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她习惯搬一张竹椅,坐在天井边晒太阳。房子改建时,儿子想封住天井,她极力阻挠。她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总要追求新式。你看天井多好啊,日头照进来,中间的水泥地,洗衣服、洗碗筷都能派上用场。儿子说,天井不安全。她反驳道,那就在顶上加个铁罩!现在她端坐在竹椅上。日头穿过铁罩晒下光斑。小的都不在家,老头子在天台打理他的蜂箱。她非常享受独处的时刻,温煦的光线贴在眼睑上,传递了光明的幻觉。她尤其喜欢被光包裹着的幻觉,就好像长出了另一双眼。视力衰退后,她就变得迟钝了,不喜欢热闹,热闹会令她不安。这辈子快过完了,她觉得安逸最好,安逸地活着,再安逸地老去。
她一直不肯动白内障手术,视力一年比一年差,周遭的世界在她眼中是恍惚的,光线反射过来,像浮动的牛奶,日影在移动,她回头看了一眼厨房,厨房很暗。这时,她听见一阵清澈的水声。循着声音她走到墙角的水井(改建房子时,水井在她坚持下幸免于难),低头瞥见自己模糊的身影倒映在水井中。从她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井底浮游的过山鲫。因为太久没喂食,过山鲫饿得瘦瘦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祖母盯着井底,像一个好奇的孩童。底下暗淡的地方渐渐变发亮,光亮撕开一道口子。她的视力变好了,竟能看见过山鲫背上的鳞片!井底的过山鲫,身上的纹路、尾巴摆动的幅度,全都纤毫毕现。她双手颤巍巍地撑在井边,过度的兴奋令她晕眩。日头掠过耳边,照在过山鲫身上。她沉浸于恢复视力的欣喜中,全然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她屏住呼吸,一双眼睛像被人拉长了,一直拉到井底,贴近那几尾过山鲫。她的眼球彻底附在过山鲫身上了。水声渐响,游动的过山鲫,倏忽间长出了人脸!一张,又一张,变魔术一般,全都长出了人脸。她浑身僵硬,一时无法动弹。她恍惚发现,其中一尾体型较大的,竟是她自己!她的脸被移植在过山鲫身上了,像一台失败的手术,双眼失明,空洞、呆滞——她被永久地囚禁在井底了。
四,祖父的蜂箱
祖父年老后,爱上了养蜂。他的蜂箱摆在天台,天台变成了他的养蜂园。祖父每天都照看他的蜂箱,蜂箱里住着数不清的蜜蜂。一天到晚,振翅声不间断,它们是养在天台的一群音符。祖父养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家里人也不理解,为什么一把年纪闲下来不做其他的事,养蜂可是件耗心费神的事啊,他们说。祖父倒乐在其中,从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每天起早,吃完早餐就上天台。他已经掌握了一套养蜂的技巧,他甚至有把精致的刮蜜刀。家里人都知道祖父爱养蜂,却从来不吃他酿的蜜,他们宁可买市面上又贵又难吃的蜂王浆。大家心照不宣,不吃祖父酿的蜜。祖父不在意这些,不吃就不吃,反正还有其他人排着队要买。
没有人敢阻止祖父做一个勤劳的养蜂人。前段时间邻居投诉蜜蜂蜇了他家的孩子。祖父拒不道歉,他劝说邻居在阳台上加铁丝罩,并且安防蚊网。被蜜蜂蜇伤的孩子哭个不停,祖父亲自上门送了他家一瓶蜂蜜,告诉他们涂在伤患处,即可消疼痛。祖父就这样成功打消了别人禁止他养蜂的念头。现在没人阻止他了。
祖父的蜜蜂越养越多,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它们萦绕在天台,占领了整个家。蜂群和祖父熟,它们离不开祖父。天台种满了花草,花草越丰茂,蜂群繁殖得越快。它们采蜜,跳舞,像活在快乐的伊甸园。可是,家里人很少看到祖父笑,不管蜜蜂养得多好,他从来都不满足,他的焦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年轻时候开始,他的心就比天高。现在他从权力和欲望的大网上挣脱了,一转头掉入另一张网。
他没有告诉别人他的野心,他想养出世界上最好的蜜蜂。全世界有一万多种蜜蜂,他养的是东方蜜蜂,他还想养西方蜜蜂,可他到处找也找不到西方蜜蜂。他托人去买,那人收了他一笔款项,从此一去不返。祖父因此再也不打算养其他蜂了,他一门心思扑在天台的蜂箱上。蜂箱摆放齐整,那是蜜蜂居住的房屋,房屋构成了一个王国,祖父是这个王国唯一的掌权者。祖父沉浸于这种得之不易的权威中,他一辈子操劳,碌碌无为,从没享受过权力与荣耀。
