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夫差志大才疏,尸居余气,见他何益?愚弟最想见的是伍子胥,这位吴国的柱石之臣,堪称一世之雄,他以布衣之身报复楚平王,掘墓鞭尸,轰动天下,创古今未有之局,这种不世而出的人杰,愚弟能与他相见,乃是非常的福分!”计原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直讲得色舞眉飞。
“嘿嘿,少怀,你真会长敌方之志气,灭自家之威风啊!”范蠡语带揶揄。
“少伯,隽逸如兄,尚存畛域之见吗?能欣赏敌方的杰出人物,始见我辈的眼光和胸怀不俗,愚弟敢断定,伍子胥必定彪炳青史!”
“你讲得没错,子胥乃是当今之世第一雄杰,你我们此次出使吴国,与他必有一番交锋,到那时,你可不能口拙智穷,被他笑话。据说,子胥天生异秉,也天生怪相,不仅身材异常高大,而且相貌颇为丑陋,但他智力绝人,目空一切。我们要赢得他的好感,那就万万不能在辞令和心计上输给他。否则,被他轻视小觑,不仅有失你我的脸面,也有损越国的尊严。”其实范蠡也为自己此行能见到伍子胥感到兴奋,但他已考虑到双方必不可免的连场斗智。
“对此一层,少伯尽管放心,愚弟虽年少,但并不懵懂,要赢得子胥的尊重,你我光去恭维他奉承他是绝对无用的,你我要击败他,令他折服!”计原是个乐天派,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输,甚至会输得颜面无存,要找地缝去钻。
说话间,郑旦款款而至,向两位大夫行了礼,她近日专找计原下棋,棋艺大有长进,居然赢了西施两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下楼来,又是向计原讨教。计原觉得郑旦的性格太刚烈,不够柔和,心胸也不够宽宏,这是弈者的大忌,但与美人手谈,秀色可餐,毕竟是黄梅雨天之快事。
“你们去吧,我也正有事要做。”此言不虚,范蠡的确有心事。
计原与郑旦乐颠颠地上楼去了。郑旦的卧室香气馥郁,沁人心脾,棋盘与棋子已在几案上摆放整齐。他们相对而坐,互相颔首致礼,郑旦猜得黑子,得了先行之利,她的第一子稳稳地放置在天元位。
范蠡的心事并不复杂,他记挂的是褚三父子,他们该在阳山等候了。再过几天,决定命运的时刻就会到来,他反复思量,想不出这次行动还有什么破绽,至于变数,倒是可能会有,一是天气恶劣,暴雨倾盆,水激浪恶,褚不惊难以潜水登船;二是他的飞镖失准,哨兵侥幸逃脱,惊动全船的警卫;三是褚三接应失当,小船未能及时到达预定位置。这三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都很小,甚至微乎其微。是不是还会有第四种未加考虑的意外情况呢?现在范蠡琢磨的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阵,也没有想出个眉目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范大夫,请看,两队骑兵夹岸狂奔!”
一名警卫神色慌张,跑过来向范蠡报告紧急情况。范蠡从迷茫的雨雾中望去,确实有两队骑兵夹岸疾驰,大约离船还有一箭之遥,细辨旗帜和装备,全是越国的骑兵。范蠡心头倏然一紧,太奇怪了,怎么会有骑兵夹岸而至?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就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第四种意外。骑兵已经勒马,停在大船的对面,许贲将军叫部下喊话,范蠡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他下令停船,放下小舨去,把许贲将军接上船来。
“范大夫,末将遵大王之令前来加强沿途护卫,敬请范大夫多多关照!”许贲抱拳行了个军礼,他满脸疲态,身上没有半根干纱,可见这一路马不停蹄,他追赶得确实很辛苦。
“大王是怎么吩咐将军的?”范蠡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大王严令:‘凡是图谋接近使船的可疑人物,一律格杀勿论,使船上若有人擅自离船登岸,不管是谁,立刻捉拿,绝无宽贷。’”
“嗯,我知道了。骑兵连日赶路,栉风沐雨,已疲惫不堪,今日就地扎营,先事休整,明日一同启程。”
“那好,谢谢范大夫的照应!末将先行告辞,往后卑职在岸上,随时随地与使船同进同退。”
许贲乘小舨回返岸头,范蠡心中方寸大乱,他觉得骑兵突如其来,这不会是越王勾践的心血来潮,一定是有人向他进言或支招,他真正要防备的也不是岸上的盗匪,而是他范蠡!范蠡心想,莫非自己的心思被谁看穿了?只有褚三和计原是知情人,他们不可能出卖自己。那还有谁?哦,他恍然大悟,一定是王后扇了枕头风,这女人精明之极,看来好局将坏在她手中了。怪只怪自己当初泄露形迹,被王后瞧在眼里。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范蠡仰望着阴霾滚滚的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个时辰后,范蠡忍不住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西施,西施听后,神情黯然,掩面而泣。范蠡也是心如刀绞,他过去抱紧西施,感觉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公子,我们就只能坐失良机,坐以待毙吗?”西子抬起泪眼,近乎绝望地问范蠡。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还有时间,我会另寻良策。西子,你不用忧心,好事总多磨,这是上天在考验我们的智慧和勇气。”范蠡这话既是安慰西施,也是安慰自己。
“嗯,我相信公子自有妙计以策万全!”
