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心雕龙》书名的含义,国内学者也有种种讨论,比如“文心”与“雕龙”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每个字词的来源与含义是什么等等。西方的学者在翻译和引用《文心雕龙》时都可能涉及对书名的翻译,从诸多学者对书名的不同处理方式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方学者对刘勰书名的理解和思考。
第一节 《文心雕龙》书名英译词义解析
首先让我们从组成书名的两个词入手,看翻译者是如何理解“文心”与“雕龙”的。
一、“文心”英译词义解析
学者在揣度“文心”一词的含义时,大多以《序志》为根据。刘勰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学者如范文澜等指出,昔有出家开士法胜曾作《阿毗昙心》探究佛理,序者曰:“《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颂,咏歌之微言,管统众经,领其会宗,故作者以心为名焉。”《文心雕龙》从主旨、结构上来看,与《阿毗昙心》颇为近似,而刘勰又深谙佛理,极有可能取此“心”义。值得注意的是,刘勰本人并没有提到佛教的“心”,所提到的涓子《琴心》在《汉书?艺文志》中列属道家,王孙《巧心》(王孙子)则列属儒家。刘勰这种不拘家门的选择是巧合还是别有深意,不得而知。不过刘勰确实受到佛家思想的影响,则此心为道、儒、佛三家之合,绝不可简单视之。翻译者对此则更需多加揣摩。
首先我们来看汉语中“心”的含义。心者,“人心,土藏也。在身之中。象形”(《说文》)。故其本意指特定的人体器官。又《荀子?解蔽篇》说:“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则心为肉体的统帅,为精神、灵魂的主宰。此外心又衍生为中心、根本等意。在古代中国,心作为最重要的人体器官,是人的意志的统帅,故各种实际上与大脑更紧密的活动都体现在“心”上,如“心思”、“成心”、“机心”等,莫不与人脑的思维活动相关;又如《文心雕龙》中“心生而言立”(《原道》)、“声萌我心”(《声律》)、“夫心生文辞”(《丽辞》),则心为创作之源泉。关于“心”字在汉语中的根源与含义,李敏儒博士有十分详细的论述。
与汉语“心”对应的词一般有“heart”、“mind”、“core”等,所表示的意义各有所侧重。heart在英语中的本义就是解剖学意义的“心脏”,和汉语中所指人体器官一致,从词源来说和心的本义最为接近。此外heart也引申为中心、核心等意义,在表示人的意识活动时,含有爱、勇气、同情、意志、性情等元素。mind主要与大脑的思维活动相关,指人脑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思维活动,表示思想、智力、记忆、注意力等元素,虽然并非“心”,却适于表达汉语中“心意”、“心思”等意。Core的本义指事物的中心部分,比如果核、磁核、地核等,也可表示抽象的意义,比如文章、思想的核心部分或者说中心内容。由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心”不仅是人体最关键的器官,还常常与“脑”混淆,被认为是产生思想的地方,因此,也有的学者用“mindheart”或“heartmind”来翻译“心”,企图同时表达“心”的客观概念和主观概念。
文的含义也引起了学者的关注。《说文》道:“文,错画也。象交文。”故文为相交的图案。《说文序》中又说:“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可见文也指文字初创时出现的文字符号。对于《文心雕龙》而言,最重要的参考资料当然是刘勰自己的话。刘勰在《原道》篇中“原道”的同时,其实也在“原文”。他先从宏观的宇宙集中到微观的人,即由天地“道之文”到自然万物,再到万物中的有心之器——人。接下来又从朴素的自然具象返溯到抽象的文,即由河图洛书所现的图案到文字,再到文章,再到“道之文”。在这样一个既闭合又具开放性的整体中,刘勰最后将文辞视为道之文的关键所在。由此看来,刘勰的“文”是一个综合性的变化的概念。
从现有的译名来看,不少人选择了literary mind一词。literary mind对英语读者来说不算陌生。形容词literary通常指“文学的,和文学相关的”,但是在字典上可以查到,该词源于拉丁语littera,也就是字母,因此和文字的产生是有紧密联系的,故“literary”可以和汉语“文”字有一定的相似性。而且“literary mind”作为词组在英语中也有所应用,比如麦克斯?伊斯特曼1931年就出版过一本书,名为The Literary Mind: Its Place in an Age of Science,我们不妨将其译为“文学思想在科学时代的地位”,或者干脆用“文心在科学时代的地位”也不为过。杨宪益和戴乃迭在翻译“文心”时选择了core of literature,说明他们侧重的是文学的核心思想;柯立夫则用了literary heart,表现出他对汉语“心”在文学创作中所具有的特殊的情感作用的强调。
