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说的:“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有理由活下去。”
我不知道川端康成最后的弃世是不是因为没有了花朵,或者说没有了很美的花朵。他是在四月没有了理由活下去的。四月,在日本应该是樱花烂漫的季节,我虽然不曾去过日本,但读过很多关于樱花的文字,清晨带露的樱花美得宁静安详,白日倚蓝天伴清风的樱花更显风韵,而夜晚打上灯光的樱花则最妖娆神秘。
我年轻时比较喜欢川端康成的作品,缘于其中的那种纤细韵味的诗意,他的《伊豆舞女》《雪国》里有一种纯洁到虚无的美感,哪怕写到艺妓的身体都有一种美好到让你不得胡思乱想的神圣感,不该或不能产生丝毫的亵渎。一个写过《花未眠》的作家居然在樱花飞满天的人间四月天离开了人世,难道是他眼中的那朵最美的花正好在这个时节凋谢了?
人间四月天,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比较喜欢中国美女林徽因在20世纪30年代一个清明节写下的那些句子:“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中期待的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的四月天里有着一种饱满的希望和期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作者那如花似玉的美好年华。
也许过于纯洁的东西更容易遭遇到不幸,就像川端康成早期笔下那些下层的女性,纯洁却饱含不幸。
也许过于美好的东西更难以持久,就像樱花,花开七日便在最美艳的时候纷纷凋谢,只有华美的飘落,却不会枯萎在枝头。
那些美不胜收的情趣和境界都会很快地消磨于现实之中,就像郁达夫所说的“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其所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但是,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自然与人生的大美以一种日式的“物哀”之美存在着,向往美好的同时,美好却在不断地隐遁或消逝,川端康成的小说里有过这样的一句话:“女人在未坠入情网前,是不知道男人下流的。”可惜的是自从坠入情网,美好的一切也就成了过眼的云烟,代价太惨太重,但已去的永远永远地不可挽回。
以前听过一首歌,叫做《飞天》。写作本文的时候,我突然记起了其中的词句:“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虽然不是醉眼看花,但刚刚看过元宵节的焰火,我在想那俗世的焰火又何尝不是人们制造给自己的美好幻象?
中国有个成语叫做昙花一现。但那毕竟是曾经真实的花朵,只不过是来不相知去不留,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焰火则是一种隐喻。焰火,是为了通过制造的人世繁华体味出自己的宁静;昭告我们有一些东西虽然光芒四射,但最终还是会归于虚无。
焰火给人的震撼其实不在色彩,主要还是爆响的声音。璀璨的烟花是一种程序之美,是将火药配方灌注于发射筒里爆发出来的色彩和声音,但是如果只有色彩而没有声音,烟花将会是漂亮的哑女。在焰火的声光里,我们看到的是人的力量,而不是对天地油然而生的敬畏。
川端康成的《雪国》里也写到人们在庭院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秋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焰火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我觉得秋天就像虫鸣,是从地底迸发出来的。”
“美丽与悲哀中,庆子说的——女人的恨,不就是爱吗?”现实的无奈实在是因为流逝的太美好,所以,我们需要制造出一些活着的希望,即便那些花儿已经在生活里隐遁,我们也得以烟花的方式让它们盛开。
我在准备写作的一部短片中拟就了这样的片头词:
“百合花儿开山崖/守望一生的牵挂/风儿雨儿频絮语/是那绵绵的情话……”
其实,人活着的勇气就是珍存着那一份美好,尽管那些美好就像短暂的少女时光,妩媚,灿烂,但在不堪一握之间就流逝了。
烟花,人世间花期最短的花儿,在你的头顶爆发,高远绚烂,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过去之后你只有安然转身,继续在平淡的黑暗夜色里走着你的人生道路。
人生,其实也不过是低头生存,抬头生活。
2010年2月28日元宵节写于澡雪堂,12月21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