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冬麦约费浪在圆梦咖啡吧会面,店里的几位女服务生差不多个个都认识他,她们甚至知道他的姓名和职业,因此费浪一进店,她们就一律面带微笑,问候“下午好”。费浪跟冬麦是在圆梦咖啡吧相识的,这里就是她最喜欢“老地方”。他点了一杯意大利浓咖啡,这种饮品味道够劲。
“费作家,今天你没带电脑啊!”女服务生上咖啡时笑着问费浪。
“今天不写字,只会朋友。”费浪轻松地回答她。
“好的,请慢用!”她礼貌端端,乍看去,气质有点像日本或韩国少女。
两点五十分,冬麦打来电话,说是塞车,还要耽搁一阵子,可能三点钟才能到。这间咖啡吧最喜欢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这间店的老板可能年龄偏大,他迷恋法国钢琴老王子的演奏。在别家店,郎朗和李云迪的演奏也要比老理查德更有听众缘,这就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风水轮流转。费浪也迷恋过老理查德,尤其是那曲《海边的阿狄丽娅》,节奏明快,旋律流畅,百听不厌。今天又有此曲,听着听着,他不禁想起东方晴,她可能去了那座海滨城市,见到那位副市长,正在玩她自以为把握十足的与虎谋皮、与狼共舞的智力游戏。费浪不该想这件事,一想就心烦意乱。那位副市长如狼似虎,绝对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一旦他察觉了蛛丝马迹,东方晴很可能全功尽弃,说极端点,甚至有生命危险。
网上时常会有这类怵目惊心的新闻,举国皆知的例子是:2006年1月17日,北京市房山区原政协副主席许志远雇凶杀害情妇陈红,并且焚尸灭迹;2007年7月9日,山东省济南市原人大主任段义和雇凶炸死情妇刘玲。这两桩贪官杀情妇的凶案都曾轰动一时,段义和雇凶炸死情妇一案更是骇人听闻,激起极大的民愤,因为段某玩的“高招”颇有技术含量,他雇佣凶手,趁刘玲在城市公路上行车时引爆炸弹,不仅将受害人炸得血肉横飞,还直接危及到公共安全,使一位出租车司机不幸遭遇池鱼之殃。费浪看过“凤凰论坛”上那幅现场照片,三十一岁的刘玲被炸掉下半身和一条手臂,陈尸于街头,真是惨不忍睹。贪官的内心是焦虑和疯狂的,他们令人发指的恶行,很难以常情常理去揣度。这两个案子,费浪都曾讲给东方晴听过,尽管它们极其血腥和恐怖,但对她居然毫无阻吓力。她说,那位副市长不同于禽兽一般的段义和、许志远之流,他的内心绝对是温软善良的。费浪对她给出的这个评定不以为然,抱有疑问,他认为世间只有佛陀和耶稣堪称绝对善良,那位贪官怎么够得上这杆标尺?东方晴听费浪这么讲,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用女英雄女烈士才喜欢使用的语气吐出五个字——“富贵险中求”。听了这五个字,费浪内心立刻发生了大面积塌方,在他心目中,她突然变得十分陌生。费浪就不明白,既然她赞赏外婆与外公生死不渝、贫贱不移的爱情,为何如此看重金钱?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和共同之处?
费浪望着窗外混乱变幻的街景,寻思着东方晴的处境,没头没绪。这时,冬麦疾步进门了,她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挽成一把,脸上没化妆,素面也皎洁。
“费哥,你早等得不耐烦了吧?”
“心情没受影响,视力倒是下降了。”费浪开起了玩笑。
“哦,为什么?”冬麦疑惑不解。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啊!”费浪抛出谜底,冬麦也笑了。
冬麦大大方方地坐在费浪身边,而不是坐在他对面,她点了一杯摩卡薄荷咖啡。
“费哥,你会不会看手相?我的掌纹有点乱。”
冬麦把右手掌摊开在费浪面前。说起看手相,他见识过一位“高人”,某法学院的副教授,他父亲十多年前的学生,号称命相学大师,他给许多高官和富商看过面相、手相,推算过流年八字,据说八九不离十。名头响了,银子多了,一般的人,他根本不爱搭理,也没时间和心情去搭理。由于父亲的关系,他对费浪当然很客气,有时他会降贵纡尊,免费教他点皮毛。手掌上的生命线、爱情线、婚姻线、事业线、星丘、月丘、太阳丘,各自的奥秘何在,他曾逐一解说。费浪用这点皮毛去唬人,去忽悠人,已足敷所用。
费浪托住冬麦的右手,发现她掌心有一颗朱砂痣,按相理上说,是贵不可言,她的生命线很清晰,很长,与腕纹相接,感情线直达月丘,说明她很重情,也很有幻想,婚姻线上有一个鱼眼,可能会有点磨难,所幸没分叉,也没断裂,并无大碍。事业线还比较模糊,不够确定。星丘隆起,太阳丘也很饱满,说明她的运气不错,生命力也很旺盛。手掌绵软,色泽红润,按相理说,她的手相近乎完美,她的一生会很幸福。
冬麦听完费浪的分析,很开心。她闭上眼睛,微笑着把头靠在他肩上,连做了两次深呼吸。她洗净铅华的脸庞洁白如玉,血色如桃花。
“费哥,就让我这么靠一会儿!”