大多数译者把“文心”看成偏正式名词词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欧阳桢在评论杨国斌的翻译时,则提出文心与雕龙应该严格对仗,在他看来文为动词更恰达。恰如龙是雕琢出来的,心或意则是通过文学创作表现出来的,所以他建议使用writing out our feelings 或 manifesting the meaning来翻译“文心”。又如赵和平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出可用the (an)literating of the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也是把“文”和“雕”同看作动名词形式,把“文心”看作“使心灵精通文学、得到文学素养”,作者称这样的题目暗示学文者要“如雕龙般训练文心”。众所周知,汉语中“文”确实可以作动词使用,比如“文过饰非”、“被发文身”等,文即指修饰、装饰等义,因此把“文心”理解成动宾结构也并非没有理由。但是刘勰在《序志》中开篇第一句就把“文心”解释成“为文之用心”,与陆机《文赋》中“窃有以得其用心”相呼应,因此解释成偏正结构应该比较恰当。
二、“雕龙”英译词义解析
诸位译者对“雕龙”的翻译也有不同处理。一些人采用了直译的方法,沿用了刘勰的形象化比喻,如柯立夫和索马达尔的carved dragon、施友忠的 the carving of dragons、杨宪益的carving a dragon、杨国斌的dragoncarving、欧阳桢的carving dragons等,其优势是能够向英语读者展示古人用语形象化的特征。但是因为龙和“dragon”存在历史文化的差异,因此这样的翻译也有可能带给英语读者错误的信息。《说文》曰:“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广雅》言:“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未升天曰蟠龙。”由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龙为一长形动物,类蛇,能飞天,可以有翅有角,这一形象和英语中的蛇尾、有翼、体型巨大、属于爬行动物的“dragon”有些相似。不过,西方的龙近火,且多有邪意,甚至直接是撒旦的化身;中国的龙近水,为王室的重要象征,表示尊贵,龙的形象常常出现在绘画、雕刻等艺术作品中,“雕龙”需要极高的艺术造诣。
刘勰使用“雕龙”,让人不得不联系到“雕虫”一词。汉扬雄《法言?吾子》中写道:“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此处雕虫指孩童启蒙时学习书写,和篆写刻符一起都属于小技末道,故扬雄用来自谦。与刘勰几乎同时的裴子野曾作《雕虫论》,对南朝诗赋过于注重藻饰的风气大为不满。相比之下,刘勰的宏愿是要“弥纶群言”,“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作文之精艺唯恐不能备,和所谓的雕虫相对之意不言而喻。所以,当英语读者在未获特别说明的情况下看到“dragon”所产生的联想和汉语读者是不一样的。不过,翻译中信息的丢失或扭曲是在所难免的,译者只有通过注解来对翻译进行补充。此外,当译著进入目的语语境之后,会逐渐对目的语境产生影响,从而使读者逐渐意识到源语无法由目的语表达的内容。近年来,随着中华文化在全世界范围的传播,“dragon”的中国含义逐渐被西方人所接受。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越来越多的英语读者在看到“carving dragon”之类的翻译时,会联想到精雕细琢、气势磅礴的中国龙形象。
翻译者对“雕龙”的理解又有动词词组和名词词组两类,如carving a dragon、 carving dragons、dragoncarving等翻译强调的是雕琢的行为,carving of dragons强调的是雕琢或创造的过程,carved dragons强调的则是雕琢的结果。不少译者在翻译时都强调“文心”与“雕龙”的绝对对仗,故他们对“雕龙”的理解和翻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文心”的解释。比如索马达尔使用carved dragon这种译法,是典型的偏正式结构,表示雕琢好的龙。他非常留心《文心雕龙》的骈文特色,故有可能认为“carved dragon”与偏正结构的“literary mind”正好相对。不过,刘勰在书名中是否用了对称结构,他强调的究竟是过程还是结果,只有见仁见智了。
