧。他和部下说“洪总督,是我的左右手,一旦再被皇上法罢,我们都无可奈何了。”通过分析,卢象升和洪承畴商议认为,关中一带地形平阔,利于骑兵展开,应该让祖宽、李重镇率骑兵进入陕西,以避开深藏襄阳、均州、上津、南漳等山中的农民军残部。同时,认为必须加强陕西的攻势,命孙传庭部全力进攻汉中的高迎祥、李自成各部,而洪承畴则专力进攻陕北的李自成等部。
此举果然奏效,崇祯九年(1636年)七月,洪承畴率军在临潼大败农民军,农民军被围困在丛山之中长达3个月。高迎祥率部从陕西汉中突围,遭陕西巡抚孙传庭埋伏,在盩厔(今陕西周至)被前来支援的卢象升部俘获,高迎祥余部逃往李自成处,农民军推戴高迎祥的外甥李自成为新的“闯王”。当然,有关高迎祥的被俘,许多书上都是说为洪承畴部的孙传庭所获。我读到的嘉庆二年《重刊宜兴县旧志·忠义传》则说,是为卢象升部的祖宽所获。当时高迎祥被孙传庭追得走投无路,在盩厔(今西安市西部)一个叫黑水峪的地方,乘夜色想掠些“夜食”,正巧被卢象升部侦察到,卢象升命祖宽迅速袭击,一战将其斩落马下,卢象升考虑到洪承畴当时的处境,决定将此功让与洪,以期崇祯可以宽待洪,所以没有立即斩杀高迎祥。当时,卢象升和祖宽商量,祖宽还不大情愿,卢象升下马向祖宽司礼,祖宽“惊起听命”,于是将高迎祥交与孙传庭部,押解进京。此后,崇祯将尚方剑还给了洪承畴,官复原职。
此处,不得不说一下祖宽之人。《明史》载祖宽是辽东人,少有勇力,是宁远参将,可以称得上是当时的一员猛将,由于农民起义军肆虐,命其带关外三千铁骑参与“剿匪”,所战大小数百次,屡建奇功,史说:“边军不通言语,逢贼即杀,故多胜。”卢象升总理河南等七省时,祖宽是其下主力,但所到之处烧杀淫掠,一副土匪行径。史称“边军强憨,性异他卒,不可以法绳”,简直就是无法管理,卢象升“激劝再三,始听命”。应该说在卢象升的督管下,祖宽还是能作些收敛,后来开赴汉中后,由洪承畴指挥,祖宽及其兵旧病复发。崇祯十一年(1638年)冬,祖宽在宁远奉诏率师急援畿辅,在守济南时出了差错,洪承畴等借故竟将其斩首弃市。《明史》中也说:“(祖宽)受诛于力战赴援之后,死非其罪,不能无遗憾焉”,一代悍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给杀了,是不是洪承畴想毁灭当年卢象升“让功”的活口,我们不得而知。从中,我们也可以知道卢象升的“将”将水平,与之相比,洪承畴是有不小差距的。
卢象升之所以这样做,自有他自己深刻而独到的想法。在给朋友的信中,他也常发感慨和牢骚,“边地风尘,消磨气体,岂人而铁石乎?”治军在于治人,治人则将心比心、以心才能换心,熟读“四书五经”的卢象升是深谙其道的。当然,在孤独困苦时,卢象升只能如做梦一样,想想江南家乡的美景,怀念远方的父母妻儿,“塞北江南,梦思耿耿,故园松竹,相见何期?玉关人徒增怅耳。”他一直挂念那多病的老母,但“边事大坏,某素奉教于长者,不敢不尽心为之。”从小接受最正统儒家教育的卢象升深深体会到“忠孝不能两全”苦楚和无奈,心怀入世救国的梦想、肩负固边御敌的重任,只能将那些烦恼的事抛在一边,他知道,边关需要他、皇帝也需要他,他只能选择继续地刚强和勇猛。当时东北关外凝结着袁崇焕心血的大凌河已经失守,但松山、锦州仍在,山海关防线仍很牢固,原来形同虚设的宣、大两镇在卢象升的悉心治理下,实力大增,让清军不敢接近,大明朝一息尚存。