养蜂前,祖父还试过养鸡。他将鸡埘筑在家门口,后来又移到天台上。不管怎么清洁打扫,鸡群总是不受约束地在家中乱窜。家是用来住人的,他们说,不是养鸡的。鸡群走过的地方,地上布满了鸡屎,它们啄食家中一切可供啄食的东西,后来,祖父终于狠下心,将他养的一群鸡宰了。那次,家人连续吃了一个月的鸡。孙子因为吃太多鸡肉,食欲下降得厉害,好几次吃着吃着就吐了出来。
成了养蜂人之后,祖父忘不掉这件事,他觉得自己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现在他找到了解决之道,既能寄托晚年意趣,又能满足精神追求。蜜蜂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动物,祖父评价道,它们不会留下任何污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人也能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这天,祖父像往常一样来到他的蜜蜂王国。天气很热,祖父在天台加盖了一顶塑料棚,塑料棚遮住猛烈的阳光。祖父背着手巡视他的王国,他看到蜂群排列组合成齐整的队形。它们透明的翅翼在空气中扇动着。祖父看得入神,点点头,目光越过蜂群,落在最后一个蜂箱。最后一个蜂箱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走过去,弯下腰,拉开蜂箱的盖子。密匝匝的蜂群聚集在那里。祖父看到了蜂王,它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被众蜂拥戴。祖父看得着迷,心想,我才是蜂王,你不是。他将盖子完全掀开,直直地注视着蜂王。蜂王也抬头看他。他们的目光在蜂箱中相遇了。祖父的视线是模糊的,他瞥见蜂王眼底散发出来的敌意。他冷笑了一下,重复道,我才是蜂王。
祖父沉浸于对峙中,他的目光被什么东西附着了,越来越矮,接着,他的身体变成了橡皮泥那样软绵绵的东西,一点点缩小。蜂箱在他面前,像膨胀了的气球。祖父被蜂群簇拥着飞了起来。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人变得很轻,塑料棚在头顶,像苍穹一样展开,广阔无垠。祖父的意识强烈地抗拒这种改变,这荒唐的情境并不符合常识,可他完全控制不了。
蜂群将他送进蜂箱。他来到了蜂王面前,蜂箱有一股甜腻的气息。祖父既惊惧又好奇地环顾四周。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蜂王的面目,它狰狞的表情上透出桀骜不驯。祖父的腿脚颤颤巍巍,他身处蜜蜂的包围中。这些原本不到指头大小的蜜蜂,现在变作了庞然大物。祖父像被捏断翅膀的无助的苍蝇。他从来没有遇见这种事情,他想,我一定是在做梦。他看到蜂王凑近来,它的眼睛里藏着无数的秘密,它在冷笑,祖父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知道蜂王在示威,它才是统治世界的君主。这只邪恶的蜂王,它要置祖父于死地。祖父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他拼尽气力跑起来,可是蜂箱太滑,他怎么也逃不开迷宫一般的蜂箱。他一次次滑落,一次次陷入绝望。
后来祖父被人发现时,正僵直地躺在天台上,他的身上蜇满了蜜蜂。
五,晚归者,钥匙孔与燕子巢
父亲的步子在晃,眼前的世界也在晃。他扶着墙,发现门前的花草在黑暗中朝他招手。花草在笑。他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散着酒气。这令他感到周身舒爽,好像身体开了无数的小洞,这些小洞是透气孔,它们将他身体里的酒精吐纳出来,就如呼吸那样。喝酒就是呼吸,呼吸完了,还要享用女人。这是他的酒桌哲学,女人就是他的下酒菜。
从停好车,关上车门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他成功逃脱了酒驾的危险,那个世界被抛在身后了。他晕晕乎乎将车开出停车场,再转上公路回到家,凭的不是其他,而是意志力。就算他醉成了烂泥,他也是一摊意志坚强的烂泥。这么多年来,他靠着这股意志力驰骋生意场,生意做得越大,意志力就越坚强。他不明白,为何酒精没有击垮他的意志力,反倒催生出追逐和奔跑的力气?
