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旧时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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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关于吃的文字

小时候很好吃,就被大人们戏称为“好吃鬼子”。现在想来谁小时候不好吃。我女儿已经四岁,整天嘴不能停,因为她吃得香,我们很感欣慰,毕竟省了如今许多孩子厌食又挑食的麻烦。但过去,也许是因为物资匮乏,也或许是因为饥饿让我们这个民族有了节食的传统。所以好吃,真不是一个好习惯,起码不足以奖励。

记得我父亲某天看完一场电影回来,津津乐道地给我讲起这部电影的内容:关于一个好吃的人的故事,讲这个人以前如何锦衣玉食,游手好闲,又如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后来解放了,这个人在“文革”中如何沦落了;改革开放以后,又如何成为一个美食家的故事。电影的名字就叫《美食家》。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份职业是专门吃美食的,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无限地向往这个职业。当然,这依然是一个不好意思提出来的理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电影改编自一个同名小说,小说作者叫陆文夫。

那篇小说我在一本旧《收获》上读完,确实很有味道,写得也有技巧,以一种状似批判的口吻写着一个人对美食的坚持和追求。这样写法符合那个时代的需求,但今天看,多少有些遗憾。印象最深的是他文中开篇关于面的吃法,诸如“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原来吃还真是有大学问。可惜没有读过他的其他文字。最近,读逯耀东回忆陆文夫的文章,知道他后来也开过饭店,也许是过于坚持传统,生意不佳。但陆先生在苏州吃出名气和境界了,比如他们一行下馆子,不点菜直接点厨师。钱锺书著名的段子——鸡蛋好吃没必要认识下蛋的那只鸡,这个理论看来陆文夫是不搭理的。中国菜犹如中国书法,行云流水,率性而为,自然是没有规范可言的,所以收藏书法作品必先看书法家再论作品好坏。吃饭先点厨师,显然是一个道理。

我们这一代人的青少年时代,是阅读五四时期的作家开始文学或者说人性启蒙的,因为之前是生硬的革命与阶级教育。忽然之间阅读到这个世纪的上半叶,居然有那么多作家写作优美但却关注平易生活的文章,很是触动。梁实秋的散文,无疑是最好的文学教材之一。当我读到《雅舍谈吃》这本小册子的时候,于文字的美感当中,找到生活的真乐趣——吃的体验原来如此美好,吃也可以写得如此美好。梁实秋谈吃,胜在情感,三五句闲话当中,能读得内心抑制不住波动,树欲静而风不息。好文字的力量,在于不动声色中让人或悲或喜。

梁实秋谈吃,还有着世家子弟与学者兼具的一种优雅。平淡从容不恶俗,所吃所写之物,诸如烧饼油条,豆汁儿,乃至豆腐、茄子、腊肉等皆是家常司空见惯的东西。东西虽简单,但吃得讲究,不愧是鼎食之家的风范,兼有五湖四海游历的阅历,一件小吃食,写出若干的滋味与趣味。这本书后来我读了又读,闲来无事,任从一页看起,看得口舌生津,胃口大开。呼朋唤友,以所看这题为饭局主题,也算一乐。当然,于文字方面,我受益良多。虽然我写字随意而从不节制。但每次写之前,总还是提醒自己要克制。这个克制的觉悟,自然是受了梁文的影响。

周作人谈吃,是另一个路子。他的文笔,与明清散文一脉相传。风淡云轻,言简意赅,所以颇为艰涩。周作人是比较自我的一个人,毕竟是和鲁迅出自一个家庭,虽然性格不像鲁迅那样尖刻,但从行文中还是可以看出,他性格中的某些乖僻的特征,恰如他最喜写的那个“苦”字。所以,假如和梁实秋吃饭,尽可放心叫他点菜,一道菜上来,再听梁先生肆意汪洋地介绍一番,绝对是口头心头的双满意。但和周作人吃饭,让他点菜估计将是个灾难。以他嗜“苦、臭、咸”的口味,点两个菜估计很难与大家的口味取得一致。再加上周先生的性格估计比较安静,话也不会太多,纵然多讲两句,也是文白夹杂地掉书袋子,趣味真的不大。

当然,周作人谈吃,还是有许多人生况味。屋外苦雨,苦茶一盏,娓娓谈来,家乡的吃食,吸引人的已不是那个食物的味道,而是那种吃的时候陶然的状态。天南海北,口味难以统一,但吃的状态是共同的。看到与自己有相似处,欣然一笑,也是阅读的乐趣。比如周作人《喝茶》一篇中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读到此处,心生怡然。便合上书本,约人喝茶去了。

尘梦难抵,半日之闲,总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