崇祯十年(1637年)春,卢象升听闻宣府有清兵来犯的警报,连夜驰马赶到天城。据谍报上所说,二百里外乞炭的骑兵部队踏平了四十多里。卢象升曰:“这是准备要大战的迹象。”又问是否入关,谍报没有。又听说清兵还在安营扎寨。卢象升说:“这大概是准备向云、晋进军,想让我军队集结于宣府,想乘虚而入。”于是通告云[山西云中]、晋[山西]的部队按兵不动,自己率部赶赴右卫,告戒边关守将和官员不要轻易言战。这样相持一个来月,卢象升说:“敌人已经放松警惕,可以作战了。”秘密通知云中的部队从西东进,宣府的部队从东西进,自己率部队由子午出羊房堡,准备与清兵展开大战。乞炭听说以后,慌忙逃走。卢象升驻扎在阳和时,乞炭一直不敢靠近边塞。
崇祯十年四月,卢象升在总结多年作战经验的基础上,向崇祯上了一个奏章,叫《选用奇兵疏》,设想建立一支一千五百人左右的“特种部队”,专门用来劫营和奇袭。这从另一角度反映现了卢象升的战术思想,也点出了当时明朝军队单兵作战能力薄弱的致命伤。卢象升在郧阳的成功,靠的是长驱直入,在洛阳的胜利,是以数千骑兵击溃闯王百里联营,在滁州,靠的是三千关宁铁骑蹂躏闯王数十万大军,这些胜利,都是靠长途奇袭,所谓“出奇制胜”,野战和奇袭,是他喜爱和擅长的战术。他在奏章里说:“皇上英明天纵,于宣、云兵力洞察无遗,臣何敢多控。”既歌颂皇帝的英武神明,又表明自己的忠心,怕的是言官和廷臣攻击他拥兵自重。但这支“特种部队”好象没能建立,所能查到的文献里只说卢象升在宣大亲手训练出了二万劲旅,可惜后来他没有了“指挥权”。
十二月十五日,副将刘钦在成堆的尸体中找到了卢象升的遗体,于是用白网巾麻衣包裹,身上盖满了“督师之印”。参军杨廷麟将卢象升的遗体迎入真定,进行仔细的清洗整理,核验了伤势。军兵和百姓闻之,“号踊畿南数郡,家祭巷哭”,都说卢尚书死了,大家都没指望了。然而,杨嗣昌一伙对卢象升的死讯不敢十分确认,顺德知府于颖将卢象升的死状报于杨嗣昌,杨“匿之”,并没有立即报告崇祯。在杨嗣昌而言,希望手下人说卢象升没死,这样就可以把怯懦、畏战之类的罪名加到卢象升的头上了。于是派自己的手下侦事总旗官俞振龙前去看个究竟,俞振龙如实相告,杨嗣昌竟迁怒于他,“鞭之三日夜”,将俞振龙活活打死,俞振龙死时还高呼:“天道神明,难枉忠臣。”
由于杨嗣昌的故意刁难,卢象升的尸体过了八十天后才得以收敛,“至明年二月二十八日始大殓,神色如生”。是啊,卢象升的死并没有挡住清兵入关的步伐,同时,让西面的农民军又自到了“复起”的希望。第二年,卢象升的妻子王氏请恤,第三年,卢象升的弟弟象晋、象观又请,都不允许。直到杨嗣昌剿张献忠失败而畏罪自杀后,朝廷才追赠卢象升太子少师、兵部尚书,赐祭葬,南明福王时,追谥忠烈,建祠奉祀。后来清兵南下,卢象升的弟弟、进士卢象观、卢象晋、卢象同与流落到宜兴的江西人陈安[陈坦公]举义兵坚持抗清,最后,象观赴水而死,象晋出家为僧,从弟象同及其部将陈安死得非常剧烈,卢家抗清殉难的人有一百余人。
英雄走了,他非常光彩。殚精竭虑的崇祯皇帝是极不愿意当个“亡国之君”的,但他的朝堂之中,有的是太多的“亡国之臣”。我们至今仍无法想象,一个内政不修的国度,如何能赢得了什么战争?在大明落幕之际,“亲者痛、仇者快”的悲剧是一曲连着一曲、一台连着一台,熊廷弼是这样、袁崇焕是这样、卢象升也是这样。或许我们的卢象升还应该算是最幸运的一位,毕竟,他死于战场、英名永驻。当年,熊廷弼被捕审问时,路人必掷瓦砾石块,熊满面流血;袁崇焕被磔杀时,京师百姓争相买其肉“啖之”,在吃他肉的同时还要骂他“汉奸”。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惊叹卢象升只求一死的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