“冬麦,你先喝点东西。”
“现在不喝。”
过了几分钟,冬麦睁开眼睛,露出羞涩的神情。她仰起头,饱满红润的嘴唇如同含苞欲放的玫瑰,似乎等待着费浪去亲吻,所有的鼓励和接纳都被她的眼神传达得如此分明。但费浪没有啜饮这杯醇香的美酒。冬麦很乖觉,她不想强求什么,只想问他一个问题:
“费哥,你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问题,也是费浪曾经不止一次思索过的问题。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在怎样的情形下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他有一个大致的答案。
“这样的情形有可能出现。冬麦,你有没有看过美国影片《剑侠风流》?”
“没看过。”
“那我劝你一定要找到这部影片看看。演员阵容强大,由天下第一老帅哥肖恩·康纳利和好莱坞大帅哥李察·基尔联袂主演,女主角是茱丽娅·奥蒙德,虽不算绝色美女,但她颇具魅力。影片中茱丽娅·奥蒙德饰演的吉尼维尔公主同时热爱两个男人,一个是肖恩·康纳利饰演的甘美洛城的主宰亚瑟王,另一个是李察·基尔饰演的剑术精湛的风流骑士兰斯洛。亚瑟王维护和平,捍卫正义,他是吉尼维尔公主从小崇拜的偶象,嫁给他是公主最大的心愿,既攸关自己一生的幸福,也攸关父母之邦的安全。骑士兰斯洛则先后两次将吉尼维尔公主从仇敌玛拉甘王子手中救出,尤其是后一次,历尽艰险,那场丛林中的大雨终于催生了公主内心深处的情愫。当兰斯洛向吉尼维尔告别时,已贵为王后的吉尼维尔情不自禁地请求兰斯洛亲吻他,他们的爱情也就在亚瑟王的眼底暴露无遗。面对亚瑟王的诘难,面对非此即彼的抉择,吉尼维尔泪流满面,她的回答令人难以忘怀,她说:‘我用头脑爱你,我用心灵爱他。’这正好回答了你刚才的问题,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但他(她)必须具备非凡的头脑和卓越的心灵。否则,他(她)就可能会身心分裂,把肉体给一个人,把心灵给另一个人,单纯的肉体指向的只是欲望,而非爱情。头脑的爱,即理智的爱,是完全不同于肉欲的,它代表的是一个人至善至美的理想,指向的是神圣的对象和崇高的目标,修女爱上帝,就是这样的爱。”
费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把冬麦的问题解答清楚没有,反正她听得津津有味,她的眸子亮闪闪的,犹如宝石,光泽澄净。这么近的距离,费浪第一次注意到,冬麦的睫毛又密又长。
“是真的吗?”费浪这样问她。
“什么?”
“你的睫毛。”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扯啊!”
“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冬麦脸上我哪敢扯睫毛!”
“费哥,你别打岔,我现在要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那你问。”
“你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告诉我真心话。”
“我没尝试过用脑和心同时去爱两个人,也许我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本领和素质,不是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你爱晴姐用的是心,还是脑?”
“也许一半是心一半是脑。”
“为什么?”冬麦犹如蜘蛛精,吐出丝来,将费浪缠紧。
“我不能确定,有时,我觉得是双方的许多近似之处,比如教育背景、年龄、爱好和对事物的看法,使我和她产生认同感,不只是心灵的吸引那么单纯。平凡的爱情就是这样,不能苛求,对不对?”
“费哥,我请求你用头脑爱她,用心灵爱我,好不好?”
