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晴已有三天没与费浪联络,她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他,那位副市长已经出差到枫城,将与她暗中会合,她可能会有两三天时间不方便跟费浪通话。眼下已过三天,费浪开始紧张分分秒秒的流逝,那劲头很有点像葛朗台斤斤计较于他的银钱出入。当然啦,费浪不会违反游戏规则,贸然把电话拨打过去,她不是搅水女人,费浪又何尝是搅水男人?!但费浪的疑心犹如一支纤瘦的铅笔,笔头被锋快的卷笔刀削得越来越尖利,尽管用它扎人不至于重伤,但它能把他的敏感神经扎得疼痛不堪。费浪固执地认为,东方晴曾经对他说过她并不爱那位副市长,这话纯属谎言,爱情有许多种变体和异形,并非千篇一律,对此费浪深有认识,他不害怕自己被她冷落于千里之外,他只担心自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到了第四天上午,东方晴终于打电话过来,她的情绪相当好,就算是服用了兴奋剂的美国“黑珍珠”琼斯,精气神也未见得比她更充沛。她语音琅琅地说:
“这次收获可真不小,他答应今年下半年给我两个新工程,投资总量全都在两千万元以上,只要我把这两个工程顺利完成,不出纰漏,我们就离基数差不太远了!他对我没起任何疑心,比以前更体贴,送给我一个首饰盒和十万块钱红包,我的表现当然也令他特别满意。”
费浪明白东方晴所说的“我的表现当然也令他特别满意”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心尖上立刻就如同遭到黄蜂毒刺的袭击,小小的伤处,却痛彻肺腑。
“听你这爽气劲儿,一只掉进了蜜罐的蚂蚁也要反过来羡慕你!”费浪心底酸酸楚楚的,这话绵里藏针,带有暗讽的意思。
“费浪,你可别醋劲大发,一个人要获得长久而稳靠的幸福,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用我说,你也懂的,对不对?不过,你只管放心,凡是得不偿失的蠢事,我绝对不会去做。”
“一个人要获得长久而稳靠的幸福,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东方晴这话说得既轻巧又笃定,她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出的牺牲是惨重的,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比如青春、情色和尊严。
“好吧,你掌握尺度,千万小心,别涉水太深!”费浪的叮嘱仅此而已,再多说,也没用。
“我向你保证,赚足八百万基数,我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做个小女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风不动,旗不动,这颗心只为你费浪而动,好不好?”她说的话确实比她唱的歌更好听一百倍。
“‘我相信你,那是我智商太低;我不信你,那是我生性多疑’,晴,你一定听过这首《信任》。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在电话中,费浪又唱又说。
“费浪,这太好办了,你不用智商太高,只要情商超标,我就满意了,呵呵,你一定又在暗中嘀咕,我老占你的便宜!”
“被你占便宜是我的荣幸!”
这话才一出口,费浪就忍不住暗骂自己真他妈是不可救药的贱骨头。如今淫风浩荡,“淫贱”竟成为了一个相当普泛的用词,已不再是当初受人鄙弃的贬义,有时竟包含“一往情深”和“奋不顾身去虐爱一场”的意思。如此一来,“犯贱”早已不是什么糗事,“亮贱”(这是一个新词)才真叫有种呢,别说50后、60后看不明白,70后也照样看不明白,你若摇着秃顶的脑袋瓜子,发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慨叹,那只能说明你迂腐不堪,朽木不可雕也,小心会笑掉别人的大门牙,找你索赔。
“那就好,费浪,我是吃定你了,你休想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尽管这话只是东方晴的一句玩笑,费浪还是冷不防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有人把“女强人”称之为“女抢人”,意思是:她们不仅能抢钱、抢镜、抢风头、抢地盘,还特别能抢男人,无论已婚和未婚的优秀男人,她们照单全收,一概通“吃”,东方晴就是这样的“女抢人”,那位副市长被她抢走,费浪被她挟持,又有什么奇怪的?“犯贱”是恋爱中人(无分男女)的劣根性,这一劣根深扎心头,决非一日可以拔除。
冬麦已被正式选拔为奥运会开幕式的迎宾小姐,这段时间,她练习艺术体操的劲头更足,兴趣更浓,与费浪见面的次数已相应减少。时不时冬麦会打个电话过来,关心一下费浪的近况,但她相当节制,从来没问起过他与东方晴的感情进展如何,对于这个话题,她讳莫如深,费浪当然识趣,绝对不会主动提起。
到了四月底五月初,南方业已春意盎然,春风的快剪刀已剪出丝丝翠柳,北京却仍旧春寒料峭,树上鹅黄的叶片绿得还不够透彻,各处花坛里的花儿也开得还不够热闹,怕冷的行人还不曾卸下厚厚的冬衣。奥运会日益临近了,《北京欢迎你》的歌声随处都可听到,作为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一百天的声音符号,这首歌由一百位歌手共同演绎,制作成本很高,可谓精心打造。人们漫步在欢快的旋律中,神情显得格外轻松。
