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十一:三朝洗礼
孩生三天头儿上,一大早,接生婆就如约进了门。
孩子的奶奶已经烧上了一大锅水,接生婆帮着把艾叶、花椒、葱、姜、蒜等东西扔进水里。很快,浓浓的药草香气便弥散开来。
准备好木盆、毛巾,孩子的奶奶和接生婆一道进了产房。
孩子他娘包着头,已经被扶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咋样,撑得住吗?”
接生婆看着产妇虚弱的样子,问。
“您就受累代劳吧。”孩子他奶奶接了腔。
“中,那就开始吧。”
孩子他奶奶把一应物品准备齐全,也站到了媳妇旁边瞅着。
接生婆正面对床,点燃草香,祷告起来:“床公床母两位大神,这里给您们磕头了。孩子生下了,今儿个三天,以后全靠您二位多多照应,保佑他健健康康、没病没灾。”
磕过了头,收拾完毕,孩子被抱了过来。小包袱打开,赤裸裸的身子被奶奶托在身上,试好了水温,便一手托着孩子的脖子,慢慢地把他放在木盆里。
接生婆麻利地用一条松软的毛巾蘸着香汤水从头到脚地给孩子擦洗着。接着,又拿过事先准备好的鸡蛋,在孩子头顶滚动,一面念道:“滚滚头,一生不用愁;滚滚手,富贵年年有。”
清洗完毕,接生婆把孩子的脐带盘在肚子上,敷上烧过的明矾末,再用姜片儿做托,拿点着的艾香头象征性地灸一下孩子的脑门和四肢关节。然后用干净毛巾蘸干了孩子全身,拍拍孩子的屁股,说:“我把乖乖拍几拍,发富发贵由你得。”然后接过新的小包被,把孩子严严地包好,交还给孩子奶奶。
旁边桌上,早已准备好了一小碗煮好的黄连水,接生婆洗净了手,把黄连水端起来,用手指沾一下,轻轻地在孩子嘴上抹了两下,孩子显然是受不了这种苦味,哇哇地哭喊起来。接生婆马上开口说道:“先吃黄连苦,再吃奶水香。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
孩子的娘看到儿子被黄连苦得哭个不停,忙忙解开衣襟,接过孩子,把****塞进孩子的嘴里。哭喊马上变成了两声极短促的哽咽,随即小家伙开始贪婪地吮吸起母亲的乳汁来。
当娘的感到自己体内的一股热流被紧紧噙住****的儿子吸走,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还好,奶下得还顺利。她挺了挺腰,把孩子抱着更舒服些。
接生婆又说了些恭维的客套话,离开了屋子。孩子的奶奶也走了。外面来贺喜的亲朋四邻已经陆续到来,她还得去张罗安排开席的事。
屋外纷乱笑闹的声响完全没有影响孩子,他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享用着他的美餐。他当然不会知道,外面那些人,今天所有事,都是为着祝福他而来。
三朝礼在传统中国社会应该是比较盛行而且历史久远的,只是如今随着社会的进步、医疗条件的改善,已经很少有人在家请接生婆来接生。先进的医疗环境普及城乡,新生儿在刚一出生就会被安排清洗身体,洗三的仪礼已经很难再见到了。以至于有学者认为,把给初生的婴儿洗澡叫做“洗三”,是借用中国传统数字观念中“三”的吉祥之意表示对新生命的祝福,也就是说,“三”不见得是实指三天。就今天的情况而言,确实如此,但在传统社会中,又的的确确是在婴儿出生第三天举行各种仪礼,这有多种民俗文献的记载可以为证。
《白蛇传》十八回“白娘娘产子”插图。主题是为新生婴儿洗浴,既有清除污秽的实际作用,又有免灾祈福的象征意义。据说三朝礼最早始于唐玄宗之时,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的杨玉环出生时就享受过这一待遇。到了宋朝,大文豪苏东坡在诗文中提到过洗三风俗,《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均记载有婴儿出生三日“落脐灸囟”的习俗。可见其在当时已有了相当的普遍性。
在孩子嘴上抹黄连是一些地方举行的开奶仪式中的行为,所谓开奶,就是开始喂奶,古代风俗认为经过三朝礼后才正式进入婴儿期,也是正式哺育婴儿的开始。在婴儿嘴上抹黄连(也有直接抹在产妇****上的),并不是故意要让婴儿吃苦。其目的已由镜头中接生婆的祝吉话语表露得极其清楚,其价值或者说意义都是象征性的,通过吃喝方面的苦甜对比,转化为对婴儿未来人生由苦到甜的祈望与祝福。
就这一点看,传统中国人还是非常务实的。从家长的心理来说,恐怕没有谁不希望子女一帆风顺、有甜无苦地生活下去,但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的思想压力又使他们在这个最容易让人得意忘形的时候有了相当的自觉与清醒。人生有苦也有甜,但能够经受些挫折,相信总有希望、总有甘甜在等待着付出了努力的人。说到底,这种先苦后甜的希望也反映了广大下层民众渴望改变自己并不美妙的命运并且相信通过努力可以实现这一希望的朴素的良苦用心。