此外,译者对“龙”的单复数形式处理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汉语里的名词本身并不具有单复数的区别,往往通过和其他专门表示复数的词比如“们”、“群”等合用来表示复数形式,或者添上数词和单位词来表示数的概念,如“两个人”、“三条蛇”等。而古文中因为单位词的缺乏,数的概念更为模糊,所以刘勰所谓雕龙可以是一条龙,也可以是一群龙,到底应该用单数还是复数呢?汉语读者对此不必深究,因为显然这里龙是泛指一个概念,可是翻译者遇到这种情况则必须做出选择。不可数名词如water(水)表示泛指时前面不需加冠词,而dragon这样的可数名词表示泛指时通常有几种方式:用单数不定冠词加单数名词,如a dragon,可以泛指任何一条龙;用复数,如施友忠和索马达尔所用的dragons,泛指所有的龙,或者龙这一概念;另外,也可以用定冠词the加名词的单数形式如the dragon,含义与dragons大致一样。这样看来,似乎英语中用单数还是复数并不十分重要。但是,复数的形式总容易让英语读者产生一种联想,把“雕龙”与工匠大批量生产工艺品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刘勰虽然有意突出文章的修辞技巧,却并不赞成繁采寡情,更不愿作文者视文为单纯的工艺,并对“邹奭之群言雕龙”不屑一顾,因此读者的这种联想并非刘勰的初衷。由此看来,使用单数来表示泛指,似乎比复数形式更为贴切。
另一种处理方法是采用意译的方式,比如刘若愚的elaboration、侯思孟的baroque ornaments。刘若愚跳出中文修辞的限制,大胆使用elaboration来意译“雕龙”。elaboration为elaborate的名词形式,指精巧,注重细节。后者既可作动词,指详细地说明、精心推敲、细心去做等,又可以作形容词用,表示精细的、详尽的、精心的。这个词源于拉丁语elaborare,指费力、尽心完成某事,做某事,和劳动labor一词也有词源上的联系。由此看来,elaboration不但指精巧,注重细节,还特别强调其中所包含的种种苦心精思,这和刘勰的本意倒是非常吻合的。但是,刘勰使用“雕龙”一词还有另一种语境,也就是邹奭的“群言雕龙”。有学者认为“雕龙”一词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一贯为贬义,依据是邹奭“文具难施”如海陶玮书评中所言。《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曰:“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刘向《别录》道:“言邹奭修饰之文若雕龙文也。”范晔《后汉书?崔骃列传》中沿用该词,赞曰:“崔为文宗,世禅雕龙。”两处典故中,一为“颂”,一为“赞”,似乎并不能和贬低挂上钩,评价者的态度至少是中性的,对评价对象的文字功夫更是有褒无贬。刘勰在解题时特地指出自己并非步邹奭“群言雕龙”的后尘,点出“雕龙”可能存在的贬义,另一方面又偏偏执著地采用这个他自己认为有贬义的词作为书名;一边说“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一边又感叹“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在他矛盾的表述中,我们明显可以看到一种张力。如黄侃所言,“实则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贵修饰,特去甚去泰耳。全书皆此旨”。刘勰对六朝时期言贵奇诡的浮风感到担忧,故欲正源流;同时,尚文的时代特征在他身上也留下深深的烙印,甚至引发了他的审美自觉,因此他撰书论文,述及文学创作和欣赏的种种要领。龙的比喻在这里除了给人意象上的联想,还有深层次的文化含义。当译者用elaboration来意译雕龙时,未免太过直白,与原来多元的汉语文义产生了差距。
采用类似处理方法的侯思孟,在书评中提议应该用Baroque Ornaments for the Literary Mind来翻译书名。Baroque一词,汉译巴洛克,源于葡萄牙语“barroco”,原指形状不规则的珍珠,故可以指一切精巧新颖的东西,在此意义上和前面所说的“elaborate”相近。但是,大写的baroque则指17世纪初源于罗马的崇尚夸饰与复杂细节的艺术风格,也可以指此种艺术风格风行的时代。从16世纪起,罗马天主教会提倡教堂的艺术作品应该精致具体,不仅受过教育的人可以欣赏,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应该看得懂。这一提议给巴洛克风格的产生带来灵感。随后,巴洛克风格被广泛应用到雕塑、绘画、文学、音乐等领域,并从罗马走向整个欧洲。巴洛克艺术的特征是极尽奢华的装饰和有些离经叛道的追新。如巴洛克音乐往往旋律精致,加入许多装饰性音符,给人以华丽的感觉,巴洛克建筑则外形自由,色彩鲜艳,喜好富丽,这些特征和六朝时期的文风确实有相通之处。Baroque 一词真正得到应用,是在巴洛克盛期之后。一开始,这个词就是带有贬义的,特指过于重视细节、追新好奇的风格,和文艺复兴时期所推崇的清晰、理性的风格相对立。生于瑞士的艺术史学者沃夫林(Heinrich Wlfflin)在其《文艺复兴和巴洛克》(Renaissance und Barock, 1888)一书用到这一词,之后逐渐得到法语及英语作家的重视。尽管在当代,巴洛克被看作欧洲伟大艺术风格之一,其贬义仍存在,常用来形容过分注重修饰、过于复杂的文学、艺术作品,甚至有内容含混不清的含义。从baroque的历史渊源来看,其词义中也含有一种矛盾的张力,这和我们所说“雕龙”一词在中国历史文化背景中的演变有一定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