倒计时牌上显示:离奥运会正式开幕还有98天。
K佬也越来越忙,奥运会不仅是体育界的盛会,也是娱乐界的盛会,有许多娱乐界的名人提前来到北京,制作广告,拍摄MTV,参加各类代言活动,露露面,出出镜,积攒人气。K佬很得意,在他主持的娱乐版面上天天都能端出新鲜大菜,那些过气明星的“老锅底”一票水全撤得没影儿了。
东方晴打算五月份飞过来,但还没准儿,她的情绪好上了天,股市交易印花税已由3‰降至1‰,受到这一重大利好的影响,4月24日这天股市狂飙暴涨,上证指数已顺利夺回3583点,前些日子笼罩在股市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市场中缭绕的全是祥云喜气。东方晴在电话中快乐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从股市中再捞一把,加上工程结算,乐观一点,基数就接近了八百万!费浪,我们离‘解放区’越来越近了!‘解放区的天,蓝蓝的天’,太妙啦!”
“股市如怒海狂潮,瞬息万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平如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是骤雨暴风,惊涛骇浪,我倒是觉得,见好就收才稳妥。”
“费浪,你骨子里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见到利好反而忧心忡忡,我跟你相反,我很乐观,现在国内外的股评家对A股一致唱多,他们是专业人士,总不会大错的。”
“我承认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但那些股评家并不值得信任,他们是煮熟的鸭子嘴巴硬,真要有本事,还起什么哄,写什么股评,唱什么多啊?一个个早赚得盆满钵溢了。‘蠢人千言,不如智者一默’,真正的高手绝对不会轻易唱多,也绝对不会随便唱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的这句微言胜过那些股评家的万吨废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越讲越不对路,索性收了线。费浪打开电视机,把七十多个频道逐一扫描,没什么好看的,扫到少儿频道,几个小孩子正在讲笑话,轮到最后一个女孩,宛如满月的脸,宛如清泉的眼睛,扎两根翘翘的小短辫,她用稚嫩而流利的口齿念了一个顺口溜:“稀奇稀奇真稀奇,麻雀踩死老母鸡,蚂蚁身长三尺六,七十岁的老头躺在摇篮里!”听她念完,费浪忍不住莞尔一笑。地表的化学污染正在不断加剧,许多动物的基因迟早会发生畸变,她说的这三项“稀奇”,将来很可能都会变成现实,那时的小孩就不会称之为“稀奇”了。
费浪不炒股票,不编娱乐版,不参加奥运会开幕式排练,也不是热衷于环保的“绿党”成员,他没有职场上的假想敌,也没有高远的目标要去追求。别人都有正事要做,费浪的正事是什么?有一件事情可能勉强算得上,那就是创作长篇小说《桃木匕首》。政府降掉印花税的两个千分点即可一举提振股市,费浪要提振写作情绪,却别无良方,只能倚赖屡试不爽的土办法——喝上一杯浓茶或两杯咖啡。今天费浪想喝浓茶,家中却只有精品银针,还是上次东方晴从枫城带过来的。东方晴曾开玩笑说:“银针茶一泡清纯似闺中处女,二泡清香若结婚三日,三泡清淡如七年之痒。”这话很逗趣,无非是讲它少点劲道。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经断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他所强调的这种“不能”却在费浪身上变成了可能。
两年前,费浪开车去车管所办年检,全部手续齐备,对方却说不能办,费浪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部车已经被盗了八个月。真是啼笑皆非,怎么可能呢?费浪天天开着它,而且今天把它开来了,他就是车主。那人接过费浪递上的香烟,笑了笑,神情还算和善,他替费浪设想出两种可能性:要不就是另有一部套牌车被盗了,车主报了案,要不就是电脑录入时出错。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他不能确定费浪究竟踩中了哪颗“地雷”。真他妈操蛋!真他妈荒唐!“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正应了《红楼梦》中那副太虚幻境的对联所说。为了更正记录,费浪白白耽误了几天工夫,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祸不单行,两年后,费浪竟然遭遇到更为操蛋也更为荒唐的事情,他去公安局办理第二代身份证,照相完毕,拿着白纸条儿,找到承办的警花,将户口本和第一代身份证的原件递给她,她从电脑中调出他的户籍资料,看了看上面的旧照片,又看了看他,警花问道:
“这张照片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
“再仔细看看。”
“怎么啦!我说了是我的。”
“你的身份证不能办。”
“为什么?”