西施流泪之后,如梨花带雨,比平日更添一种哀感顽艳的美丽。范蠡直看得目不转睛,怦然心动,他受到一股无形之力的驱使,俯下头,亲吻了西施的红唇,那一瞬间,西施仿佛被闪电击中,她闭上眼睛,完全迎合着范蠡,两人已忘怀危险,忘怀死亡,也忘怀了身外的恩恩怨怨,此时只有魂魄呼唤魂魄,只有心灵啜饮心灵,只有身体响应身体,只有欢悦,只有欣喜,只有极乐。彼此的交付是那么彻底,这个亲吻绝对不可等闲视之,两人签署了灵魂的契约,即刻生效。
雨点已经停歇,河水发出哗哗的激响,大船在悠悠晃荡,比婴儿的摇篮摇动得更为有力,也更为持久。两岸的营火燃成一溜,军马喷鼻的声音依稀可闻。所有这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拥抱着亲吻着,亲吻着拥抱着。时间是一只巨大的沙漏,所有的生命都被置换成一捧捧细细的沙子,缓缓漏失着,每一粒沙子都挟带着欢乐,也挟带着忧伤。
人类向死而生,无一例外,悲观地看,生命之中自始就有一道深可见骨、难以愈合的伤口,爱情只是一剂麻醉药,能够让人全然忘却疼痛的侵袭,浑然不觉死亡的临近,却根本无法医治它。即算这样,爱情也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它能镇痛,它能忘忧,那无痛的一刻即是一生中最完美的时刻,那忘忧的一章即是一生中最华彩的乐章。如果深相契合的恋人不奢求太多,这样子就算足够幸福了。
古代史如同一艘载满幽灵的大船,这些幽灵须经过无数双有形之手反复多次的精心筛选和细心拣择,始获资格和船票。一旦他们登上了这艘幽灵船,其功罪、恩怨、得失和成败便全部归零,不复计量,后人从他们流失或肇衅的血泪中究竟获取了怎样的结论?这才是十分重要的。这些结论即属满船幽灵整体智慧的结晶,是他们灵魂的舍利子。别人破解的答案已有许许多多,费浪再补充一条,那就是:“运拗不过命,命拗不过时,时拗不过势。总之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强扭的瓜不甜。”强者可改变命运,猛人能创造时势,这话固然不假,但命运的反噬和时势的翻覆都难以阻遏。岂不见历史上许多风光无限的人物最终黯然收场,他们气焰嚣张,俯视一世,自以为旋转乾坤,无所不能,到头来结局又如何?绝顶风光的也不过是“金棺葬寒灰”。真正的智者能够在生前就看清看透这一点,范蠡看清了吴越之争的实质是一场灾难,也看透了勾践的内心极其阴狠,但他置身其中,命运制约着他,时势桎梏着他,他与西施的爱情竟难以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强力者扛鼎绝脉,大智者心劳日拙,在人世间,难事多多,困局多多,险境多多,即使范蠡拥有大智大力,那些难事、困局也并非全都能够迎刃而解,那些险境也并非全都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许贲统领的四百名骑兵夹岸护卫两艘大船,着实盯防得很紧。雨后天晴,沿途的老百姓看到大船在河上航行,看到美女在船上出现,感觉奇怪,但骑兵威风凛凛,剑戟森森,他们都不敢靠近,更不敢围观,于是大人站在山坡上,小孩子爬在树杈间,看得眼神都直了,他们也闹不明白,这两艘大船上的美女和良材要运去什么地方,将派个什么用场。吴越交战多年,乡村凋敝,人口锐减,大船所经之处原属越国版图,今属吴国管辖,但由于吴国对这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兴趣不大,而且在军事策略方面,吴国将主攻方向定为北方的齐国,所以越国的这片旧疆土竟如同飞地,暂时无人管理。越国骑兵夹岸护卫大船,沿途迟迟未曾受到吴国军队的盘查。
天晴了,船上不少人都出来晒太阳,朝着太阳的方向欢呼。西施觉得雨下得太久,在房间太憋闷,现在天晴了,正好与姐妹们边晒太阳边聊天。郑旦也抛开围棋,加入进来,她说:
“施姐姐,听计大夫说,那吴王夫差不到三十岁,表面上文质彬彬,实际上志大才疏,想不到我们命苦,竟要去侍候这种骄奢淫逸的昏王!”
