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旧时光的味道
15046400000057

第57章 吃喝的态度

正如性欲是被AV破坏的,食欲显然就是被燕鲍鱼翅破坏的,这个时代,物质丰盈,已然不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往事了,酒林肉池,金碧辉煌,求的是“食不厌奢,脍不厌贵”。虽万千金,只一餐耳。可惜的是,过往皆有求,共饮为他事,面对美酒佳肴,奇珍异味,心不在焉,意在食外。当下物欲横流,连吃喝这件事,又是何等的功利。

西晋时候,张翰因忽然想吃“莼羹鲈脍”,连官也不要做了。阮籍听说步兵营有人会做好酒,想方设法地去做这个步兵长官——为吃喝连名利也不计较。至于郑国的公子姬宋为吃喝一怒,更是连国君也要干掉——为吃喝可以有这么大的脾气与勇气。倪匡寓居美国的时候,虽然身体多疾,医生叮嘱注意饮食,但每遇美味照啖如常。我爷爷好饮而不滥。那年喷门癌手术后挂水,家里人和他开玩笑:是不是搞点酒给你一起吊进去。术后不久,即开饮,先是一小杯啤酒,后逐渐起喝白酒。人生快意,不过数十年,如老乌龟,虽过千年,又有何乐趣可言。

今时的可悲,是因为国人的严重不自信,不仅表现于本国的文化传统,小如饮食,一样受西洋影响而发生深刻变化。说来说去,营养当前。可我想,若只为营养,不如按每日所需之成分制成药片,一日吃一堆营养片岂不便捷。人不只有胃,还是有个舌头的,经万年演化,这舌头的味蕾已无比发达,岂能只为身体而忌口舌,目的性太强太过,犹如性交只许为传代,而不许有快感。所以最讨厌的就是,刚要点一桌好饭菜,就有人聒噪什么少油少糖忌荤多素。恨得只差将菜单打将过去,叫这厮再流毒。

饮食的功利还表现在正事都放在饭桌上谈了。心思本来不在吃上,关注的自然不是口味而是档次。要么吃贵,燕鲍翅吃得登峰造极处无以复加,就以装潢来装门面了。某年去一家举国闻名的饭店,进门就听经理介绍讲店中家具多贵,如何从英国运来,壁画如何之珍,为名画家亲笔。讲多了,饮食反而不关注了,及至今天我记得的只是那张平白无奇的椅子与介绍饭店的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

要么吃奇,饭桌上犹如是上生物课,动物世界里见过没见过的一切生物皆在中国的餐桌上悠然相逢。最后,吃着吃着就奔下三路去了,总会在一道菜上来后,故作神秘状让人去猜。答案无非壮阳补肾之物,所以一经公布必然一片哄笑。

信息社会,多流行速食文化,国人好新,厨师求变也无可厚非,但专业并非家常,家常可以限于条件有限率性而为,而专业提供的,可不只是一个弄熟的食品,也不是味道还说得过去就可以交货的。因为文化贵在坚持,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是有仪式感的,每一步总有说法。如电影《霸王别姬》袁四爷所强调的:霸王回营,究竟是五步还是七步。总之不是说变就变的。全聚德的烤鸭,可以吃上百年,从鸭子如何产,如何填,到客人如何选,鸭子怎么烤,怎么片,片多少刀,总有一定之法。如今,因为人们怕胆固醇,就把肥鸭改为瘦鸭了,但问题是,这还是一层酥皮一层油一层肉“肥且美”的北京烤鸭吗?食在味中,味在意中,意在不可言传中。现在倒好,且不说菜式如何花里胡哨地推陈出新,就连菜系也可串通,如今,杭帮菜馆卖川味已不稀奇了。我朋友在扬州学厨,说老富春的包子机器做了,每天不知道要卖出多少,但本地人是决计不会去吃的。他们学校的某个校长,就是老富春退休下来的特级大师,有一天包了个包子教学。他们一尝,叹为观止,真味道。但真味道哪里去找?台湾学者逯耀东先生做饮食研究,去苏州将四十家面馆花三个月吃个遍,得出结论,真不复当年。

如郭德纲所言:四百多段中国传统相声经过中国相声演员的不懈努力,还剩下不到十段了。中国的传统,每天都在流失当中,我每回注视我处在的城市,生我长我的地方,已是日夜更新,新到很多地方我已不认识了。我熟悉的环境一日日地被拆除干净,熟悉的人们或远去他乡,或闭门不出。行走在这个生活三十多年之久的城市,一种莫名其妙的隔阂感由心而生。有时候想,我爱这个城市什么,真的想不出一点东西,不知道我的爱将立足何处。难怪现在的孩子一旦出去求学,家长们就做好孩子不再回来的一切准备。如今,千城一面,落叶归根是迷失的传统,热爱家乡热爱祖国就成了虚伪的屁话。

我说,不如归去,还不如出去。

如阮籍诗:

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

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

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

单帷蔽皎日,高榭隔微声。

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

嬿婉同衣裳,一顾倾人城。

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

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

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