“因为户口信息上已注明:‘此人已死亡’。”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大活人一个,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怎么可能死亡?!”费浪简直愤怒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我不知道你的户口信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你还是回你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去纠正吧,我这儿只能照章办理。”她面无表情,对一个未死的“死者”当然也没有任何同情。
费浪离开了公安局,看什么都不顺眼,开车回家时,与一部别克车发生了刮擦,他差一点动了拳头。对方不理解他发这么大的火,嘟哝道:“干吗小题大做?保险公司理赔,不就结了?”费浪就想撒气,管对方是谁,这会儿可别惹他。费浪已经“死亡”了,却还在大马路上开车,他到底是“鬼”还是“人”呢?费浪突然想起东方晴一大早用长途电话把他从床上叫醒,近日她乐于扮演叫早的角色。如果换成这会儿她打来电话,费浪准定告诉她,他们正在演绎着一场真人秀的“人鬼情未了”。
这件事情错不在费浪,公安局最终给还了他一个继续生存的“机会”,并且承认那是录入失误。至于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费浪想都别想去索赔。
多日后,费浪仔细回想这两桩荒唐事,不禁哑然失笑。他活在许许多多的框框格格之中,许多号码确定费浪是谁,他在哪里,只要某个框框某个格格出了差错,他就虽生犹死,将被打入另册。荒诞的世界,荒诞的人生,何处不荒诞呢?居然还有人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闭门造车,创作什么劳什子的“荒诞派小说”,殊不知门外的现实比小说要荒诞一百倍。
东方晴打长途电话叫早,乐此不疲,已形成规律,上午九点钟准时打过来,她的开头语差不多是一样的:
“懒虫,该起床啦!”
“起得早有什么好处?”虽然清梦受扰,睡眠被劫,东方晴打长途电话叫费浪上午起床,他还是挺开心的,挺领情的,也挺受用的。
“爱月迟眠,惜花早起,你要是怜香惜玉,就不该赖床;女作家萧红曾说,‘生时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你博览群书,这句话,不会不知道吧?”
“‘无利不起早’,应该是别人的讲究,我只知道,睡到自然醒才是起码的幸福。梦中自有千钟粟,梦中自有黄金屋,梦中自有颜如玉!”
“好啊!你睡懒觉,都不忘打坏主意!你到底有多少‘颜如玉’?赶快老实交代!”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我真的很郁闷,梦里头出现的‘颜如玉’老是同一个人,此人你认识她,她也认识你啊!”
“哦?快说来听听,她是谁?”
“你照一下镜子,不就知道了!”
“呵呵,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东方晴的娇嗔多少透出点霸道,但她拿捏得很有分寸,并非咄咄逼人。她话题一转,说是昨晚她见到了一位阔别多年的高中同学,真是一桩好玩的事情,也是绝妙的小说素材。费浪催她快讲,别只顾吊他的胃口。
“读高中一年级时,他就暗恋我,我没察觉。高中毕业晚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送给我一只折叠得很漂亮的纸鹤,轻声嘱咐我回家拆开再看。你猜怎么着?纸鹤里藏有一张纸条,在纸条里面,他表白了爱意,但措词显得很自卑,他说他没能力考上大学,是今生今世一大遗憾,不过没关系,他打算跟随叔叔去外地做生意,等赚到两百万,他就来向我求爱,把我当成公主一样迎娶回家。这种近乎梦呓的傻话,当时我一笑置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也没回复他。谁知十年过去了,他真的赚到了两百万,从我母亲那儿打听到我的电话,一定要履行十年前的承诺。他飞到我所在的城市来,西装革履,落落大方,与十年前那个青涩男生简直判若两人。他请我去城里最好的饭店吃饭,订了个豪华包厢,两个人,点上一桌子菜,还叫了一瓶颇有年份的法国干邑葡萄酒。吃饭时,我实话告诉他,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感情非常稳定。听了我的话,他的心情颇为失落,颇为沮丧,但强作欢颜,举杯祝福我。他伤感地说,他原以为自己赚到了两百万,该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了,现在看来,他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我尽可能找些话去安慰他,说人生总是这样难以如意,计划再好也赶不上变化,万事万物都在变,只有变化本身不变,他有了今天的成绩,不愁找不到美丽贤惠的妻子。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问我,他坚贞不渝的爱情还有没有机会实现诺曼底登陆?