冬麦说这话,从神情到语气,她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为了显得郑重其事,她坐直了身子,侧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瞅着费浪,等待他的回应。冬麦不是妖媚的少妇,只是单纯的少女,她不懂得如何使用勾引和诱惑的手段。
“你能忍受你爱的人另有所爱?”
“我想,爱情不在于独占,而在于分享。博大的爱,分享者越多,我拥有的也越多,狭小的爱如同蝇头之利,甚至都不值得我去独占。一个人活着,不可以没有爱,如果爱一个人注定了要受苦,要受罪,我也认了!我做不到‘无爱一身轻’,我做不到!”
冬麦的执著令费浪感动,也令他踌躇,他跟冬麦,他跟东方晴,毕竟生活在现实之中,不是在电影中扮演男女主角,他不可能像风流骑士兰斯洛那样奔放不羁,将世俗的道德准则抛之脑后,就凭一匹马一把剑,走遍天涯。费浪不敢轻易入局,因为他害怕局面失控。
“冬麦,正因为我珍重你的感情,所以做不到脚踩两只船。我不能答应你。”
费浪的话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冬麦的眼中露出了泪光,但她很倔犟,也很坚强,硬是没让泪水淌出眼眶。冬麦抿了抿嘴,对费浪说:
“费哥,为了爱情,我可以牺牲自尊心,你这样拒绝我,我还是愿意再退一万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跟晴姐分手了,你就要选择我做你的女朋友,我相信,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我也坚信,你选择我做你的女朋友,一定会幸福!”
一位十八多岁的东方少女能这样坦露自己的情怀,若非亲见亲闻,换一个人告诉费浪,他很难相信是真实的。费浪不愿伤害冬麦,他不忍心伤害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
“冬麦,你要相信命运,别相信诺言!”费浪给了冬麦一个含糊其词的回答。
东方晴从滨海城市打来电话,说是工地的情况良好,公路峻工大约还要半年,水库峻工稍晚一些,估计还要八个月左右,也就是说一年之内,她可以净收入将近两百万。世道就是如此,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是古人定下的陈年老谱,近乎小儿科,现在的贪官除非不东窗事发,一旦伸手被捉,大多数人都是“千万元赃款俱乐部”的VIP成员。商人特能赚,也不如官员特能贪。东方晴不愿偷懒——直接从贪官手中领取各类花销的费用,那钱不会太少,但也不会太多,她执意要承包工程,宁肯自己每年多吃点苦,多受点累,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取更丰厚也更可靠的收益。东方晴骨子里认定贪官是靠不住的,他有可能移情别恋,有可能锒铛入狱,有可能被挂在闲曹,所以必须趁他有权有势有项目的时候,拿到工程,赚够自己要赚的数目。东方晴毕竟不同于那些黑心的开发商,她有良知和底线,坚决不做祸害百姓的豆腐渣工程,她聘请了专业水准很高的工程监理员,严格把好质量关,她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留下任何安全隐患,钱肯定要少赚些,但内心可以安稳许多。
“费浪,据我所知,你这几天没有想我,而且还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别以为我耳目不灵,赶快从实招来!”东方晴的语气故意装得很严厉。
“我承认,在写作的时候,我想你想得不够多,在睡觉的时候,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没有梦见你,除此之外,我的记忆都被你强行侵占,好比一个被氢气充满了的气球,不顾一切,要挣脱地球上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向危险的高空飘去,我只好在脚上拴一根绳儿,这才好歹没有‘砰’的一下变成五颜六色的碎片。”
“别以为我是鸡肠小肚的女人,你完全可以有别的异性朋友,只要不超越尺度,不玩暧昧,不耍花枪,不藏猫腻,我是能够包容的。上次,在红狼酒吧,在你的朋友面前,我的表现不佳,回想起来,确实失态,至今觉得汗颜!我估计,我已给你留下一个心胸狭隘的印象。告诉你吧,费浪,我的心眼大着呢,你是有福之人!”东方晴自我表扬了一番,然后开怀畅笑,费浪从话筒中也能感觉到她的愉悦。
