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坛领袖袁枚每次到人家吃饭,吃到一道好菜,必叫自己家的厨子去这个人家厨房执弟子礼学习做法,这样积四十年,成《随园食单》一卷。自云:“吟咏之余做食单,精致乃当咏诗看。”口舌之欲,上升到求知欲,继而坚持,竟四十年,终有所成,是大境界。
专诸欲刺吴王僚,没有先练武术,而是前往太湖边拜太和公学烧鱼之术,三个月学成一手炙鱼好手艺。当吴王僚应美味之邀而欣然赴约的时候,谁曾想为食这美好的一尾全炙鱼而送了命。如一般情种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吴王僚也可谓:全炙鱼吃死,含笑做饱鬼。后世奉专诸为“厨师之祖”。厨师之怒,以美味杀人。比起后来的那个光会说大话,徒然害死樊于期、田光终究一事无成的荆轲而言,好得不可以道理计了。
民国开国元勋谭延闿好吃,有轶闻云:谭延闿好食鱼翅,每餐必进,非鱼翅不饱,几至成癖。有一次赴某君宴,席间主人大谈鱼翅之不足食,喻为味同嚼蜡,谭氏唯唯。酒至半酣,鱼翅未见上席,而主人遍请宾客随意点菜,询及谭氏时,谭莞尔以答曰:“如蒙不弃,请赐嚼蜡如何?”
谭善吃,也知厨,经谭指点,其家厨如曹四等人也因技艺惊人名扬一时。于是,举国名厨都愿屈尊进谭府帮厨,以期得到谭延闿的指点。好厨子遇到好食客,如同梅兰芳遇见齐如山一样。天下身有长技者的快意事,莫如遇见一个懂的。
文人吃喝讲究环境,喜欢搞点格调,如魏晋时候的曲水流觞,放酒在水上漂着,飘到谁身边谁喝酒吟诗。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确实雅极。我最风雅的一次构想,是在桂林,与约诸人,月夜放一条船在漓江上,喝酒赏月观山。朋友飞飞还言,还可一边钓鱼,一边烫食。众人皆言善,却未成行。是为遗憾。
我友,曾经开一家饭店,某天下午去拜访他,刚泡好茶,忽然想到,此刻是桂鱼肥的时候,可买条蒸来就茶。于是同奔菜场,可惜没有桂鱼卖,但有螃蟹,便买了几个,回来上蒸笼蒸熟,拌一碟姜醋,就好龙井,一下午天南海北,别无他事。至今思来,妙趣偶得,现在却难得了。
最近写食,网上请这个朋友指正,朋友说:不指正了,都是一起经历的。良久再说,其实我们也没吃什么好东西。我答:下面要努力去吃了。
后来又想,以今天实力,吃好东西还是不难的,只是,怕是吃不出那许多快乐了。言于此,有些唏嘘,但中年立志,以此共勉,也算是生活的盼头。
年轻的时候在厂里上三班,其中下午班要到上到深夜,每回下班都和一个同事去排档喝酒。一般炒个肉丝,烧个干丝,两个人喝一瓶五块钱的绿汤沟。有时候,感觉不够还会来点啤酒。有时候,盘算下口袋里的银子,再来一盘青椒炒茶干。其实茶干这东西,在家是不太愿意吃的。但此刻酒正酣处,又别无他菜,一筷子茶干下嘴,嚼了又嚼,竟无比甘美,兴之所至,浮一大白。
年轻的快乐,在于没心没肺,喝高了,回去一觉直到天亮。
金圣叹临刑嘱咐儿子: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瞿秋白临终写《多余的话》,文章最后感叹:“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不是真性情,而是真趣味,可惜这样的人,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