他这样问,倒真是在诚意中带有幽默感了。我告诉他,机会等于零,千万别再选择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在错误的对象身上耽误宝贵的心思和工夫了。我的话没留丝毫余地,因此他受到的打击远比我料想的更为沉重。他长叹了一口气,好歹转换话题,谈到高中时期一些老师和同学的现状:有一位刘老师,因为师生恋穿帮露馅,被教委通报处分;谁谁谁结婚最早,孩子已上小学二年级……诸如此类,全是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总算把那顿花费不菲的晚餐对付过去了。饭后,我开车送他回宾馆,他上了车,用自卑的语气对我说,开进口卡宴的美女是不可能看得起他这种男人的!我说这些东西与爱不爱一个人没关系,我要是爱一个人,他就是穷光蛋,我也还是爱他,我会想方设法去赚钱,不会让他为钱犯愁,关键的是,我要认定我是真心实意爱他的。一路上,他没再说什么。到了宾馆,他邀我上去坐一会儿。我想,老同学见面,他又是怀着十年的梦想来见我,这个面子一定要给他。到了他房间,气氛有点沉闷,他烧了水,沏了茶,没话找话说,等他打开电视,我便起身告辞。到了房门口,他怯怯地问我,他能不能拥抱我一下?我看着他那哀恳的眼神,不忍拒绝他,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很君子,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就放了手,眼睛里分明有泪光闪烁。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出了宾馆,我就想打电话告诉你,但我做不到,我坐在车子里,莫名其妙地伤感,哭了半个钟头。没错,这个男人我不爱他,但他高尚的情怀感动了我。今天早晨他打电话来告辞,声音里满是苦涩的滋味。挂完电话,我就在想,费浪爱我会不会像他爱得这么执着?我不敢肯定。你扪心自问,你能不能一直保持爱情的梦想,并且为这个梦想默默奋斗整整十年?”
东方晴的疑惑,唯有费浪能够解答,他反躬自问,他能爱东方晴这么深,能为她打拼这么久吗?答案是不确定的,也许能,也许不能。在费浪看来,那个男人虽然扑了街,但他并不是失败者,年少时的梦想推动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确立了崭新的人生座标,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和物质水平,他的努力并未付诸东流。爱一个人,与之结合,得偿所愿固然好,但完美的恋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倒不如让肥皂水一般的幻想留在瓶底,别去试图把它吹成美丽的大泡泡,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风中轻易地破灭掉。
这个故事好比重棰擂响鼓,费浪愧不如人,沉沉的睡意顿时全被撂到了爪哇国。打完电话,他立刻起床,吃过早餐,做完锻炼,拿起《越绝书》,继续往下阅读。
东方晴答应五月下旬来北京,然后他们结伴出游,去一趟敦煌。她想去看看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阳关遗址和玉门关遗址。对于这些地方,费浪的兴趣并不浓厚,但能陪东方晴去远方走一遭,哪怕改道骑骆驼穿越罗布泊寸草不生的无人区,他也不会为难。
然而,到了五月十二日下午三点钟,东方晴打电话告诉费浪,说是她刚刚听到消息,半个小时前,四川省境内发生了七点六级以上的大地震,枫城有强烈的震感,不知北京如何。费浪立刻上网查看,搜狐已有新闻,初步确定震区在成都、汶川、北川、都江堰一带,震级为七点八级,其烈度与唐山大地震的烈度不相上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迅即跟进,但画面只局限于成都附近的县市,破坏程度已相当惊人,震中在汶川县,那里的通信设施已遭到严重破坏,信号完全中断,军方正准备派遣直升飞机运送官兵进去救援。到了晚间,冬麦和K佬先后打电话过来,大家谈到了捐款,冬麦甚至失声哭泣。晚上八点,费浪开车回家看望父母。自从上次老爸遇刺后,他比以往回家更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不该淡漠的。沿途,所有的汽车似乎都在减速行驶,所有的司机都拧开了收音机,倾听来自四川的新闻。凝重的神色,悲哀的眼光,随处可见,沿途的每一盏路灯似乎都在默哀。
接下来的日子,费浪无心写作,只看网络“黑页”上不断刷新的消息和图片。汶川地震的震级最终确定为八点零级,比唐山地震的破坏力还要大许多。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令人颤栗,令人惊悚,山崩地裂,房屋倒塌,通讯断绝,道路消失,十余万人顷刻间被埋入废墟。这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自然灾难。倒塌的校舍,哭泣的师生,湿漉漉的操坪里摆满了花季少年的遗骸,如此凄惨的景象足以令石佛伤心,铜人落泪啊!