自从东方晴把她的苦衷和事实真相告诉费浪之后,他就一直六神无主,忐忑不安,既担心她会遇到危险,也对前景难料的爱情产生了疑虑,尽管费浪不愿去仔细掂量那个词——“二奶”,但它总是从费浪的脑海中不期而然地蹦出来,仿佛海豚时不时地跃出水面。费浪无法将一个贪官视为自己的情敌,正如一个贪官同样无法将费浪视为他的政敌一样。“权力是烈性的春药”,那位贪官很可能只是为了占有性资源,才给东方晴购置别墅,才让她承包工程,这样做他只须动用金钱和权力,根本无须动用爱情。媒体曝光过一些贪官,他们的情妇往往不止一个,而是一摞,贪官的演技高明,贪官的性趣浓厚,贪官的口味广泛,贪官的精力饱满,贪官的体能充沛,这些方面固然令人啧啧称奇,但他们能巧用国外先进的MBA理论去管理好情人队伍,才真正令人匪夷所思,拍案叫绝。成龙曾主演过一部电影,叫做《我是谁》,在影片中,他扮演一位失忆的突击队员杰克,遭到中情局头目的连环追杀,迭遇凶险,九死一生。相比杰克而言,费浪没有失忆,也没有被追杀,可是在目前的处境之下,他要弄清楚“我是谁”的准确答案和“身在何处”的准确定位,并不比杰克更容易些。
所幸费浪还有一个逃避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长篇小说《桃木匕首》,只要进入写作状态,他就能完全忘记现实中的种种烦忧和困扰,成为一位招魂大巫师,将那些早已登遐的历史人物一一招至笔下,再活一次,再死一次,再爱一次,再恨一次,再流泪和血,重构国与家。范蠡那样俊伟的男儿,西施那样明丽的女子,都如同幻影一般出没在他的想象世界,比电影的画面更为清晰,他们自由演绎久远的情事,绝对不是他笔下的一对傀儡。
范蠡与计原出使吴国,既贡奉美女,又贡奉良材,越王勾践并非心甘情愿,实际上他恨得牙龈痒痒的,他的复仇之心比炭火还要炽热,他对屈辱的处境极为敏感,须臾难忘。他的“蜂目”比黄蜂更毒辣,他的眼光宛若毒蜂的针刺一般能够蜇人,致人于死地,几乎没谁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有王后是个例外,她敢用柔情脉脉的眼光去化解勾践目光中的毒素,使之趋于温和。眼下,王后临盆在亟,越王勾践天天入宫去陪伴她一两个时辰,抚弄王后圆滚滚的肚皮,把耳朵贴在上面倾听婴儿的胎音和羊水的响动,摸一摸婴儿踢踏的小脚板,他得到稀罕的乐趣。这比国务和军务都要轻松得太多,也能让他暂时卸下命运的重负,美美地歇息片刻。在王廷,勾践只须一声令下,就能叫人头落地,然而诞育生命的本领则完全归属于女人,他无能为力,只能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旁观者。王后看着眼前这位脸色黧黑、容颜憔悴的男人,心中不禁涌动无限爱怜,她问越王勾践:
“大王,范大夫和计大夫出使吴国,已过了三四天,一路风波,都还好吗?”
“这两艘大船稳稳当当,挑选的又全都是国内最出色的水手和最勇敢的士兵,应该不会有任何危险。”勾践说完话,将那只杀人如麻的右手从王后的肚皮上收了回来。
“那就好啊!不过,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你只管讲。”
“训练美人时,臣妾观察到,范大夫与西施眉目传情,彼此深有好感。此去吴国,路途迢遥,两人千里同行,该不会……”
没等王后的话音落地,越王勾践“噌”的一下站起身,他皱紧眉头,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用粗暴的声音吼道:
“真该死,你怎么不早告诉寡人?险些误了寡人的军国大事!”
说完这话,越王勾践气虎虎地离开王后的寝宫,遣人把将军许贲紧急召来,命令他带足四百名骑兵火速前进,夹河护卫越国的两艘大船,凡是图谋接近大船的可疑人物,一律格杀勿论,大船上若有人擅自离船登岸,不管是谁,立刻捉拿,绝无宽贷。许贲领命,当即赶回营帐,点选四百名骑兵,带足半个月的干粮,快马加鞭,出北门,激尘而去。
范蠡倚舷而立,计原站在他身边。接连下了两天大雨,河水猛涨,现在正是梅雨季节,这是范蠡喜欢的天气。一方面,河水涨了,行船更轻松,褚三与褚不惊也更方便下手,褚不惊水性极佳,激流险滩他都不怕,另一方面,波涛汹涌,卫兵的警觉会大大地降低。
“少伯,猜猜看,此行愚弟最想见到的人是谁?”计原问范蠡。
“是不是吴王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