“我们无权选择去侍候谁,妹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西施显得心气平和,她似乎拿定了主意,从此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她的心思非常绵密,郑旦粗枝大叶,当然看不出名堂。
“施姐姐,你美若天人,那吴王肯定会宠爱你,日后风光得意,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同船的姐妹呵!”郑旦说完这话,扫视其他美人,她们会了意,在一旁七嘴八舌地附和。
“施姐姐可千万别忘了我们!你吃肉,我们喝点汤就行。”有位美人说话风趣。
“吃肉?吃吴王的肉吗?你们抢着喝汤吧,我不喝!”另一位美人居然不愿喝“汤”,这些农家美女懂事早,个个都会了意,哄堂大笑。
西施也笑了,但她笑的是吴王未必真有这样的福气,范大夫头脑灵光,自有办法金蝉脱壳,一计不成,肯定又生一计。西施并不清楚,范蠡绞尽脑汁,仍苦无良策,越王勾践给许贲下达的命令中有一条,船上的人不准登岸,谁登岸就抓谁,这条命令束缚住了范蠡的手脚,他想派个心腹侍从出去给褚三送信,好端端的想法却难以实现。
当初,范蠡去东梅花巷,请褚三父子出手营救西施,就是褚三定的地点,阳山这个地方不仅僻静,而且还有一宗明显的好处,山上有一座土匪的山寨,匪首是越国人,叫何二疤,他本名何荣俊,盐枭出身,一身好武艺,好为不法,横行海滨,曾被越王勾践捕获,险些砍头,幸得褚三设法营救,范蠡的兄长范管也出钱打点疏通,何某才从黄泉路上捡回一条性命。何荣俊脸上有两道又长又宽的刀疤,因此得名何二疤。他出狱后正碰上吴越争战,民不聊生,他索性拉拢逃兵,啸聚山林,在阳山一带打劫水陆商旅。褚三的意思,此事应有两套预案,一套是巧的,他和儿子褚不惊在深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西施,这当然是首选预案。如果情况有变,另一套预案则是硬的,他去搬动何二疤的人马,对拼一场,趁乱“劫”走西施。无论采用哪套预案,都不会牵涉范蠡,这样一来,成功只有难易之分,范蠡后面的谋略仍将天衣无缝。范蠡不想惊动何二疤,这种草寇,未必记恩,什么事情他都可能做得出来,到时候,他若垂涎西施的美色,强行留作压寨夫人,事情就会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当时范蠡否决了褚三的第二套预案。眼下,许贲的四百名骑兵夹岸护卫大船,布的是铁桶阵,褚三和褚不惊肯定无从下手,说不定褚三会铤而走险,启用已被范蠡废弃的第二套预案,搬来何二疤的人马。范蠡急的是这个,忧的也是这个,没人送信给褚三,事情的发展已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下。
再说褚三那边,早在大船启程前一天,他就与儿子褚不惊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到阳山脚下,找一处农民遗弃的破房子安身,两人也不休息,也没耽搁,将周边的地形和环境仔细观察了几遍,真正做到心中有底,他们找来一条小船,隐藏在河道附近的小港中,然后检查一应俱全的装备,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褚三生怕有负义弟范蠡所托,坏了他的一生幸福。他遵照范蠡的吩咐,何二疤那里,他并未上山联络,总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决不会走这步险棋的。
褚三与褚不惊守候在离阳山六七十里水路的莫家村,侦察大船的动静。他们等了足足三天,这日傍晚时分,大船才到。褚三看见夹岸护卫的骑兵队,大吃一惊,这是范蠡事先未曾告知的武力配置,肯定属于变数。晚间,他观察骑兵安扎的营寨,对大船包夹严密,营火整夜燃烧,哨兵通宵巡视,大船靠在岸边,船上还布置了明岗和暗哨,就算他们能顺利解决掉一侧岸边的岗哨,也会被另一侧的岗哨或船上的岗哨即刻发现,行动必定归于彻底失败。这一点,连褚不惊都看出来了,他对父亲说:
“岸上有骑兵,船上有警卫,加起来总有好几百人,我们对付不过来啊!”
