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又说:“除了今天有这规矩,到明个儿你再来,只要和婆家说好,想住到啥时候住到啥时候。”
女人出了卧室,男人正和爹在唠嗑,看她出来,说:“早着哩,咋不多歇会儿?”
女人回到了娘家,男人又宠自己,说话就没了顾忌,“早点回吧,省得瞎了你娘的眼!”
“别乱讲!女婿,这都是老说法,再说,太阳落了也怕吓着孩子。”
听了丈母娘的解释,男人忙不迭地起身:“爹、娘,那我们就走了。”
女人笑着剜了男人一眼,“怕啥!怕吓着孩子还是怕你娘瞎?”
男人尴尬地笑笑:“都怕,都怕,咱赶紧走。”
这个镜头中的满月剃头、挪骚窝习俗仍是河南开封的,至今还流行。与其他各地的满月礼重头戏是宴请宾客吃满月酒不同,开封的习俗是把这番喜庆大宴挪到了孩子出生九天或十二天之时。当地也有做满月的,但如镜头十所写,原因是担心产妇及婴儿身体弱,想等其身体硬朗些时再经历这番大热闹。在请客吃饭及亲友送礼道贺这几项重大节目上,做九天(借“九”、“久”之吉祥意)、做十二天(十二同样是一吉利数,似与一年十二个月、十二生肖的循环有关,取其圆满之意)与做满月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开封习俗利用日期的细微差别来区别男女,男孩做满月在出生后第29天,女孩则是出生后第30天。但名称一致,都叫做满月。由此看来,认为满月礼(又称“弥月礼”)统一在婴儿出生整满一个月时举办的说法是有些失于绝对了。
开封的满月礼俗中,喝满月酒并不被特别看重,最有特点的还是带孩子挪骚窝。
虎头造型的童帽寄托着家长对孩子身体层面——虎头虎脑、虎气十足——的祈愿;绣上“状元及第”字样的围嘴则突出了精神层面的祈愿。身体棒,是孩子立身和自己养老的基础;学问高,是孩子出息和家族荣誉的根本。在儒家思想主导的传统社会,这样的想法俨然成为全社会成员的共同追求。挪骚窝可能是开封特有的叫法,一般都叫挪窝,或叫“搬满月”,《东京梦华录》记载宋代即有此俗,称为“移窠”,但当时只是“抱牙儿入他人房”,似乎只是为了将住了一个月的产房打扫一番,通风换气,使产妇和婴儿住得更舒服些,并没有特别提出回娘家去住。其实我们都明白,没有一定的信仰(哪怕是错误的信仰)因素,“移窠”恐怕很难流行成为一种习俗。
作为诞生礼中重要的一项内容,满月礼除了显见的祝福新生儿健康成长、长命百岁的浅层世俗内涵外,还存在着深层次的文化内涵。满月意味着产妇月子的结束,加在她身上的诸多禁忌(有些是保护性禁忌,如月子里忌食生冷、忌用凉水洗衣等)基本可以解除,她又可以回复生活的常态。这不仅意味着她身体的机能已经基本康复,可以承担全身心哺育婴儿的任务,也意味着由于她生养孩子带来的污秽之气的最终消除。
挪骚窝对产妇而言可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她从此可以摆脱那个充满污秽、禁忌的环境,被中断的社会交往和联系也恢复了正常。而对婴儿来说,满月意味着他开始正式成为家庭、家族、社会的一分子被大家接纳,贺礼中多有祝吉辟邪的物品(包括红包也有此意,不过渗进了后世以财为贵的世俗心理)。挪骚窝是他第一次有真正面对外部世界的机会,母亲在抱着回娘家一路上呼喊“宝宝别怕”也是在为他的这个第一次挡灾驱邪,当然目的还是为孩子祈求幸福和吉祥。有人把婴儿满月出门称作“游行”,叫法虽不确切,但藉此传达希望孩子见世面、不怕生人、将来有出息的心愿还是很恰当的。至于回娘家,显然与满月礼(甚至整个诞生礼)中娘家的重要地位与作用是一脉相连的。
这件肚兜上绣着的莲蓬、童子组合图案是极为普遍的吉祥图案——连(莲)生贵子。在信奉多子多福的传统社会,给新降临人世的婴儿穿戴这种肚兜,显然有希望他(她)带来更多弟(妹)的意味。剃头是满月礼的一项大事,旧俗对此是极为重视和讲究的,关于剃发的时间、发式的选择、仪式的郑重、胎发的保存都有不少规矩,有些地方,剃发要由婴儿的舅舅主持,还反映了人际关系方面的注意和强调。
剃头礼的种种讲究,一般被认为是出于对婴儿胎发的禁忌心理。原始人极为重视头发、胡须等身体上的毛发,认为其中藏有人的灵魂。这当然建立在当时人们灵魂、肉体分离的认识基础之上的。慎重处理胎发,一方面是要留,正头顶呼歇顶儿被认为是灵魂出入的孔道,留下头发保护有让小儿灵魂不要跑出体外、要长留发间的深意;脑后留发,从起名中即可看出,八十毛儿、小鳖尾儿,是取其长寿之象。一方面是剃,在满月这个祛除污秽的紧要关头,污染有母体血污和秽气的胎发要在婴儿出来见世面前剃掉,以免招惹邪祟。