三朝礼中,以“洗三”最为重要和突出,当仁不让是成为核心仪式,一般认为它是要清除婴儿从母体分娩出来后身上残留的污秽,在洗儿水中加进各种中草药,是希望借助人们对其药性的了解来帮助儿童减少患病的可能,增加抗感染的免疫力及生命力,这是就生理层面而言的;就心理层面而言,清除污秽与消灾免祸显然有对等关系,洗儿也是一种驱疫辟邪的手段。
关于为何洗三朝,民间有信仰认为,小孩子是送子娘娘送来的。孩子出生第三天,送子娘娘会来看看孩子。看到小孩子干干净净,家里又请客庆贺,就认为你这个家里疼爱小孩,让小孩长命百岁,她就放心走了。要是看见小孩不干净,家里又冷清没有待客,就认为你家不疼爱小孩,她就会把小孩子带走。人们都怕送子娘娘把孩子带走,所以家家都要洗三朝。
其实,送子娘娘带走孩子无非是孩子养不活的委婉表达,这对极端重视男丁后裔的传统中国人无疑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不管这种说法有无灵验,人们都不会拿自家孩子的娇弱生命来做试验。所以说,这样的信仰心理对洗三朝礼俗的长期传承与实行是有着更大的功劳的。洗去孩子身上沾带的污秽自然有让孩子身体清爽的效果,但如果对这种行为的理解被上升到不执行就会失去孩子的严重程度,清污秽就不再是清污秽,而与上述的免灾祸直接合并为一件事,连心理转化都不需要了。但这样的深意在三朝洗礼后世的流传、演变中渐渐褪色,代之而起的是功利、世俗的祝愿。比如在水里加上葱,谐音取聪明之义,姜,音近“强”,取强壮之义。又如东北满族洗三礼上会唱这样的洗儿歌:“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腚蛋,做知县,洗腚沟,做知州。”
刻有福寿吉祥图案的洗三铜盆。使用这般物品的人家或许有权有势,或许家境殷实。不管是富是贵,对子嗣的健康成长的期待是一般无二的。当然,用不上铜盆的平民百姓也不会放弃通过“洗三”来祝福后代的行为与心理。有学者认为,水是三朝洗礼的关键因素,在洗礼中具有魔力因素,并把水与人类最初生命的起源联系起来。不少民族的先祖诞生神话之中确有水生观念。但把目前只能肯定为封建盛世唐宋开始流行的习俗与原始思维支配下的远古神话联系到一起,其间的传承似乎缺少一定的链条,即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传承,也让人觉得似乎过于突兀。
三朝礼在后世的发展中,在一些地方还衍生了上秤称重的习俗,在洗澡过后举行,称重时不仅仅是把婴儿放在秤盘上称,还要放上小孩父亲的一只鞋、一根肉骨头以及一块碎缸片。用这些东西的原因恐怕还是要借助其谐音象征功能,希望经过这样称重(并非实际体重)的婴儿有刚(缸)有骨(骨气),并且能够子承父志。这些仪俗的实行给以庆贺婴儿新生为主题的洗三礼增添了不少文化内涵,尽管它不全是正面的和积极的。
镜头十二:剃发挪窝
孩子出生已经29天了。家里人早已按老规矩支会亲朋四邻,今天再请大家来吃满月酒。
孩子他娘经过了月子的调养,精神大为好转。一大早就找出一身娘家做好送来的新衣服给孩子换好,穿上新的虎头鞋,再戴上顶小帽子,还拿出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的胭脂在孩子的脸上轻轻打了点,满意地说:“行了,我的宝宝今天要见世面了。”
孩子似懂非懂,甜甜的笑着,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摸头上的小帽子。歪着头努力的样子让当娘的也忍俊不禁。
打扮好孩子,女人又下了番功夫把自己也收拾了一气,换好新衣服,抱着孩子出了卧室。来到正房。
客人们不会这么早就登门,而且孩子已经做过九天,该来的客人已经都来过,该送给孩子的见面礼也都送过,该摆的酒席已经摆过,现在摆满月酒,不过是亲友四邻再聚会热闹一番罢了。
女人和孩子今天不必在家等候众人的庆贺,差不多所有的女客都到过女人生月子的屋里瞧过她和孩子,送来的贺礼大多数是小儿衣物,当然少不了要塞到孩子怀里一个红包。男客,有公婆和丈夫在外边支应,即使是长辈,她也不必依常礼出门去问安,他们也不会进她的屋。于是孩子被婆婆一趟趟地抱出去又送回来再抱出去再送回来,不过每次送回来的时候还会多带进屋一些贺礼罢了。
今天,是女人第一次从坐月子的屋里出来。
剃头师傅和家里人熟得很,是早就请好的。进屋之后先跟公公婆婆打过招呼,就一面准备家什一面逗孩子。
女人端坐着,让孩子和自己同向坐在自己腿上,两只手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免得他乱抓。剃头师傅给孩子围好围单,看孩子摇头晃脑,连忙又调整了围在脖子处的围单松紧,好让孩子舒服一点安定下来。
旁边婆婆早就准备好了一个铺着红布的托盘,看师傅拿起了剪刀,马上端着过来。
师傅细心地把孩子的胎发剪去,放在托盘上,只留下头顶一块和脑后一缕没动,随后又拿过刀子,把孩子浓浓的眉毛给刮掉了。
女人抱着孩子,虽然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师傅在干什么,她有些不忍,孩子的眉毛长得多好啊,可抬眼看婆婆没有一点拦阻的意思,女人也就不再开口。
剃完了头,师傅拿过一面圆镜,“来,照照!”