“嗯,看情形,事情有变化,你范大哥也被掣肘,动弹不得了。没办法,我们去把何二疤的人马搬下山来,或许能够偷袭成功。”
“范大哥不是跟你老人家说过不走这步险棋吗?”褚不惊讲出自己的疑虑。
“何二疤这人确实心狠手辣,贪酒好色,但我觉得他还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徒,往日我对他有恩,你范大哥也对他有恩,眼下他若得手,能掳获美人良材金银珠宝,只须放走西施,顺手就还掉积欠的人情,并没有任何损失,他何乐而不为?”褚三这话不仅说服了褚不惊,也说服了自己。
何二疤啸聚山林,做一寨之主,日子也不好过。这年月,战乱之余,民穷财尽,人口锐减,大片土地都已抛荒,他手下有几百号人马,张嘴就要吃喝,水陆商旅似乎都已绝迹,捞不到好处,人马就快拢不住了。他正犯愁,想不到救星褚三仿佛从天而降,告诉他有一票大买卖已送到眼皮底下来,不仅能大发利市,还能掳获几十名美人,这种好事百年一遇,就算冒险打一场硬仗,折损一半人马,也值当。褚三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想救走他的侄女——其中一位美人,这个顺水人情,还给他又有何难?在心底,何二疤噼噼啪啪打了一通小算盘,认定这票买卖赚头大,油水足,千载难逢,不能错过,便一口应承下来,他手下的兄弟也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何二疤出于好奇,还特意试探了褚不惊的武艺,居然敌他不过,这让他吃惊,也让他欣慰,有褚三父子这样的武林高手鼎力相助,成功的希望又增大了许多。
下午申时二刻,大船抵达阳山脚下。骑兵统领许贲清楚此地匪患未除,他关照部下在河岸上扎寨,千万留神,丝毫懈怠不得,较之平日他又增加一倍岗哨,营火也布置得更多,到了晚上,岸边的河水被映得通明透亮。范蠡踱出船舱,环顾四周,山高月小,万籁俱寂,他想不出褚三父子此时隐蔽在何处,又该如何下手。西施的心情颇为紧张,她已收拾好行李,打算通宵不眠。此时,她眺望窗外的憧憧山影,回忆范蠡与自己在这间舱房里的缠绵恩爱,感到格外甜蜜。今夜离船,一辈子的幸福就如布帛织成。相比范蠡的愈益焦躁,西施的心情倒是渐渐由紧张趋向安宁。
再过三四个时辰,一场攸关两人终生幸福的大戏就会上演。晚饭后,范蠡把手头的事务处理完毕,赶紧去了西施的房间,平常,他很少选择晚间幽会西施,以免授人以柄,引起不必要的绯闻。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去见西施。晚上,美人们只能待在房间里,不许串门,这是范蠡定的规矩,众美人都一直严格遵守。因此范蠡蹑手蹑脚上楼,没人察觉。西施的门虚掩着,她知道今晚范蠡肯定会来。范蠡进屋后即拴了门闩,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良久无言,谁也不愿打破这由默契带来的宁静。
近乎窒息的长吻,将灵与肉悉数交付给对方的激情,死神的恫吓也无法拆分。心火变为欲火,欲火又变为心火,反复转换,火势蔓延至全身心,唯有这样的熊熊大火才能炼成爱情的真钢。人生是铁,爱情是钢,这话绝对没错。爱情并不虚幻,它是如此真实,比水、空气和粮食还要真实。彻底的交付是不计任何后果的,交付得越多,收获得也越多,爱情的神效只有一宗,它填实了生命中的空洞,它消除了心灵里的孤独。在欲死欲仙的时刻,西施的唇齿间只剩下两个字,那就是“公子”,这个叫范蠡的男人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领受盛意,感激不已。
欲望怂恿范蠡留在西施的温柔乡中,但理智却提醒他今天是个大日子,是生命中一个关键的转折处,不能再流连忘返,他必须保持足够清醒的理智。
“西子,我必须下楼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两三个时辰,这一别长则半年,短则两三个月,我义兄会照顾周全的,你在齐国等我!后会有期!”
“嗯,公子一定要万千珍重!”