留下的胎发意味着重视,剃掉的胎发也意味着重视。像镜头中孩子奶奶将胎发供在祖神(当然其他各路神均可)面前求庇佑是一种办法,也有拴在婴儿手上求护佑的,还有将胎发用线穿起拴在堂屋最高处寓意孩子以后能登高、有胆量的,这都是受胎发与婴儿灵魂密切相关的观念影响而成的习俗。而有些地方即使不保存胎发,也不失是一种重视,人们会在这时念道:“(胎发)随风走,活到九十九;(胎发)随风刮,活到八十八。”
旧俗还讲究在孩子满月时给他取个乳名,古人讲究“以名正体”,有了名字,婴儿就有了被确切指认的身份。有取贱名图好养活的,也有取美名寄托希望的,但现在取名已经基本失去了礼仪意义,在很多地方的满月礼中,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镜头十三:百天百岁
孩子过了满月,按说家里该消停一阵子了。女人除了哺育孩子,也开始干点家务。
婆婆几乎天天都要出门,回家来没事儿就会摊开她收在衣柜顶的一个小包袱,翻过来翻过去,嘴里不时咕哝些什么。
女人看见了很多回,里面不过是些各种颜色的碎布头,能做啥用?
终于在又一次看到婆婆又在翻捡这些碎花布头时,女人的疑惑问出了口。
婆婆的回答让女人吃了一惊:“给小宝儿做衣裳用。”
“咱光人家送的新衣裳都穿不过来,这些碎布头咋做衣裳?再说,补补丁丁的,也不好看哪。”
“你知道这些布头哪儿来的吗?”
女人摇了摇头。心里说:“还不是不舍得扔的破烂儿。”
“这可是我一家一家去要来的。”
看到女人不解,婆婆接着说:“再往前,孩子就该过百天了。这要是能用一百家的碎布给孩子做件衣裳穿上,能保佑孩子长命百岁哩!”
“真的吗?那回头我回娘家时也到四邻去要,中不中?”
“那感情好。可有一点,这啥色儿的布都好要,就紫色的现在还配不着,我正为这犯愁哩!”
“不就是点碎布头吗?为啥紫色儿的就难要?谁家还用不着紫布?”
“这还不明摆着?只要你去要布头,人家都知道干啥用,这紫色儿布人家就是有也不肯给。给了你不就等于把人家的子给了你?谁肯?”
“那咋办?”
“法儿是有,就是不好碰。你得找那号儿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他们没忌讳,兴许能要来。”
女人的脑海中已经开始将娘家的亲戚、朋友、邻里一一滤过,搜索着符合婆婆说的这种标准的人。很快,她就锁定了目标。
“娘,明个儿我回趟门。”
婆婆也看出了意思,不由喜道:“有门?”
“我尽量争取。”
到第二天下半晌,女人提着装着各色布头的小包袱回来了。
婆婆把小包袱打开,几大块鲜亮的紫布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好家伙!还怪新哩!咋弄来的?”
“我一个老姑奶,七十多了,才做了寿衣,这是剩下的布。我一口一口地求她,咱这娃儿也争气,不光瞅着她笑,还腻着让她抱,听说老人们就喜欢孩子亲她,证明她能长寿。老姑奶一高兴,把这些布头都给我了,够不够用?”
“够,够!有了这紫布,咱就是少用几家别样颜色的布都值当哩!媳妇,这是立了一大功!”
“娘,这是咋说哩,孩儿不是我自个儿的吗?”
“对!咱都是为了孩子好。”
“娘,我回娘家说起这百天,我妈说到时候要给孩子送个长命锁。”
“是哩,现在这长命锁都是孩子姥娘送了。以前听说也跟咱这攒布头一样,要集百家的金银一块去打制,意思跟咱给孩子做件百家衣一样,都是保佑孩子长命百岁的。”
时间过得飞快,孩子一天天长大,转眼就到了百天。婆婆给孩子做的百家衣已经完活儿,前胸后背都掇着紫布。女人把这件衣服给孩子罩好。
看惯了儿子穿单色新衣的女人怎么也觉不出这百家衣有啥好看,甚至觉得有些寒碜,“这抱出去见人,人家说不?”
“说啥?保准是净夸奖、眼气的!”婆婆信心十足。
“来,小宝儿,把姥娘给的长命锁挂上,跟娘出去见客了。”
果然如婆婆所说,来道喜的亲友们看到孩子身穿的缀有大块紫布的百家衣,都羡慕不已。“有福气,有福气啊。”
得到了肯定,女人再看儿子这件花里胡哨的罩衣,也觉得舒服、顺眼多了。
婆婆端过来一碗稀饭,一边用勺舀着吹凉,一边对女人说:“喂他吃,能吃多少吃多少。”
女人心有所悟。婆婆笑了:“对了,这米、面,也是从百家要来的,让孩儿吃百家饭,好养活。说远了,有一百家托着他,他能享一百家的福哩!”