孩子歪着头睁大眼瞅着镜子里那个大头光光的胖娃娃,忍不住伸手去摸。
女人这时也才看清楚儿子的新模样,她拦住孩子伸出的手:“宝宝,别动,叫娘看看好看不好看。”
“好看!不光好看,还好长哩!”剃头师傅乐呵呵地说。
“谢谢你吉言。”
女人突然发现儿子头顶没剃发的部分在一起一伏地动,不由吓了一跳。月子里她除了吃、喝、喂孩子,剩下的时间就是睡觉,仿佛欠下了几辈子的觉没睡,总是迷迷瞪瞪醒不透的感觉。她还真没有注意过儿子头顶的这个情况。
她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按按,婆婆眼尖,马上制止她:“慢着!千万莫使劲儿,软得很。”女人伸出的手一下子停住,又接着伸过去,轻轻地搭在儿子头顶,真的,那儿有铜钱大小一块儿,一鼓一陷,真像是在呼吸一样。而且软软的,摸摸周围,全是硬硬的头盖骨。
女人好奇地抬眼看婆婆:“咋会这样?”
婆婆乐了:“这叫呼歇顶儿,嫩着哩,要不留块头发护它干啥?”
“一直就这样?我咋没有?”女人伸手摸摸自己的头。
“真是个傻闺女,呼歇顶儿到孩子两三岁都长齐了,长齐了孩子说话也就囫囵了。人人小时候都这样。”
女人笑了。
“以后可得招呼好它,尤其你回娘家时千万别叫淘神的小孩儿碰着它。”
婆婆没再往下说,但女人已经明白,她要想让自己的儿子早些口齿伶俐、聪明可爱,就必须保护好这块小小的呼歇顶儿。
“这脑袋后留一撮干啥用?”
“这叫八十毛儿,也叫小鳖尾儿,留个它,孩子好养活儿。”
“眉毛刮刮再长,更黑又浓。”婆婆没再等女人发问。
女人替孩子收拾好,丈夫也已准备齐整。
“娘,我们这就过那边去了。”
“中,早去早回,我晚会儿去收拾屋子。”
婆婆时已经将剃下的胎发收拢好,用红布裹紧,郑重地送到正屋的香案上,小心压好。香案后的墙上,挂着祖宗神像。婆婆上了香,她要祈求祖宗保佑孩子长生高寿,大富大贵。
两口儿抱着孩子出了门,他们要往女人娘家去,这也是有讲儿的,叫“挪骚窝”。一路上女人都在琢磨这个词,老辈儿人是高明,起这个名真形象,一个月不出屋,不能开窗通风,不光小孩又屙又尿,连大人身上都是味儿了,“骚窝”,这词儿真有意思。
孩子虽然在这一个月内见过很多人,但都是在家里,第一次出门看到外面的世界,新奇无比,一双大眼睛东瞅西望,女人照婆婆的交待,一路和孩子说着“宝玉不怕,跟着娘。”
孩子第一次到姥娘家,除了家里人的热闹之外,看到女人回娘家的四邻也纷纷围过来看孩子,女人一边跟孩子介绍这些人,一边交待“宝宝不怕”。
在娘家吃了顿丰盛的午宴,喂孩子吃完奶,孩子睡了,女人交待娘看着孩子,也倒头睡去了。
觉得过了没多大会儿,娘就来推女人,催她起来。
女人还赖着不想起。
“快起吧,早点回。千万不能等日头落了才回。”
“咋说?”
娘压低了声音:“怕瞎了孩子他奶奶的眼。”
女人笑了,怪不得临出门时婆婆叮嘱自己早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