他喜欢趁着酒劲“享用”女人。这个词剔除了怜悯,只剩下赤裸的交易,就像你享用美食、享用服务一样。酒精会降低人的道德感。他看得通透了,犯一次错是错,犯多次错就不是了。道德感只是遮羞布,很多人围着这块遮羞布起舞。他不需要遮羞布,安顿好妻儿和家人便足够了。他不需要道德感。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黑暗中,钥匙和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金属的响声,带着金属的味道,直直蹿入他的鼻腔。他将钥匙举到鼻尖,用力地闻了闻。在钥匙和钥匙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对,是钥匙孔,脱离了钥匙孔的钥匙,现在凝聚着幻象。他看到酒店的房间,以及房间中女人玲珑的曲线。他将其中一把钥匙,插入钥匙孔,就像他对女人时常做的那样。他摸索良久,钥匙总也对不上孔,这种情况令他愤懑,他蹲下来,凑近去,用手摸。钥匙孔凹凸的地方手感很好,他以为是一个女人,这个想象令他亢奋。
他捏着钥匙串的手在抖,酒精的后劲开始发挥作用。他试了一把钥匙,又试另一把,令他疑惑的是,没有一把钥匙对得上,这个家以“不匹配”的方式拒绝他的进入。他一肚子火,站直了身子,抬起脚踢了过去,皮鞋踢到铁门上,发出哐当一声。他扯着嗓子喊,没人应答,屋子死寂一片,不见亮起的灯光,也听不到人说话。他如此反复,直到嗓子喊哑了才停下来。
他从未想过,妻子竟然以这种方式惩罚他。他从没这么窝囊过,即便必须在生意场上点头哈腰,他也从不觉得有失尊严。家里都是他说了算,轮不到别人来教训他。生意做大之后,再也没人来管他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回家就不回家。要是放在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他顾妻儿,再忙再累也要回家,仿佛不回家,心就不安。现在的家对他而言,更像一间旅馆,住几天,离开,再回来,再住几天,再离开。他颓丧极了,靠着门坐下。想起妻子那张脸,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恨死这张过早绽放又过早凋零的脸。当初他看上她,不就图这张脸比别的女人好看吗?可是,好看的东西往往短命。
他想不起来,第一次背着妻子和其他女人睡到一张床上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只记得,半夜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的女人睡姿慵懒,房间混合了纵欲的气息,他胃里一阵难受。后来,他习惯了。他像一个集邮爱好者,将不同女人收集起来,盖上邮戳。
他想到这些,心里烦乱。他集中注意力企图驱赶烦乱。这时,他听到一阵叫声,起初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什么动物在叫,是蝙蝠吗?
他环顾四周,除了门口路灯透进来的一丝微光,什么都没有。声音在他头顶,他觉察到了,遂起身,靠在门上,他心里头鼓着气,声音钻进他耳朵里,好像在向他宣战。他想起女人的呻吟,一浪接着一浪,声音的波浪托着他,他晕晕乎乎的,差一些就要醉倒。但他不能醉倒,他必须清醒。他确定了声源,接着要做的,是消灭它。
在酒精的催促下,他脱掉鞋子,赤脚站在门前。算上伸直的手,他距离头顶那个位置还有一米左右。恍惚中他看见斜靠在门口的梯子,他将梯子移过来,搭在门上,光着脚爬上去。以前过年贴春联,他也是这样爬上去的。
他的身体背对着发声的地方,到了最顶上,他艰难地转身,将脊椎拧成一根麻花。他看到了,半碗状的燕子巢,黑乎乎的,黑暗中里头有身影在蠕动,那是几只刚孵出来的雏燕。尽管酒意迷离,他还是不相信,这个家屋檐下会有燕子巢。二十年前,屋檐下有燕子筑巢,它们用泥土和唾液构筑一个家。那时他还年轻,不理解燕子筑巢的行为,后来他明白了,燕子筑巢,就像人类劳作维持家庭一样。只是现在,“维持”变质了,燕子飞走了,留下的燕子巢被捣碎,成片的泥屑掉下来,间杂着几片轻盈的羽毛。
他胡乱地想着这些,他要捣碎这个泥土筑的家,想看看轻盈的羽毛随着泥屑落下。
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哆嗦着按亮了屏幕,绿莹莹的光照下,几只雏燕的眼睛也是绿的。它们在发光。他咧开嘴笑起来,带着毁灭的快感伸出手,掰下一角泥块,靠在鼻尖闻了闻。泥块有一股咸咸的味道。他的入侵吓坏了那群雏燕,它们发出警惕的叫声,叫声越大,他越兴奋。他的破坏欲鼓胀着,又伸手掰下更大的泥块。这时,有只雏燕啄了他一下,疼得他缩回手。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那个燕子巢,那群雏燕,忽然都变成了人。他睁大眼睛,那是他自己、妻子、儿子,以及父母,他们缩小了,窝在碗口大小的巢中。它(他)们朝他投来敌视的目光。他被吓坏了,酒意清醒了大半。他觉得自己撞鬼了,鬼影幢幢绕着身边旋转。没错,它(他)们在审判他,叽里呱啦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他感到脑袋里有一千匹马在狂奔。妻子的眼睛淌着泪,孩子在哭,父母的灰白头发如此刺眼。恍惚间,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抱头忏悔,变成一个死刑犯。他听到了自己在哭,哭声凄厉,从胸腔发出,从喉咙喷出,直直地刺向耳膜。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挥着手臂,像个练醉拳的人,将手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