“哎。”女人高兴地接过碗。
在一勺一勺喂儿子喝稀饭的时候,女人仿佛觉得,来自这一百家的好运气好福气,被儿子一口一口地吸收进他小小的身体里。
在诞生礼中,百日礼可能是最不讲究仪式的,它只是人们利用“百”这个象征圆满的数字表示对新生儿祝福的各种活动的集中表演罢了。
百日礼至少可以追溯至宋代,《东京梦华录》记载:“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日卒”,又被俗称为“百岁”,相沿至今,中原一带仍然称“过百天”为“过百岁”。
传统中国人的需求(包括实际和心理两个层面)常被概括为福、禄、寿,说是信仰也好,说是追求也罢,这种对现世美好生活的向往可以说历时千年而不衰。婴儿出生百天,是他作为社会个体成员第一次面临这种天赐的吉日,祝福他长命百岁是最恰当也最实际的。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让人们的祈望有个切切实实的载体,穿百家衣、戴百家锁、吃百家饭这些象征意味明显的行为便普遍实行并大大流行起来。这些仪俗都有着各自的讲究,清代儿童使用的长命锁。锁的造型一如当时家常所用。百家衣最重紫色,取其谐音“子”,有对生子之家再生贵子、多子多福的祈祝之意。百家锁多用金银制作,两面镌字,比如一面镌“百家宝锁”,一面镌“长命富贵”等等。除了讲究百家锁由百家凑钱制成外,有些地方还有更严的要求,百家之内,必须要有谐音长、命、富、贵的四姓人家才算真正取吉。关于百家锁的佩带时间,有的到周岁,还有的到十二岁,届时还要举行开锁的仪式,人们多以为是对子女娇惯的表示,其实,在一定意义上,十二岁开锁已经有了成人礼的某些义项。吃百家饭则如镜头中婆婆所言,有依靠众人养护婴儿的意思。人多力量大,能给身体柔弱、魂魄不稳的婴儿创造更为宽松、舒适的生活环境。
这些习俗祝吉意义明显,但正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有祝吉就会相应伴随着辟邪,二者一正一反,配合无间。或者说,正因为辟邪行为的时时施行,祝吉才能真正落到实处。
更具装饰性的长命锁。比起上述模仿实物的长命锁而言,这样的造型更为普及。毕竟,挂锁的意义是保佑长命。在达成这一目的的前提下,造型小巧、精致美观是人们自然的追求。利用“百”圆满、完全的象征意义祝福婴儿长命百岁,是祝吉的一面。古人又认为百天是婴儿成长的一个关口(有些地方甚至把百天称为大月,相对于满月的小月而言),婴儿如果能顺利活过百天,就意味着摆脱了一个困厄(这或许有过去医疗卫生条件差,婴儿死亡率高的现实背景),从此以后就可以健健康康了。正因为人生之路并非平坦,尤其是刚出世的婴儿,身体器官功能还不健全,抵御外界侵扰的能力差,更要小心防备,所以,只有祈福显然是不太能让人放心的,那就要行辟邪之事,扫除孩子生活中的各种邪祟。
用铜钱编串的宝剑,辟邪的功能显而易见。小儿肚兜,兜兜上绣有五毒图案。河北唐山农村有给小孩过百岁穿五毒兜兜的习俗。所谓五毒兜兜,就是在婴儿贴身穿的小兜兜上用彩线绣上蝎子、蜈蚣、壁虎、长虫(蛇)、癞蛤蟆五种毒虫,在兜兜的左上角或右上角,还要绣上一个小葫芦,葫芦嘴儿朝着五种毒虫。当地传说这幅图像是为了纪念八仙中的铁拐李用葫芦收服五种毒虫,保佑孩子平安度过百天。
绣有老虎图案的小儿肚兜五毒的信仰不限于唐山一带,西北、中原不少地方都有,而五毒集中展示的载体大多是婴儿穿的兜兜。唐山是以葫芦为辟除五毒的法物,有些地方是用老虎,大概是虎崇拜的遗存,更多的地方是只绣五种毒虫,人们认为只要穿上五毒兜兜,就可以辟除外界的邪祟了,这叫“以毒攻毒”。老虎镇五毒马褂有学者认为五毒的“毒”有化育之意,儿童穿戴绣有蕴含化育意义动物的兜兜,也能获得保佑顺利成长。这种解释似嫌曲折,不大符合民间百姓直观取譬、同类相感的思维习惯。毒解作本义,作毒虫讲,又直观又形象,人人都能理解。也许这五种毒虫原本是神圣的图腾动物,但对于早已不明本义的民众而言,只要知道用五毒能辟邪就足够他们在需要的时候从容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