这是一个红樱桃正待收获的季节,灾难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残酷。
在这场灾难中,人性最美好的一面凸显出来,为保护孩子而死的母亲,为保护学生而死的教师,将妹妹背出大山的十岁男孩,向救援者敬礼的儿童……可歌可泣的镜头太多。在死神冷酷无情的铁腕面前,有许多意志坚强的生灵成功地挣脱了魔掌,也有许多人功亏一篑,令人扼腕叹息。
惊世大灾难能促使龙的传人空前团结,但难免也会产生杂音,费浪的校友范美忠就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他在唾沫的长河里浮沉挣扎,险些呛水而死,溺水而亡。地震的那一俄顷,这只惊慌失措的兔子,撇开学生,自顾撒腿跑到操场中央,大喊一声“地震了”,他的这个举动算不得高尚,也算不得卑劣,蝼蚁尚且惜命,他无非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这种人多的见,求生的本能无可厚非。然而范美忠在博客中撰文,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咋呼什么:老母也不能让他豁出性命,只有营救女儿他才肯奋不顾身。实话实说是对的,可他选错了时间和场合,就会遭到千夫谴责,万人唾骂,被人耻笑为“范跑跑”,几乎到了“世人皆曰杀”的地步。费浪并不欣赏范美忠的言行,但他誓死捍卫范美忠表达个人真实想法的权利。当今中国最大的社会弊端是什么?就是一个“假”字,它是随时随地都可发生变异的病毒,是社会上种种腐败现象的总源头。“假作真时真亦假”,世间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并非核弹,而是比癌细胞厉害一万倍的“假”,它能秒杀人心中的良知、廉耻和道义勇气。范美忠不合时宜地说出了一句真话,就是这般遭遇,费浪为他颇感不平,撰写了一篇博文《说真话的代价》,立刻遭来许多拍砖者的肆意辱骂。这使费浪清醒地认识到,在当下中国,网民理智奇缺,网络的语言暴力极其恐怖。
五月十九日,全国哀悼日的第一天,费浪开车出门,看到路边每一面悬挂在空中的国旗都已经降下三分之一的高度。这是一个无风的日子,悬垂的旗帜默无动静,犹如这天的山川草木、行云流水和芸芸众生,饱含伤悲。时隔一周,生命抗争的奇迹仍在延续,被埋压在残垣断壁中的灾民,流着血,流着泪,饿则吃土,渴则饮尿,他们凭仗执著的信念、深沉的爱意和超凡的意志力,顽强地呼吸着。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全城的警报器一齐拉响,全城的汽车喇叭一齐摁响,三分钟的默哀,并不寂静,在所有的混响中,彼此能听得见啜泣声。这三分钟,已镌刻在全体国民的记忆深处,注定会比汉碑、魏碑更能传之久远,成为整个民族记忆影壁上最清晰的画面。
生命具有偶然性、一次性、短暂性和脆弱性,世人要呵护它,绝对不能漫不经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动物尚能如此,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哀悼日的集体默哀,既是生者对死难者的哀悼,也是生者对各自灵魂的重新观照,“尊重人性,珍惜生命,关爱他人,悲悯众生”,这十六个字并不容易做到,但有心人理应竭力去做。
东方晴提前飞到北京,在机场出口,费浪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她流下了泪水,这是真情实意的表达。敦煌之行的计划已被取消,东方晴跟费浪合计,争取一块儿去四川当志愿者。但费浪委托K佬去打听,不知是这位仁兄没有尽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始终没有组织肯接纳他们。K佬的解释是,汶川一带余震不断,志愿者太多,缺乏专业营救的经验,去了只会添乱,于事无补。
特殊时期,费浪和东方晴有所表示,捐款当然不会甘居人后,东方晴和费浪一起捐赠了一万元,K佬捐赠了两千元,冬麦也在学校捐赠了五百元。这十天里,东方晴与费浪一直过着自觉禁欲自觉吃素自觉祈祷的生活,两人除了出门时手牵手,在家顶多也就是拥抱一下,虽一床共枕,却情同手足。这样做,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对灾区的民众和罹难的人群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至少他们的心灵会稍微安顿一些。
“老天爷不让我们好活,我们得自己活好!”
听了费浪这句话,东方晴含泪点头。