两人恋恋不舍,终于依依吻别。范蠡下了楼,西施整理好罗裙,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把桃木匕首,久久端详,它是范蠡的恋物和吉祥物,西施抚弄再三,犹自感觉到范蠡的体温,又或许它自身也是有体温的吧?
西施想拿出铜镜来照照自己的模样,但越国的风俗晚上照镜触犯禁忌,说是会招致鬼魅。西施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二更时分,何二疤的几百号人马衔枚疾走,到了离大船一箭之遥的地方,埋伏下来。等到三更半夜,他们摸近大船泊岸一侧的骑兵营寨,然后一齐杀出,杀声震破了周遭的寂静,把许贲惊醒过来,他一骨碌起身,戴上头盔,披上铠甲,提一把长剑就冲出营帐,此时营中一团混乱,箭矢如雨,其中有不少是火箭,有的士兵身上的衣服被火烧着,他们满地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许贲集合部属,上马冲出营寨,与何二疤的人马短兵相接,一时间杀得血肉横飞,鬼哭神号。大船上的警卫都已惊醒,用硬弓强弩将冲上河滩的匪众射死射伤。对岸的骑兵大声鼓噪,呼叫大船开往河对岸。
范蠡和计原都提着长剑,站在甲板上,指挥警卫守住各个要害位置。那些美人吓得哇哇大哭,趴在船舱里不敢动弹,只有西施感到莫名的兴奋,按照约定,她特意穿了一件红衣服,把装有桃木匕首的行李拎在手中,随时准备离船脱身。范蠡依稀看到了褚三的身影,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在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一来,很可能玉石俱焚。他奋不顾身,正准备冲上楼去,结果发现刚刚离岸的客船多处中箭,而且多半是火箭,船板干燥,遇火就燃。范蠡下令停船,以免船到河心,无法逃生,他的私虑则是,褚三父子很可能劫走西施。
对岸的骑兵完全帮不上忙,河道又宽又深,水流湍急,他们无法过渡。当初,越王勾践一心只防备范蠡,却没想到何二疤的几百号人马会下山劫船。双方混战了一刻,火势蔓延,大船已不能久留,范蠡毅然下令水手在船上扑火,一百名守卫则全部下到河滩,掩杀过去,身后留下一大片开阔地,使团成员和众美人即相继离船,身子匍匐在树丛和石头后面。
何二疤的人马渐渐占据上风,许贲被褚三父子死死缠住,激斗了二十多个回合,他终于招架不住,被褚不惊一剑刺中后背心,倒在血泊里。残剩的骑兵见将军战死,纷纷放弃营寨,与警卫会合,他们且战且退,离河滩越来越近。褚三父子几次想冲垮这道防线都未能得手,褚三的手臂上还挨了一戟,鲜血染红了衣袖。对岸的骑兵开始冒险渡河,结果不是溺毙,就是被箭矢射死射伤,被激流卷走,剩下的人只好退回岸头,隔岸鼓噪。
正在危急时,突然有大队人马从北面冲杀过来,范蠡感到十分惊诧,这又是哪里来的军队?此地离吴国只有一百余里地,莫非是吴军?待人马冲到近处,细辨旗帜,果然不差。何二疤的兵马腹背受敌,顿时崩溃,人人只恨爹娘生的腿短,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跑得最快的当然是何二疤。褚三父子见势不妙,也无心恋战,杀出一条血路,飞身上马,向东南方向奔去。这一仗,双方折损相当,两百多号人马已成黄泉之鬼,许贲麾下的四百骑兵只有二百六十多人幸存。
吴军将领飞身下马,两名士兵举着火把,各在一侧,他们健步走来,见范蠡手持节杖,吴军将领立刻恭行敬礼,他朗声问道:
“敢问贵使是不是越国的范大夫?”
“卑使正是越国大夫范蠡。将军及时赶来援救,解此大厄,多谢多谢!请问将军尊姓大名。”范蠡当即回复了一个敬礼。
“末将姓娄名全,奉大王之命迎接范大夫,没想到来迟一步,使范大夫受惊了,恳请恕罪!”娄将军的礼貌周全。
“吴越一家,不必客套。”范蠡的声音并不热烈。
这时,大船上的火焰已被扑灭,船体虽有多处损坏,所幸尚无大碍,一天工夫即可修复。众美人个个受到惊吓,但无一死伤。范蠡重又见到西施,在红彤彤的火光下,她的面色灰暗如土,眼中噙满泪花,相比其他庆幸不已的美人而言,她的脸色最差,却并非由于受惊,而是因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